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容》徐日华

29、与会

　　李归裕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连平素淡定如水波澜不惊的然空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只有季澜早有耳闻，只是为了配合然空挑了挑眉。
　　“闵长老，掌门说的是……青莲剑法吗？”一名方才还对着上头两个男女以及掌门大人评头论足的小年轻小声惊问。富态老者偏头瞥他一眼，颇有警告的性质。紧挨老人的青年立刻会意，往左一蹭挡住那个“勇”当出头鸟的同门。李归裕朝这边扫了一眼：
　　“这个尚不能肯定。”安静半晌，没有半点表情变化的李大人才道，“但可以明白的是，至少是一种类似的剑法出现江湖了。”
　　“类似的？”
　　这回开口的是向来沉默如木石的然空，瞬间引来一大片目光。他嗓音清润，每说一个字都有种念诗的感觉，只是内容一点也不讨老板喜欢，“那是相似到何种程度？世上拢共没几个人见过青莲剑法，掌门又是凭何证据判定？”
　　“不多，但并非没有。”
　　“起码我们之中没人见过。”然空和李归裕杠上了，“李辞仙天策元年正月才进长安城拜官，二月求得裴旻指教，创出青莲剑法还要再迟。且青莲逋一出世就倍受追捧，得见之人不是皇家近戚就是朝中将帅。那年掌门您也不过十四，静文长老更是还在季家，想来也不会知道太多。至于闵长老……”然空拨了拨佛珠，“那个时候还不在京兆府吧？”
　　六名年轻人齐刷刷地看向自己直属上司。后者正从进来奉茶的女童手里接过茶杯，似乎完全没有自己已经在那个被提及的地方住了二十多年，或者说近三十年的意识。
　　“所以掌门，您究竟是怎么判定那剑法和青莲有关？”末了，然空抬眼，完全无视上首和对面冰火两重天的视线，自顾自做了最终总结。
　　矛头兜了一圈又回到掌门大人身上。李归裕胸口肉眼可见的剧烈起伏几下，才道：
　　“本座确实没见过青莲剑谱。”他语调还算舒缓，眼睛却是半眯着。不过和然空的目空一切不同，他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挡住眼底不雅的不悦，而这份不悦并不适合在国清寺未来住持面前发泄，“但青莲如此盛名，亦有相当的描述传世。然空长老精于此道，想必也晓得青莲的独到之处？”
　　李归裕把最后两个音吊高，尖利得有些刺耳。但然空只是吁了一口面前的茶水：“一言以蔽之，博采众长。”
　　“详细些呢？”
　　“青云为骨，混元为肉，取各路杂学补其体肤。”然空抿茶，“若是单看外观……大气充盈，外慧内秀。”
　　这等回答不出李归裕意料：“这便是了，”他勾起嘴角，冲季澜抬手，“季长老，东西拿来了吗？”
　　“都在这儿了，掌门。”终于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刻，季澜分外积极。她摸出一沓纸，叠起来足有一指厚，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闵姓老者后方五位弟子伸直脖子探头探脑，可就是看不清那渗开墨汁勾勒的笔画，只能瞅见一个个乌黑的方块。然空挪动一下眼珠：
　　“这是鄂州的汇报。”
　　“还有川东的。”见然空回话，季澜随即抽出两张纸，一路递到某位高僧鼻子底下，“这两份是渝州本月交上来的，冉长老…可有看出什么东西？”
　　季澜说到此处撩了一下耳边鬓发，动作柔美气质妩媚，力求把一身道袍穿出石榴裙的效果，可惜纯属对牛弹琴。对然空而言，一个搔首弄姿的道婆远不如手里的茶叶有吸引力。他又抿茶：“根据这上面的描述，近来不少势力都在向渝州特别是重仓县汇集，而且……”
　　“而且都是为了一个’绚丽夺目’’内外兼修’’华而有实’的剑法而去。”季澜撩人不成变本加厉，笼起衣袖露出白皙腕子，“更关键的是这句：’外似青云而内劲实非也’。冉长老，泽川再偏僻也是青云弟子写的汇报，总不至于是不是青云作骨都分不清楚。”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着那几个字，姿态极其殷勤。但他们两个之前的相处总是同样开头同样结尾，一个锲而不舍卖力屡败屡战，另一个视若无睹让人屡战屡败。然空合上眼皮，根本连回话的意思都没有了。
　　室内空气凝滞，季澜热情的笑容也逐渐僵硬。
　　最后，还是李归裕咳嗽一下扯回正题：“那么对于这消息，然空长老还有什么疑问吗？”
　　“掌门继续说就是，贫僧听着。”然空摇了摇头，依旧是十分孤傲的架势，不过多少算给了青云掌门一个台阶下。
　　李归裕很“宽容”地颔首，转头把这个会议继续支持下去：“既然如此，诸位对这事，有何看法？”

　　李怿回到自己卧室门口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脸——准确来说，是盖掉黑斑以后的那张。一个漆红的食盒安安静静地躺在门槛前，李怿瞅了一眼，弯腰将其顺进屋里。
　　光王卧室和王府书房的功能不同，但保密措施和效果却是一模一样：只要关上门，任你挖穿窗纸也看不见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正因如此，李怿才得以在检查一番食品安全以后像正常人一样擦干净手再用餐，而不是人前那般徒手抓饭。
　　今日这份是迟来的早膳。里面的食物都是固体，不用担心汤汤水水，也就没有下人过来伺候。有点冷清，也不合礼数，却正是李怿需要的环境，也算是他演戏多年的成果之一。
　　李怿夹起一块软糕塞进嘴里。
　　今早他那般举动，虽是临时起意，也算刻意为之。
　　考虑到“郈徕早已知晓洛秉烛精通易容”这一事实，加上张言苗那么卖力的表演，他要是再不怀疑这个“老师”的真伪，李怿也只好质疑是自己想的太多，郈徕对洛秉烛并无那种意思；或是自己对郈徕性格把握有误，郈子衿实际是个粗枝大叶忽略细节的糙汉。
　　不管是哪种可能，李怿都不缺少备用方案。至于手段是干净还是血腥，那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
　　李怿喉头一动，把软糕吞下去。
　　所幸郈徕的反应皆在李怿预估范围内。尽管他忍住不问的时间比李怿想象的长了一天，但那恰到好处的激动偏执正好弥补了这一点——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质疑张言苗，大概也只是习惯了洛秉烛“真颜”相待，一时疏忽罢了。
　　既然如此，那下一步的计划也该安排上来了。
　　李怿看看窗外，地下已经有了零星水渍（来源于天），且有愈来愈密集的趋势。他又取出一块软糕搁在嘴里，细嚼慢咽，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他打怀里摸出一把纸扇，手指在上面笔画几下，似乎在决定绘什么图案上去。

　　太平观。
　　接下的谈话基本是季澜和李归裕上次会面内容的复制粘贴。其实李归裕要讲的内容本就和上回没有实质区别，最多把人名全部换成模糊的职业代替（只要说的清楚情况就以足够，名字本来就只是个代号不是吗？）。该做的决策早已定下，现在不过是时候到了，才放到明路上走一遍而已。
　　而“明路”这种东西玄之又玄，除了然空这种把全身感情押在“青云”和“青莲”两个词上的，没有哪个人会不知好歹地招李归裕烦心。所以解决然空以后，整个会议进程得到明显的加速，唯一令人躁动的是边上死灰复燃的窃窃私语。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青莲复出这么大事，李归裕讲到最后也没拿出个什么方案，仅是让青年学子回去提点一下西南分部的同学——仅此而已。
　　就这？几乎每个学生都是这样的神色，包括那个领队。只是他一直低着头，所以看不见神色。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今日就到此为止。”李归裕巴拉巴拉一堆后如是收尾，三位长老一齐起身作揖道别，儒释道三种形式齐聚一堂。六个学生跟在闵姓老者身后依样画瓢，尽管他们并不明白自己此行的价值。
　　李归裕环视四周，尤其在然空和那六名年轻人身上做了停留，但最终却话锋一转，点了另一个全程划水的人的名字：
　　“闵记水，你暂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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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