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容》徐日华

25、传谱

　　七月初一。
　　连下五天大雨的泽川终于迎来了初霁，斜斜的晖光从东边的山脉上悠悠跳起，渐渐在重仓的土地上铺展开来。
　　一个青色的身影在庭院里飞舞，铮铮剑影上下翻飞，银色的剑身不断反射晨曦，在光王府院落的各处打上大小不一的白斑。
　　招式绚烂，气势如虹，整个光王府都仿佛围绕着他一人旋转。莫说那些不通武学的外人，就是把那群同样从张言苗手下出来的王府侍卫叫来看，估计也是赞不绝口。
　　不过呢，出于光王府安全考量，洛秉烛代和高弦下过令：郈徕所居的院子，所有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连服侍他起居的两个使女也是不传唤不得进入。
　　所以，郈徕是绝对听不到那些可能出现的掌声的。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值得什么叫好。
　　一套剑法使完，郈徕收剑回鞘，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他看了看衣袖上的汗渍，眉头紧皱。
　　外人或许看不出，但他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从表面上看，也许他已有所成，只是简单的“略有生硬”，只需加以时日练习就可以克服；然而舞剑者本人，终究是骗不过自己。
　　——他的短板，根本不是经验不足。
　　郈徕按着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长吐一口气。
　　仔细看他收剑后的状态，就很有问题：青莲剑法是李辞仙将刺杀、养生、军伍、舞蹈等多个领域的剑法融会贯通以后糅合而成的一部巨作。但不论其观赏价值多高，其实用的目的是干架而不是摆设——至少对郈徕而言，最终还是要应用到连贯的战斗中去。
　　而他显然没做到那个程度。
　　练完一套剑法以后好似抽筋浑身无力暂且不提，就连练剑的中途，也不时会有双手脱力的状况发生——若不是他反应还快，当时佩剑就直接从手里飞出去了。而且越到后面几式这种情况就出现的越频繁。
　　兵器离手，乃武者大忌。
　　如果是用这样的水准和敌人打斗，只有一两人尚可应付，一旦遇上围攻，简直就是累垮自己再巴巴地把致命破绽往上送一样。
　　但他又能如何呢？
　　郈徕揉着眉心，回想张言苗将青莲传授完毕后的结束语。

　　郈徕在光王府的生活很平淡也很规律。每日卯时起身，张言苗给他指导学习剑谱，时不时相互切磋；至午时张言苗回岗，有时候会带上郈徕一同巡察，不过大多时候会让他留在院子里自习。有几天上下午的安排会颠倒一下，就如此度过一个白昼。日入以后，郈徕要么是翻阅一下自己早先的笔记，或是记录今日的所得，而洛秉烛则会上门“慰问”一番，一坐就是戊时将近。
　　尽管他大多时候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但郈徕一想起那个在雨夜窗边烛火旁的白衣身影，仍是有心跳果一拍的感觉。
　　最终他将此归结于洛秉烛的外貌。
　　洛夜游的目的很明显。郈徕想，就是想让自己变成他手下的人——至少是光王府的人，最好还有个洛秉烛门下的正经职位。
　　郈徕没想过同意——在光王府挂名对他没有明显的好处，他可不愿被郈家那几位说成“他家奴仆”（尽管只是做个侍卫）。不过长夜漫漫，有个美人赏心悦目地坐在边上，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大概就因了这点，他才没把洛夜游拒之门外吧。
　　残留在屋檐的水珠滴下，在地上的水坑里激起一圈涟漪。
　　当然，是不是仅限于此，郈徕自己也不甚清楚。不过这么一来二去，郈徕不能说融入光王府去，至少适应得相当不错，和这两位当权者也日益亲近。
　　然而这般规律，在两天前就被打破了。
　　前天。
　　“差强人意，”张言苗看着刚和自己比试完，一手压着膝盖、一手按着佩剑的郈徕道，“最难的十式你已经记下，剩余两式就看你自己了。”
　　他说着，收刃回鞘。郈徕浑身湿透，整个人几乎是盖在佩剑上，气喘如牛。
　　张言苗用的是光王府统一发配的腰刀，可耍出来的效果不知比郈徕强了多少，连青莲的基本招数都没喂几招，单凭几个零碎的格挡就把年轻的剑客斗得身心俱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言苗也不求他回应。这小子的情况他比他自己还清楚。外力有限，内劲不足。他虽说只用了格挡的招式，但上面加的力道也不轻，郈徕现在还能两脚踩在地上而不是匍匐在地已经算意志坚定了。
　　他体贴地等郈徕呼吸恢复正常，才将手一招，示意郈徕跟着他到他住的院子里去。
　　王府侍卫没有单独的房间，住的一概是大通铺——这大概就是张言苗说什么也要在外头买宅院的原因，所幸张言苗都还有个专属的衣柜。张言苗让郈徕站到一边，弯腰把自己的铺盖拖出来。
　　“虽然你没有行正规的束脩礼，有些东西也该传了。”张言苗打最底下刨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搁在桌上打开。郈徕探头过去，只见里面放着一本书，上面写着“剑谱”二字。
　　显然，只有青莲剑法，才需要这么避讳。
　　郈徕眼中放出光彩。
　　须知，张言苗此前一直是口述加手把手教学。尽心归尽心，就是没有文字的说明，郈徕课后的锻炼全凭脑中的记忆和自制的笔记本。他的记性不差，但也没有到过目不忘万无一失的程度，如果能得到青莲剑谱的全书，对他无疑是大有裨益。
　　张言苗把书取出，平放在掌心，郈徕可以清晰地看到书面不自然的隆起。
　　“这里还夹了一本。”
　　张言苗点头：“两个版本罢了。”
　　“版本？”
　　郈徕瞪眼。青莲剑法至今传世已经足以震撼武林，居然还有不同的版本？
　　张言苗一扯嘴角：“别想多了，”他说着把书往郈徕怀里一塞，“一本是我师父的，一本是我自己当年的，仅此而已。
　　“从今往后，这剑谱就交给你保管。”张言苗不待郈徕反应就道，“要涂要改都随你，或者干脆另起一本也任你心愿——只消记得两点就行。”
　　“侍……师父请说。”
　　书籍微凉的触感从怀里传来，郈徕试探着改了称呼。
　　张言苗嘴角勾起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视线从郈徕怀里的书转移到他脸上。他正视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顶的青年，语气郑重：
　　“一，你修炼这剑法的同时，切莫抛弃之前已得的功夫；二，无论如何，都不要用这把剑掺和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