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容》徐日华

9、交易

　　文兴二十年六月十五，京都长安，丞相府。
　　李归裕穿着一身便服坐在后院的小亭中，圆面的石桌上放着一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餐具和几碟小菜，空气中浮散着淡淡的酒味。
　　这晚圆月当空。清辉光芒打在李归裕保养得当的面庞，细腻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对着满园的青林翠竹，倒真是一幅不错的景致。
　　如果忽略丞相大人面前那个唾沫横飞的家伙的话。
　　许巡翘着二郎腿，十分豪放地坐在李归裕面前，手捧从丞相府厨房顺来的烤鸡大口撕扯，那一个叫举止凶残，吃得满脸抹油。直到整只鸡全部下肚，才打出一个充斥油味的饱嗝——整个一三天没吃饭的饿死鬼一般。
　　“嗝——”许巡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不愧是丞相府特制的美食，果然不同凡响。”
　　李归裕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许巡的夸奖而变得好看，仍是一副冰霜满面天人交战的样子。
　　“好啦好啦，别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许巡拿起被他无视许久的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大口素菜，“吃饱喝足就来谈正事——丞相大人又是看哪个人不顺眼了？”
　　许巡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一边把满嘴的食物咽了下去。
　　李归裕看着酒杯里的波光点点：“这次不是见血的生意。”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许巡斜了李归裕一眼，埋头继续大快朵颐，“结果白白折损了我两个手下。”
　　“那并不在我意料之内。”李归裕抬头瞅了一眼许巡，又移开视线，“而且这次也不一样。”
　　许巡头也不抬地对付一只河虾：“能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罢了。”
　　李归裕没说话。
　　许巡把虾壳丢在桌上：“不过呢，咱们这群人呢，本来就是提头走江湖，怕死怕伤的，也不可能活得下来。”他把虾肉放到嘴里，“得了，我们合作的时间也不短，有话直说就是。”
　　“皇上寿宴还有一个月。”
　　“哦，全天下都知道当今天子是七月二十五生人。”许巡舔着手指上的油。
　　“到时所有的藩王都会到长安。”
　　许巡一顿，手指停在嘴边。
　　“藩王？”他的眉毛练起了跳高，“你是想拿谁开刀？莫不是诚王，牛曾松最近和他来往有些多呢。”
　　牛曾松名信桓，和李归裕的父亲，前丞相李晋卿是同一辈的人。由于种种原因，李家父子和这人是各种不和。特别是到了李归裕手里，这份怨气更是变本加厉。两人成天打来打去，一人拎着一群豪门世子，一人掐着一帮科举进士，在朝廷里明争暗斗二十多年，闹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皇上都调和不了他们的矛盾。
　　不过这种事情就算再怎么人尽皆知，私底下给人派刺客探隐私也是为人不齿。不过这位李丞相还真没少干这种生意，而许巡就是他这五年来的常用搭档。
　　许巡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很清楚分寸也很有本事，不然李归裕这么谨慎的人也不会找他。
　　尽管这人有些时候真心不着调。
　　“不是他。”李归裕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次和牛信桓也没有关系。”
　　“哦？”
　　“这回的目标，”李归裕轻抿一口酒水，“是光王。”
　　“光王？”
　　在桌子下方，许巡的手抖了一下。
　　他表情由奇怪变为迷惑：“那个傻子光王？一个白痴而已，有什么好忌惮的？”
　　“光王本身确实没什么用。”李归裕眯起眼睛，“但他那个总管可不简单。”
　　“一个阉人而已。”
　　“你是泽川人，”李归裕笑道，但看着可一点也不温和，“因当知道和高弦是个什么样的。”
　　“我承认他管理能力不错。”许巡道，从碗里又拿了一只虾，“但我还是看不出别的。”
　　“别跟本相说你听不懂。”
　　“草民愚笨，”许巡耸肩，“真是无法领会丞相大人的意思。”
　　装哪门子傻呢！？
　　李归裕咬牙：“和高弦就是高弦。”
　　许巡的筷子停在半空：“高岂式的养子？”
　　李归裕点头。
　　许巡静止片刻，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李归裕一声不发地看着他，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良久，许巡才开口道：“到底是什么事？”
　　李归裕拿起酒杯：“呃？”
　　“什么事能让你耿耿于怀三十多年？”许巡道，“高岂式已经死了，李辞仙……不说你也明白。你到底在纠缠些什么？”
　　李归裕拿酒杯的手颤了一下，嘴角扯了扯：“高岂式虽死，余孽尚存，肃清奸佞本就是朝臣的责任。”
　　许巡喉头动了动，没有追问：“你打算做些什么？”
　　“光王痴呆，生活上只认和高弦一人。”李归裕道，抿了一口酒，“他平日没有太多出入泽川的机会。”
　　许巡听懂了。
　　平时越没有机会，就越会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李归裕这是想让和高弦在什么时候，露出一些方面的蛛丝马迹。
　　至于什么方面，看李归裕的架势就知道，他没有说清楚的打算。许巡也就不开口问了。
　　“说白了，就是要我的人去监视和高弦，并把消息实时传送给你。”许巡翘起二郎腿，“难道你认为这种任务很容易么？”
　　李归裕对许巡这个姿势有清晰的认知：“你要多少。”
　　许巡掰着指头：“我的准备需要时间，就给你从光王上路开始算，少说也得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嗯，看在你是我老客户的份上，就收这个数吧。”
　　许巡伸出五个指头。
　　“五百？”
　　“得了吧，”许巡一翻白眼，“五千。就五百，你打发叫花子呢？”
　　五千两可是一个白丁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量。许巡一开口就要这么多，李归裕眉毛都没动一下：“不过搜罗消息而已，五千两是否……”
　　“原价是一天四百两，十五天就是六千两，许某已经给李大人打折了。”许巡撇嘴，“何况，高岂式是什么人物，倘若和高弦得了他的真传……要知道，我派去的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都是真金实银砸出来的。”
　　李归裕捏拳又放开，许巡说的确实没错。
　　“四千两。”
　　许巡毫不动摇：“五千。”
　　李归裕瞪他：“四千二。”
　　“那还是原价得了。”许巡伸了个懒腰。李归裕与他一阵眼神交战，最后无奈：“四千五百，不能再多了。”
　　许巡也知道李归裕并非非他不可，见好就收：“成交。”
　　李归裕深吸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两条黄澄澄的金子。许巡接过来的第一个动作是咬了一口，第二个动作是对准月光翻来覆去地检查。
　　李归裕差点一口唾沫喷许巡脸上：“许帮主还怕本相欺你不成？”
　　“哈哈，习惯嘛。人生在世，还是谨慎些好。”许巡把金子收进袖子里藏好，“李丞相放心，我许寻嵋向来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大人静候佳音就是。”
　　寻嵋是许巡的号。李归裕微微点头，重新举酒邀客，你来我往仿佛真是友好朋宾一般。
　　酒过三巡。李归裕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酒量不如从前，在许巡这种人面前也没那么多讲究，很快便自己回到屋里。
　　李归裕走开后，许巡完全不受干扰地又吃了两碟点心。遥遥看见李归裕房里的灯已经熄灭，许巡用没装金子的那支袖子擦了擦嘴。
　　李归裕没有参加过科举取士，却能一路坐到丞相之位，靠的自然是长辈的福荫。李乃国姓，李归裕和皇族也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不过在他这代已经稀薄的可以忽略不计，反而是他的母亲以及祖母的本家给他带了更实际的帮助，所以李归裕实际上是个披着皇家皮的士族代表。
　　不过李晋卿和李归裕父子俩倒是真有本事，竟然凭着硬指标一路从底层干了高层。
　　这在士族子弟中间并没有那么常见。
　　许巡不是很看得懂李归裕，虽然他们合作已有四年有余。他可以理解李归裕反对牛信桓，抛开上一辈的私人恩怨不提，还有一个更实际的原因是牛信桓是彻头彻尾的寒门子弟，是真的靠文治武功从底层一路奋斗上来，在百官中极有威望，对于李归裕这样的士族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争权夺利不是一个光鲜靓丽的事件，但至少是一个合理的理由。
　　但无论如何许巡都理解不了李归裕为何要抓着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老太监不放，执着到连一个现在已经五十岁的义子都不放过。
　　回去问问，或许能得到些线索吧。
　　许巡把腮帮子塞得和仓鼠一般，含着满口糕粉蹿出丞相府。

　　李怿回了一趟房间又下来，一手抱着一个布包，背上扛着一个人。他把人放到床上，自己坐到桌前，掏出已经凉了的桃花酥，毫无声息地吃得灵魂出窍。和高弦站在他对面，刚刚从“故剑情深”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五日之内，那人必定造访王府。”李怿神游了半天，不知不觉把一包甜食扫了大半，然后才幽幽地说，“到时候洛参谋会亲自带他进来。”
　　“任凭王爷调遣。”和高弦恢复镇定，恭敬地回道，“不知王爷有何计较？”
　　李怿用袖子抹了抹桌上的食物残渣：“也不必刻意。”他说，“和平常一样就行了。”
　　平常一样？
　　和高弦是从宫里活着出来的人，又和李怿做了近三十年的师徒，很快就跟上了李怿的思路。
　　“王爷英明。”和高弦心底细细琢磨一会儿，赞叹道。
　　这条计，果真是滴水不漏。
　　一主一仆心照不宣。李怿将剩下的桃花酥包好交给和高弦，吩咐他带到洛秉烛的卧室里去。
　　和高弦领命离开，从密室往上由李怿的卧室出去。李怿重新盖上一张面皮，把躺在床上的人一手拎起，打开梳妆台后方的暗门，上到另外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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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学校补课，所以本周只能发一章。
国庆节日华会尽可能补回来的！罒ω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