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容》徐日华

24、家族

　　白云居士李辞仙，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三段：在泽川习武的少年时期；荆楚一带初露头角；在长安及离开长安以后，凭青莲剑法蜚声天下的时期——虽说李辞仙万年颠沛流离病多体虚，但大多数人只觉得这是他早年过于放浪形骸外加不通经营的后遗症，对他的巅峰地位崇拜依旧。
　　但李辞仙的成功，竟也只限于武学和文学。而这位“谪仙人”真正的理想，和他被贬后无比轻蔑的那些广大文人士大夫并无不同——出将入相，封妻荫子。
　　可终其一生，李辞仙最高不过一翰林学士，做官时最大的成就是帮隆宗皇帝拟了几份无关紧要的诏书。就连这个只在宫内院歌功颂德的花瓶，李辞仙也只做了一年多，旋即被一宠妃和一宦官“齐心协力”“送”出了长安城。
　　那个宠妃在渔阳之乱①中伏诛，至于那个权宦……
　　郈徕抠着手心，头顶冒汗。
　　“敬宗登基后不过一年，高岂式就被下放到梧州。”洛秉烛对着两根食指，“郈少侠也许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
　　“’高将军’。”郈徕开口，差点咬到舌头。
　　这个称呼在外朝极为忌讳，但在民间依旧广泛传播。只不过大多的人——不论是天策年间还是现世，都把这归类于当年已经，呃，“不那么圣明”的隆宗皇帝的又一荒唐之作，根本没有加以考虑。
　　太监封将，开什么玩笑！
　　这是一般人在正常不过的想法，但按洛秉烛这么一讲……
　　“的确，”洛秉烛半阖着眼，说，“多数的宦侍，是用不好兵权——但这种现象泛滥已是淳宗继位以后的事了。
　　“况且，”他顿了顿，“隆宗也是带过兵的。”
　　郈徕掰着椅子。
　　带过兵，也就是内行人的意思。如真没点造诣，怎么可能入得了这位亲手打造许朝盛世的铁血帝王的眼？毕竟，多数的奸佞，只是品德欠缺，并非能力不足。
　　那段历史惊心动魄、声名远播，郈徕再听不出洛秉烛的言下之意就白做一个许朝人了。
　　“所以高岂式是真的名副其实，”也就是说，极可能武功不凡，“他将李辞仙赶出长安后，其实手里已经得了青莲剑法？”
　　“这个恐怕张侍卫长更加清楚。”洛秉烛含糊其辞，“不过……这么说问题也不是很大。”
　　果然。
　　郈徕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对那位前大内总管的认知没有完全被推翻：“可这只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人追踪到梧州。”
　　“我想郈少侠已经懂了。”洛秉烛托着脸，“虽然宫廷之间错综复杂，但对于一个失势的宦官而言，延伸至京城以外的途径并不很多。”
　　话音未落，只听“锵”地一声，同时伴着一阵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踢倒了。
　　洛秉烛没有侧眼去看，就心知是郈徕拔了剑，甚至可以想见剑身上反射的泠泠冷光。
　　“郈少侠，”他看向檐外，雨已经小了不少。清雅的嗓音，语句凝炼却有非同寻常的抚慰效果，
　　“不管怎么说，青莲剑法，都是李辞仙的产物。”
　　剑身猛然一抖。洛秉烛瞥一眼，郈徕望着手中装饰简单、陪伴他也不过一年略多的佩剑，终是将它插回剑鞘。
　　又是一道脆响在庭院里散开，最后沉没在雨夜里。
　　郈徕理正剑鞘位置，立在原处，许久没有动作。洛秉烛站在他身后大约半臂远的地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洛秉烛上前，轻轻拍了拍郈徕散落的长发。
　　“本官暂且告退，”他拿起纸伞，伞面上仍有水珠滚落，“接下来的安排郈少侠也都知道了，张侍卫长可能会改变一下课业，或许如旧也很难说，”他停顿片刻，“总之……你早些歇息吧。”
　　纸伞撑开，银色的衣摆被风刮起，起伏的云纹来回飞扬。
　　郈徕目送他的背影，突然发觉洛秉烛穿了一件他见过的衣服。
　　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

　　次日的云梦，阳光明媚。
　　穆糠从郈家大门离开，步履轻快。
　　郈光回到自己专用的书房，重新拿起桌上的拜帖，来来回回地翻着。请帖上绘着青色的图腾，形状类似一株禾苗。
　　穆家的家徽是植物——穆家至今保留着很多苗地的传统。每一代穆家的传人都有特有的图腾。以穆家现任家主，和郈光同辈的穆枞为例，他的标志就是一棵鸡枞。
　　穆糠字禾康，穆家又没有和他同辈的三代之内的父系兄弟，这一代的图腾早早定下并不奇怪；真正令郈光愁眉不展的，是穆糠从到郈家外门求见开始，完全符合中原礼节，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的举止言谈。
　　完美，才是最大的问题。过于恭敬的态度，不是便辟善柔，便是敬而远之。
　　这是个生疏的信号。郈光扶额。
　　郈家本身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虽说比那些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强上不少，但也只是凭着前两代人的苦心孤诣占了个“世家”的名分，得了些商贾末流②的青眼。至于真正的士族……至今还是连个眼神都欠奉。
　　他们为数不多的亲近者，也就是像穆家这般，同他们一样从外地迁入，甚至现今处境还不如郈家的散户家族罢了。
　　倘若这些好不容易笼络在一处的石榴籽也要各奔东西，郈光……是真的不知道郈家日后可还有出头之日了。
　　无奈叹气，郈光转手去够另一封信，上头印着一朵青云印花。他唤来一名侍女，把信封连着写明穆糠所有来意的拜帖一并送到后房。
　　不一会儿，内院里传来一阵嘈杂。郈光随口询问送信返还的侍女，得到的回复是：“夫人得了信，正为大公子回家高兴着，着急要吩咐。”
　　郈光嘴角一动：“夫人对徜儿倒是上心。”
　　“这是自然，”侍女反应迅速，不愧是杜氏特地从娘家带来的，“大公子可是夫人和老爷的心头肉呢。”
　　“哦，”郈光微微颔首，腔调里听不出喜怒，“有说徕儿什么吗？”
　　侍女眼珠一转，说：“夫人说，二公子还记挂着家里，心思是在的。”
　　郈徕十五岁开始在外游历，从时间上看……确是比小时在家中的时间短了。
　　郈光眼皮半阖，挥手让侍女退下。他随手取过一本杂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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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渔阳之乱的说法来自《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约等于历史上安史之乱
②此处末流是泛指一切商人。根据“士农工商”的排行，不管有没有钱，商人都处于名义上的社会底层，染指不了更高的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