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容》徐日华

35、鸽子

　　郈徕浑浑噩噩地走出花苑，和郈光打了个草草照面便回了自己住处。郈光没有加以挽留，也没有多问一句，唯一的动容是在郈徕离开的时候，眸中一抹晦暗不明的忧色。
　　不过已经背身而出的郈徕是没有机会看到郈家家主难得的波动了。
　　他脚步发飘地往前。一直到他独自走回就不住人的院子，穿过整齐单调的矮树丛，踏入已经空旷月余的房间，趴坐到被褥洁净的矮榻上，郈子衿的脑中都只剩一句话的循环播放：
　　“四天，”许巡传音犹然在耳，“四日后…家父即随王府诸位路过云梦。还请郈少侠做好准备，一同上京。”

　　日头又往西边挪动几步，逼近远山。几只体型滚圆状若肥鸡的鸽子在草地上漫游，花色各异。天空被云带切割成一条一条，日晖从条带间渗漏下来，在地表打上昏黄的光晕。
　　此幅场景，仿佛绣功不佳的女工碎花，又好似格律失调的非散非骈。驳杂归驳杂，紊乱中却总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活泼暖色。
　　——就如鸽子们咕咕哒哒的嘟囔，吵吵嚷嚷。其中嗓门最响亮的那只一身雪白，正在一青衣青年手间扑腾。只是不知是因为被捉住才叫的嘹亮，还是叫得最欢才被青年相中。
　　郈徜撩起白鸽的翅膀，检查一番羽色和身体状况，确保它可以远距离无误飞行后胳膊一动，白鸽猝不及防地扑腾，好在还记得使用者的意图为何，扭头拍着翅膀往上飞去。
　　郈徜目送一个白点消失在一片白条中——红黄漫天时仍有部分云朵保持核心纯洁。片刻后他回头，扫视一圈周围的鸽子时，一个人影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映入眼帘。
　　郈徜原本难得放松的浅笑瞬间刻板：
　　“……见过月嵋许帮主。”郈徜定了定神，上前作揖，最高等级的那种。毕竟连郈光都要作长揖，即使许巡把郈光当长辈尊敬，郈徜也不敢把许巡当平辈伺候。
　　“不必多礼。”许巡摆手。他观赏风景似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于那群咕咕而泣的家禽上，“没想到郈家也有畜养信鸽的习惯。”他指尖一动，一只肥硕的花斑鸽子仿佛被一股大力牵引着摔到他脚边，随后战战兢兢地蹲好，“而且品相都还不错。”
　　许巡一边说一边轻抚花斑鸽子的脖子，似乎真的只是来看看郈家的宠物园。
　　郈徜眨了眨眼睛：
　　“许帮主也对养鸽有兴趣？”语气真挚得不像客套。
　　“信鸽嘛，月嵋里也养了不少。”许巡撸着惶恐不安又逃脱无门的鸽子说，“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人比较有用……所以后来就变成宠物伺候着了。现在本帮主出门一个月，也不知帮里那群人捣腾成了什么样子。”
　　信鸽？价值？“后来”（郈徕）？
　　郈徕听懂了，却在心底皱眉——他宁可自己一点也不懂。至于后半句被他选择性忽略了，反正说的对象大概也不是他。
　　郈徜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运的人，更不认为自己有被月嵋帮主亲自招揽的福气。
　　如果他还是十四年前刚进青云剑派的小娃儿他或许还会轻信，但经过青云内部各种大族的倾轧过后，“人贵自知”四个大字早已刀刻斧凿般烙在&郈子衯心头——事实上，整个郈家会相信许巡来访是个值得利用的荣耀事件的，也只有那位久居深闺的杜氏夫人了。
　　至于她为什么明明姓杜还是这么“单纯”的性格，郈徜出于孝心需要就不再细想。
　　“峨眉山月的人员，自然出类拔萃。”郈徜小心翼翼地。他本想再来一句“不必担忧”，但到底把这四个字咽了回去。
　　多说多错。
　　即使没有实用也要滴水不漏，是每个郈家人必备的交际技能。
　　许巡抬了下眼皮：
　　“再有用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令人头痛的时候，更何况是一群人。”
　　许巡放开那只倒霉的鸽子。花斑愣了一瞬，似是没发现自己已然脱离魔爪。然后才反应过来，扑棱着翅膀逃开这个可怕的人类。
　　郈徜在夕阳下眯了眯眼：
　　“许帮主……”
　　“可本帮主这位置是承袭的，想当个甩手掌柜不管也不行啊。”许巡看着鸟儿滑翔的背影，幽幽道：
　　“——可郈剑侠就不一样了。”
　　“剑侠”。不是郈公子，不是像称呼郈徕那样的“郈少侠”，而是“剑侠”。
　　饭不能乱吃，名不能乱喊。何况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剑侠的作坊”只有一家。
　　郈徜瞳孔一缩。
　　“这世上啊，没什么牵绊是丢不掉的，除了血缘。或许有些特殊人物可以做到，但郈大公子显然还没到那个水平。”
　　许巡抿唇一笑，笑语嫣然不为过，一股寒意却窜上郈徜后背。
　　“——您现在的东家固然很强，但许某还是希望郈大公子好好取舍：毕竟世事难料，太平日子能有多久，已然不好说了。”
　　许巡模模糊糊地说了一通，转身欲走。在他身后，郈徜的笑容还在，只不过扭曲成了像哭的样子：
　　“这算是警告吗，许帮主？”郈徜的声调还是原样，温润如水。许巡头也不回，纤瘦的身影在暮光点点中越行越远：
　　“当然不是，”介于青少年之间的声音时断时续，“若一定要说……也只是看在郈子衿面上，给郈大公子一个忠告罢了。”
　　郈徜定在原地，许巡抬头看苍天。之前那只郈徜放飞的鸽子已经飞远，但许巡可以笃定，那只信鸽绝非表面上的纯白——翅膀下长了一对黑斑，而且脚上还绑了点有趣的物事。
　　不过凭郈徜的身份，也不会是什么值得他一个月嵋帮主关心的东西而已。
　　他朝着夕阳方向走去。日头已然落下，只余漫天余晖。水红的条纹在层云间排列整齐。分布各处的鸽子们不论花色黑白，都被镀上同一层橙黄鎏金。
　　在许巡离开后的草坪上，郈徜依旧伫立，只是本就刻板的笑容完全消逝不见，徒剩一张空白的面孔，不喜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