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容》徐日华

36、药瓶

　　另一头，郈徜郈徕两兄弟的院落，郈徕的住房。
　　郈徕维持了半天躺平的姿势，直到水红的暮光漫过他的口鼻达到眼睛，他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袖子里发出一阵叮铃当啷的敲击声。郈徕的脸扭曲一下，赶紧把袖子翻过来检查。
　　之前他光顾着震惊折扇和洛秉烛的事，心乱如麻的，竟差点忘了许巡往他身上放的“礼品”现在就和洛秉烛的那把扇子放在一个袖口里。
　　考虑到呢乌木的质量和许寻嵋的江湖地位，不管那个“礼品”是什么，郈徕都没有测试它承重极限的觉悟。
　　郈徕以最快最稳的方式把袖子翻了个底朝天，把里头的物品一件一件排在面前。
　　“张言苗”送的一把匕首（张言苗传他青莲剑谱之后给郈徕“防身”的，不过现在郈徕有十成把握那个张言苗就是洛秉烛）、洛秉烛寄在这儿的折扇，穆糠送他的几瓶伤药和偏门的毒药迷药，或是从陶小公子那白嫖或是郈徕自赚的盘缠，随身带的个人印信，还有……
　　郈徕摸出一个圆溜溜的药瓶翻转一阵，确认瓶身上没有穆糠的印纹而只有另一种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图案后，他才笃定这就是许寻嵋悄悄塞进他袖子里的东西。瓶身上裹着一层干了的浆糊似的白条，上面写着一串药物使用说明。
　　郈徕叹息，将折扇从一摊蜀锦里拿出来，照着瓶身上的说明拧松瓶盖，揪着折扇下坠着的绯色纸条凑近拧开的裂口处。
　　一股馥郁的香气从缝隙中钻出，甜而不腻，有点类似桃花的清香。随着香气的扩散，一道道朱红的笔画在粉色的纸条上缓缓显露，最终组成一条完整的讯息。
　　郈徕把瓶盖拧上，眼神落到纸条上：
　　“如君见此信，想来已会犬子，并晓诸多事由。下图即十五日回见之处，望郈少侠准时而至。
　　“——通州洛以前敬上。”
　　通州是泽川的另一个县级地，也是洛秉烛的故乡。郈徕扫一眼那紧挨着小字的图示。图片不大但十分详尽，竟是把云梦码头附近所有的建筑都标在了上面，甚至注明洛秉烛他们搭载的船只会在何时何处抵岸。
　　虽然估计船的行程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想到这画至少是五天前（那时郈徕还在泽川时的产物），而距洛秉烛认识他还不足一个月，郈徕还是忍不住慨叹洛秉烛未雨绸缪的能力。
　　真是……令人惊讶的人才。不过也正是因为洛秉烛一直给他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感，他郈子衿才会在看惯那倾城却不足以倾国的容貌之后，继续对洛夜游抱有别样的欣赏，或者说倾慕吧。
　　得到了许巡（准确说是他们父子俩）想传达的消息，郈徕把排得像摆摊一样的矮榻收拾好，该放下的放下，该带上的依旧放回袖子里。拿到那个小圆瓷瓶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勾起那根本来就系在瓶颈（虽然这瓶子已经圆的快没脖子了）上的淡黄色细绳，学着穆糠常有的样子别在身上。
　　就在他做完这一套动作后，门外恰到好处、但早在他预料之内地响起叩门声。
　　郈徕一整装束：
　　“进来。”
　　门开。郈徕扫一眼过去，只觉“果然又是”这个老嬷嬷——一个自打杜春英成为杜夫人后就常年身后跟着两丫鬟、排场比他这个郈家二公子大的嬷嬷。
　　哦，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整个郈家就没有比郈二公子更没势力的人来着。
　　郈徕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他“母亲”的心腹下人。
　　只见这位老嬷嬷半敬不敬地行了个中规中矩礼，说：
　　“二公子，夫人有请。”

　　是日，夜。
　　郈光坐在一张桌前。几盘时新的鲜果围着桌面摆了一圈，只在正中留下一个圆形的空缺——很显然，这个位置是留给另一盘还没出场的“重头戏”的。
　　哦不，是已经出场了。
　　郈光余光位移，一脸冷清地看着手上端着一盘糕点，迈着端庄的碎步、有意无意地露着一点三寸金莲，全身上下都写着“贤妻良母”四个大字的郈家女主人进屋，内心如古井无波。
　　呵，还是这种无聊的把戏。
　　这女人就不能……好吧她确实不能。
　　这么多年他也该习惯了，杜春英就不应该带着杜那个姓氏。
　　郈光目光暗沉。
　　郈家两兄弟阵营不同感情也不深，但长相却是实打实的相似：或者说，是郈家两个儿子都和他们的父亲相似，一看就知道是亲生父子亲兄弟的那种。但单就眼睛这一处来说，不论是继承了形状没继承瞳色的郈徜还是继承了瞳色没继承形状的郈徕，眼底都没有郈家家主那份晦暗难明的冷漠。
　　明明生在江南，却长就一双如黑夜瀚海①般的眼眸：
　　广袤无垠、又清冷死寂。
　　而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兴致缺缺地注视着和他共处近二十年的妻子。
　　确切说，是在评估她的打扮。
　　一个已经经历三十余载春秋的花瓶没什么值得观赏的地方，但并不影响他去鉴赏瓶子里时不时就会更换一把的花草——反正这个花瓶是如此的苍白，配什么颜色的植株都不会过分抢镜。
　　这个比喻有点伤人，但用来形容眼前妇人确实真实贴切。
　　毕竟杜春英的长相就是清新秀雅的路线，不是不好看，甚至还非常养眼，但就是没有特色。刨去那个德不配位的姓氏不说，也只有化身百变怪（也就是不停地改变妆容风格）才能让她的丈夫为之侧目一番。
　　尽管不一定是褒义的那种。
　　譬如，今天的郈杜氏夫人就换了一身婉约风格的装束。
　　妆容浅浅，巧笑倩兮：衣物整体的颜色倾向于接近于白的浅绿色，配上金色的腰带和头上的金钗增添亮度；袖口内的内衬不仅白而且薄得近乎透明，想要暗示什么显而易见；一个绿色的瓷瓶挂在腰间，上头似乎有什么植物的纹样。
　　嗯，不考虑她三十五的年龄的话，倒真像个新嫁的豆蔻少女……
　　等等，瓷瓶，还有植物的花纹？
　　郈光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打了几个小小的漩涡：
　　“这个瓶子是哪里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华小贴士：
注① 瀚海：指沙漠，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一句。算是对郈光性格的一个描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