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容》徐日华

33、扇情（上）

　　白日风光很快过去，甚至快过郈家的预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①，云梦大小也是个县城，坊市的规则②依然有效，交通却没有那么便捷。
　　是故，日头偏西、天色尚是灰蓝时，就只剩零星几拨客人留在郈府。可偏偏这“几拨”里，还就包括了最让人一言难尽的那一拨。
　　两名年岁相仿的青年走在郈府花苑内，一人穿白一人着青，一人阴柔一人俊秀，衬着一地红白鲜亮枝叶丰满的花卉绿植，倒是赏心悦目。
　　可惜，两人都无把玩风景的兴致。许巡是一路目不斜视，仿佛刚刚不停暗示郈光让郈徕陪同“四处逛逛”的不是他；而另外一位更是半低着头，阴云的阴影印在他上半张脸，明明暗暗。
　　不知不觉走了一刻多钟，二人竟是没有除了寒暄以外的交流。
　　直到步入一处无人凉亭，郈徕停下脚步，抬手示意许巡上去一坐后，于台阶上看着那背影，幽幽发问：
　　“——许帮主光顾郈府，有何贵干？”

　　郈家的花苑布置得十分讲究，至少比将就将就的光王府要讲究。每处的植物都按照各自的花期形态精细排布，哪怕在夏日炎炎的南方七月，也能铺成一张清爽带暖的鲜亮织锦。许巡方才落座，而郈徕还站在凉亭台阶处。
　　片刻后，许巡嘴角带笑地移开视线。
　　“这句话应当让本帮主说才是，”许巡道，“郈公子将我带到此处，有何贵干？”
　　“只是请许帮主歇息一番。”
　　“那月嵋也只是顺路给杜氏夫人庆生而已。”
　　许巡说着眯起眼睛。郈徕微微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许帮主觉得附近有人？”“杜氏”而不是“郈杜氏”，一听就是说给某些群体听的。
　　“倒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只是成分不太纯粹。”许巡勾唇，“有些人本帮主还是欢迎的。”
　　许巡用的是传音。郈徕挑眉，心领神会地探测一番，果然听见一些细微的争辩声，以及人倒地后在草地上拖拽的声音。
　　“几个？”
　　“三个起步，”许巡若有所思地，“你们郈府也太容易混进来了一点，还好……”
　　“还好什么？”
　　“这不重要，反正不会对郈家有什么坏处。”许巡说着打了个哈欠，“话说回来——郈公子带本帮主来这此，到底有何贵干啊？”
　　“家父授意。”许巡已经切换成了正常说话方式，郈徕却保持传音。
　　“郈光？”许巡眼珠一转，旋即了然，“前辈到底经过半辈子风浪了。”
　　他的断句很有意思，既直呼其名又以长辈尊之，郈徕一时拿不住他的态度。
　　不过许巡话里有话他是听出来了，只是不知算讽刺还是赞许。
　　“家父行事向来谨慎。”郈徕思索一番，选了个稳妥的方式说道，也算圆了过去，”不过既然在下已经回答，可否请许帮主回应一下在下的问题？”
　　“什么？”
　　郈徕在膝盖上握拳：“许帮主亲自到此…有何贵干？总不会就为了参加一个无干筵席。”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筵席——这说出去，别说外界人士，就连这位帮主本人都不会信。
　　所谓“主母生辰”都只是个噱头，甚至连名头都称不上。这场大宴宾客的活动的完整版理由应该是：“拙荆郈杜氏生辰将至，郈某思其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数年辛勤，心甚感激，故举此宴。”说简单点就是“媳妇过生日老子开心，顺手办个酒席让朋友们聚聚”。
　　其真正的落点，还是郈光本人。
　　许朝由盛转衰已有多年——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只要有点经历的人都看得出来。而即使在它最为辉煌的时候，即使是最高贵的士族（皇族另说），也不会如两千年后的现代人般年年贺生。除了满周岁的小孩可以大肆举办外，想第二回大张旗鼓地祝寿，基本上得等到六十岁方可。至于六十岁以前的生辰，往菜里多放几片肉、晚辈口恭敬一番就算过过。况且生辰又是“母难之日”，换作一些满口慈悲仁礼道义之辈，当日没有持斋把素就算不错了，更别提什么大摆筵席。
　　杜春英今年不过三十五，就比郈光大个一岁出头，严格来说连庆生的资格都没有。今日这场席，实质上是郈光试探、收买人心的宴：看看来访有哪些人，有什么动机，又有多少合作（利用）价值而已。
　　但许巡绝不在郈光的考虑范围之内，郈家……本也不该在许巡的考虑范围之内——很难想象推崇郈家对家大业大的月嵋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就等于“无事”。
　　而无事献殷勤……总有种惊吓大于惊喜的味道。
　　许巡此人份量过大。在厅堂一个大肥喏，直接把郈光一张万能假笑碎得一道一道；一个眼神，直接把郈徕打角落里喊了出来。好容易把人弄到书房想好好谈谈吧，又猝不及防地点人带他四处溜达，更是将从看到他这张脸起就如遭雷击的郈徕推到话题的风口浪尖。
　　总之一句话，整个场面充斥着怪诞不已的氛围，谁也不晓得，下一秒究竟是王八看绿豆的铁杆撑腰，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没安好心，亦或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背后插刀。
　　没有夸张或不夸张，只有合理或不合理。但当一件不合理的事发生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变得可能合理。
　　当然这些猜测都是站在郈光以及一干吃瓜人等的角度。郈徕知道的比他们略多，想法自然也大不相同，只是同样不解，同样惊疑，再多了那么一分……奇奇怪怪的五味陈杂罢了。
　　想到此处，郈徕不由再度打量面前这位青年。看背影的时候还没有感觉，但一旦看到整面，一股陌生而又熟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像，连迥异如斯的气质举止都掩盖不了的像。
　　郈徕的眼神渐渐飘忽。许巡坐在他对面，像是考虑好了一般从腰间摸下扇子，却“突然”发现对面之人早已魂飞天外，只得那扇柄在桌上“啪啪”两下，才把郈徕从自个儿的回忆中拽出来。
　　“这个问题回答倒是不难。”许巡晃着扇柄吸引郈徕的注意力，“不过在回答之前，在下可以先问郈公子一个问题吗？”
　　“帮主请说，在下尽己所能。”
　　“很简单，”许巡打开扇子，大开大合地拽上一会儿，不出意料地看到对面扭曲一瞬的表情。他轻笑一声，随后上身一挺，直接把脸凑到郈徕跟前，双臂稳稳地撑住石桌，一语惊人：
　　“’以前’先生的东西……在郈侠士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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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日华小贴士
①日出……而息：指宵禁制
②坊市制：唐朝实行坊市制度，即将住宅区和商业区严格分割分别管理的制度。但实际上各个居民区之间也被进行分割。虽然唐朝中后期坊市已然遭到破坏，但也局限于部分商业发达地区。宵禁制和坊市制直到宋朝才被完全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