《估客行》石微子

19、风暖冷岸

　　朝阳从窗外照射进来，映在苏槿棠的床边，苏槿棠自然地睁开双眼，毫无倦懒之意。毕竟，昨晚她几乎没有入睡。

　　她干脆利落地起身穿衣，此时房子外面已传来谈笑之声。她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仔细一听，似乎就是南宫徽与江自流的声音，顿时心里生起一阵难堪，只想躲在房里不与他们对面。

　　经历了这几天的事，是非对错好似都不是原来以为的模样，只怪自己太冲动，才生出这么多事端。但不管怎样，她总不可能永远不走出这扇门，就算是永别那也该道一声。

　　门的外头，南宫徽依旧坐在昨晚的位置，旁边的地上倒着两个酒坛，里头已经没有酒了，他看起来好似整夜没睡，慵懒地倚在栏杆上。听到身后有动静，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总算是肯回来了，怎样？昨晚又跟哪位姑娘风花雪月去了？”

　　站在他后面的赫然是江自流，他换了一身朴素的青衣，依旧洁净飘逸，身上散着淡淡的药香。他笑着轻轻摇头，道：“呵呵，让南宫你担心了。”

　　南宫徽挑眉，道：“我担心？我还不清楚你什么人吗？最担心你的还没出来呢……”

　　“嗯？”

　　“来了。”

　　江自流与南宫徽同时回头，只见苏槿棠站在身后，看到两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忽然有些慌乱，欲语无言。她绞了绞衣角，眼色有些回避：“那个……江……江公子，这些天给你们添乱了，我……”她眉头紧皱，人都到跟前了，她居然脑子就一片空白，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江自流与南宫徽对视了一会儿，忽地笑了一下，对苏槿棠道：“苏姑娘，你的意思，在下明白。”

　　“嗯？”苏槿棠抬头望着他，耳根子一下红了，“很抱歉……是我一直误会了你，这些天多有叨扰，我真的……”

　　江自流道：“苏姑娘不必多言，我并未将此记挂在心上，你也不必自责了。我与南宫说了，今日便要前往巫山寻药，既误会已经解开，苏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我……”苏槿棠沉默了一会，既然是一场误会，理所当然她是应该回去天师道，可这次偷跑出来的时候，师父还在因为她上一次偷溜的事生气，如果就这样空手而回的话，想必师父真的会大发雷霆，将她禁闭三年，不得踏出山门。

　　但是她的确再找不到理由留下了，也不好死缠烂打地跟着三个男子。

　　南宫徽忽地笑了一声，道：“哈，闹完事就想走人？可没那么简单！你好歹也给小江他们些精神补偿啊，譬如……买个几十两补品养养身体吧。”

　　两人矍然望向南宫徽，他脸上虽闪过一瞬间尴尬的神色，不过笑容未减：“银子我知道你没有，那至少也给他们做些事吧，端茶递水什么的。”

　　江自流瞪了他一眼，对苏槿棠笑道：“莫听他胡言乱语，若姑娘有心，一路上请帮我们多照顾一下石儿，他这次醒来估计身体还没那么快恢复。”

　　苏槿棠点头，道：“我很是乐意这么做。如果你们要尽快赶往巫山的话，这一路就要用到土遁术，江小兄弟的身体恐怕不能承受，而我又习过道家心法，应该有所帮助。”这么一来，她也可以慢慢想，应该用什么理由向师父解释。

　　江自流道：“天师道心法……能传给外人？”

　　苏槿棠摇摇头，道：“当然不能，但只要站在我身旁，我运法护住他的心脉即可。”

　　江自流微微蹙眉：“如此，这一路你将损耗甚巨，真的没问题吗？”

　　苏槿棠看着他注视的眼睛，脸上一烫，脑子乱转一团，不禁又回避了他的目光，低声道：“没……没问题的。你们让我吃了息元丹，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此时，江心石也从房里出来了，虽是比昨天清醒不少，但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看到大伙儿围在一块笑谈，也努力笑着，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虚弱。

　　“大哥，南宫，苏姑娘。你们起得可真早，这两天躺的太舒服，我都不愿意起来了。”

　　江自流倒一眼能看出他的强颜欢笑，立马将他的手拉过来把脉，确认无事后才松了一口气，淡淡道：“我们距离巫山还有还一段路程，为了尽快到达，我们要用到土遁术，苏姑娘会帮你护住心脉。如果身体有什么不适，马上告诉我。”

　　江心石作揖：“那便有苏姑娘了。”

　　“没有没有。其实我想感谢你们不计前嫌，还救了我一命。江公子，其实我……”说着说着口舌开始不利索，脸颊边都渐渐红润起来。

　　看她羞赧的样子，南宫徽都替她心急，这还没等她讲完，就忍不住插了一句：“诶，打住打住。别说小女子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什么的，这事就算小江答应，我可不答应啊！”

　　苏槿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要不是在场人多，她估计都要动手打人了，只得低声骂道：“你能不能不说话了！”

　　“怎么？只是随口一说，你如此激动，莫非……”南宫徽笑得十分狡诈。

　　江自流笑了笑，倒没有太多在意，道：“好了，别胡闹了！都快动身前往巫山吧。我们人数不少，若是中途于城镇逗留，恐怕要花上不少盘缠。你说是不是，南宫？”

　　南宫徽摸了摸日渐瘪塌的钱袋子，无奈叹了一声，便马上住了嘴，麻溜地滚到房间里收拾好自己的行囊。

　　四人离开了逗留数日的豫章城。

　　同行的路上，江自流几乎没有与苏槿棠说话，原本南宫徽是唯一会主动找她聊几句的，却被江自流叫到身边，好像有一些隐秘的事情要交谈。此刻离她最近的便是江心石了，这个少年与她年龄相仿，甚至还要更小一些，却有着异乎常人的坚强毅力。路上好几次用土遁术赶路的时候，他都没说半个苦字，明明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行。这不禁让她心生佩服，她主动靠过去与他对话：“江小兄弟，我看你跟我年龄相仿，可以问下你今年多大了么？”

　　江心石露出纯真的笑容：“十六了。”

　　“原来你还比我小两岁呢。那我可以也叫你小石吗？”

　　“当然可以。那我能叫你槿棠姐？”

　　“呵呵，好呀！”见他如此平易近人，苏槿棠也放下心里的拘谨，道：“你跟你大哥的感情真好，你看他为了给你寻药有多紧张！”

　　“恩，大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对于我是兄长，也是父亲。”说完之后，江心石看着江自流与南宫徽认真交谈的背影，眼里有些莫名的哀伤。

　　多难受的痛苦他都没有丧气过，这一谈到了江自流，他竟然皱起眉头。苏槿棠以为自已说错了什么，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急切道：“小石，抱歉，是我刚刚说错什么了？”

　　江心石摇摇头，轻轻笑了一下，道：“没事。你没说错，大哥的确对我很好，只不过，我不想他再为我奔波。这么多年了，他也不曾为自己想想。他和南宫因为我的病，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我真的太过意不去。槿棠姐，你也许不知道我的病到底有多难治，要是真能医好，为什么还是现在这个模样？”

　　“小石别这么说，哪个人不希望亲人能活得长久，要是换做是我，即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也愿意去做。如果身边唯一的亲人都不在了，那留下来的该有多难过啊……”苏槿棠也黯然神伤。

　　“如果要用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另一个人的性命，结果不是一样吗？我才不想浪费这些无谓的时间。活着的希望，我是一定会去争取的，但如果我真的没有这个福分，我更希望在余生能看到所有人的笑颜，而不是他们为我担忧而终日发愁的脸。如果能跟亲人朋友度过一段最美好的时光，那不是比寻找延寿之法来得更有意义？”江心石望向前方的双眸流露出无限的坚定。

　　苏槿棠顿时哑口无言，她竟然被这个少年的话所折服，仿佛感觉自己眼角多了一丝泪点。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十六岁少年所说的话，也许他人生中经历的痛苦，比她更多吧。她重拾起笑容道：“小石你说得对，无论以后会怎样，我们都要珍惜当下的时光。”

　　江心石点点头，道：“要是大哥也能明白就好了。不过我很庆幸的是，经过前些天的一场争吵，他答应过我，这次去完巫山之后，就不再为寻药的事而奔波了。”

　　“哈哈哈。想不到刚吵完架，你还能这么开心。”

　　“只要大哥能够歇下来，他每天骂我一百遍都可以。”

　　“一百遍？师父每天骂我一遍都有够受的了。”

　　数日后。巫山。

　　巫山东临巴东之地，西有傍山而建的白帝城，南临始建，北部的神农架，孕育上古时以巫咸为首的古神巫族，更是神农植百草，训百兽之地。这里灵力充沛，自古以来有不少仙灵精怪在这里留下神秘的传说，也是植养灵草仙药的好地方。

　　除却灵兽奇植之外，巫山还是个风光秀丽的地方，吸引不少才子佳人来此观赏游玩。宽阔的江面如翠屏，如寒镜，偶尔江面上吹起一阵微风，碧波粼粼荡向岸边，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缭绕在云雨烟雾中的巫山十二峰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中，仿佛是传说中的仙山琼阁。

　　四人久久站在河岸边，已然被这里迷人的景色夺取心窍，鲜少出门的江心石更是左顾右盼，仿佛要把每个角落都看遍。

　　南宫徽深深地吸了一腔清新的空气，笑道：“这里景色真不错，跟咱们住的地方不相伯仲哦！”

　　江自流也跟着笑道，一路疲惫的脸色也好了不少：“莫不成南宫喜欢这儿，要在这里住下了？”

　　“虽有此意，但这里水气太重，容易得痹病，可惜了。这里不仅风景好，可以赏花弄月，可以猎吃野味，有山有水，更有……”南宫徽眯上双眼，似乎在迷雾中寻找某样东西，声音也下意识地变得低微，“仙女……”

　　“你说什么？”苏槿棠疑惑地看着南宫徽认真注视的双眼，也不住顺着他的眼光向前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江风缓缓吹动飘渺的烟云，若隐若现间露出一抹淡淡的紫色身影，还没有看清，浓雾又将那身影覆盖住。

　　江自流淡淡道：“我们过去看看。”四人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生怕惊动的是这里的地仙。

　　渐渐靠近时，他们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那背影看来应该是个人，还是一个身着紫衣，身材窈窕的女子。那女子似乎也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众人几乎看呆了。那女子斜绾云鬓，用简朴的银饰簪住，玉面淡拂，柳眉如烟，朱唇皓齿，亭亭玉立，一袭紫衣端庄秀丽而带着幻梦的迷离，如此花容月貌，当算是世上少有之佳人。南宫徽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这女子，很可能就是仙女！

　　他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一番，道：“原来仙女的装扮也像凡人一样朴素的吗？”

　　那女子“噗”地一笑，摇头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我并非什么仙女。我不过是数日前到此，特地恭候诸位。”

　　“恭……恭候？”南宫徽迟疑。

　　“不错。”女子点头，目光渐渐移向江自流，恭敬地俯首作揖，“这位定是江自流江先生了。”

　　南宫徽微微皱眉，因为江自流近年鲜涉江湖，所以江湖中人虽然久闻此名，但也大多不认识他，然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却一眼能看出，这其中定不简单。

　　江自流淡淡道：“哦？如此听来，你也从未见过江自流，这里来客无数，你又怎知道我就是？”

　　女子见众人久久不语，神色中充满警惕，便心有所悟，缓缓解释道：“众位不必多虑，其实，我派想要邀请先生前去做客，然而先生隐居多年无从寻觅，遂命人占卜才得知江先生会在巫山出没。”

　　江自流不言，眼中却露出微妙的神色。

　　占卜又怎能知道一个人的准确位置？南宫徽也不禁变色，这女子到底何门何派，居然知道小江的行踪，如果这消息传到江湖上的话，此后江自流两兄弟肯定无法安定地生活。不管她是不是仙女，要是让她跟着的话着实令人担忧，必须得将她撵走。

　　不过，此人来路不明，贸然行动恐是不妥，他也只好问道：“请问姑娘是何人？师承何派？”

　　女子笑容依旧淡雅：“真是抱歉，还未向诸位道来。在下乃当今江湖九派之一，龙崖山庄门下天香阁弟子，洛紫凝，承习医道。”

　　原来是名门子弟，江自流轻轻阖上双眸，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恭敬之意，只淡淡道：“原是龙崖山庄的弟子。既然洛姑娘来到此，应不仅仅是邀请鄙人这么简单吧。”

　　洛紫凝轻抚青丝，道：“这巫山上灵药遍生，想必，先生是为了寻药而至，我在师门所习正是医术，对于各种药引的鉴别还是颇有心得的。”

　　南宫徽抵住下巴，道：“呵呵，你还清楚我们需要些什么呢。不过，天上不会白掉馅饼吧，洛姑娘？”

　　洛紫凝掩嘴轻笑，道：“这么快就被这位公子看穿了。不错，江先生久负江湖盛名，在下受门主所托，特来邀请江先生加入我派担任重职。当然，为了表示诚意，先生需要任何药物或医治任何人，我派都会无条件答应。”

　　洛紫凝讲完之后发现，江自流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不过她也并不意外，因为早已听闻江自流向来淡薄，甚至可以说固不可彻，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识到了。

　　然而回答的却是南宫徽：“如果这样，那只能说抱歉了，小江是不会答应你的。反正寻药的事我们也有办法了。小江，我们走吧。”南宫徽拉着一脸疑惑的江心石和苏槿棠先行走开。

　　江自流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才对洛紫凝轻轻作揖，便跟着南宫徽走去了。

　　洛紫凝温婉的笑容仿佛一瞬间被冻结，任由四人在身旁掠过一阵微风。风停了，她才缓缓转过身去，看着他们远走的身影，不禁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