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终局》黑匣君

5、萨拉查的回忆

　　伊恩事件发生之后——

　　盛夏的暴雨就像浇头盖下的冷水，劈里啪啦地猛灌。拧成一线的风浪在半空挥动，妖娆起舞。雨滴成了遮天蔽日的长矛利箭，将每一寸空间从各个方向刺穿。寒潮如大自然的冷酷恩泽，将世界万物浸透，从头到脚，从脚到头。

　　如同遭受了一场发生在高空的海啸，霍格沃茨场地边缘的禁林，像是散了架一样被风拨弄开来，无数的叶片被粗暴地扯落，柔软的枝条竟也扭断。整片林海像是水面的浮萍，在厚重雨幕中来回荡漾。

　　萨拉查全身都湿透了。

　　雨水令他狼狈不堪。乌发伏贴，纠结在他的脸颊两侧，而他完全没有心思将它们拨开。眼睫沾上水光，视野模糊。雨滴从他线条凌厉的下巴划过，薄薄的衣衫完全浸透了，湿哒哒的感觉教人难以忍受。寒风扫荡而过，令他无法自制地打了个寒噤。

　　他把腿从草地的泥水里拔出，又向前踩下……斯莱特林平时的优雅仪态已全都不见，现在，他只是踉踉跄跄地试图穿过这片泥泞，往……往哪里去呢？

　　他要去哪里？

　　禁林？黑湖？猫头鹰棚屋？

　　萨拉查感到头疼，他现在完全无法思考……而且这真的太冷太冷了。湿冷的夏天比严寒的冬季还要难以对付，尤其是这暴雨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要被冻僵了……

　　抹掉眼前的雨水，他眯起眼睛，试图在层层的雨幕中找出一个前行的方向。但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往哪个方向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要干些什么……奇怪，他竟然也有这样狼狈、这样冲动得失去理智的时候吗？

　　这太荒谬了。

　　这太可笑了。

　　他挣扎着在暴雨中前行……而这一切的起因，是愤怒……那些在胸腔中幽幽燃烧的、冰冷的怒焰，萨拉查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愤怒，他在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但那个“别人”不是谁，正是戈德里克·格兰芬多。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天光不再，周遭的一切都陷入无边的晦暗。铁灰色的厚重笔触将黄昏覆盖，而他的身影似乎也融入了这片雨幕与夜色交织成的背景中，没有人会看见……至少戈德里克看不见。

　　这样的想法一升起，萨拉查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遗憾——

　　他既希望戈德里克能在城堡不经意地透过窗户瞥见自己，又不想让那个自大的家伙，看到自己现在软弱不堪的样子……软弱，这是个恶心的词汇，让他联想到自己的每一次的无力，而每一次都让他对这样无力的自己产生深刻的厌恶。

　　可现在，萨拉查竟是不知道，愚蠢和软弱相比，哪个词更能带给他些许安慰了。

　　因为他现在既愚蠢，又软弱。

　　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那个骄傲、自大、鲁莽、同情心泛滥、拎不清轻重缓急的、这世界有史以来最可恶的混蛋——戈德里克·格兰芬多！

　　萨拉查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这样一分神，他就被草坡上的泥坑绊住，差点整个人栽倒……该死的，他讨厌下雨，他讨厌草地……他讨厌格兰芬多！

　　暴雨还在继续，而且下得更大了。

　　也许走了很久，也许没走出几步。

　　这世界终于只剩下寒冷、疲惫和麻木。

　　精疲力竭，萨拉查感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他双腿一软，干脆躺倒在场地中央，任由雨水往自己的脸上肆意泼洒……也许这样能让他冷静下来，他默默地想。

　　雷声低沉地滚过，萨拉查睁着眼睛，什么也没想。

　　放空的心神让那些躲藏在深处的黑暗怪物不再蠢蠢欲动，这种也可被称为冥想的技艺正是使他免遭黑魔法侵蚀的心灵保障。

　　愤怒、担忧、委屈、失望……种种负面情绪逐渐离他远去，他的心灵很快就变成了一面无垢的明镜，就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

　　然而……

　　又来了。又是这样。

　　即便情绪貌似已经清空，可他的心口还是闷闷的，而且总有一种奇异的、幻觉般的钝痛。

　　就好像……在他内心深处，很深很深的地方，还牵挂着某人似的。

　　萨拉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的心绪又乱了。非理智的情感会大大削弱他对黑魔法力量的掌控。冥想失败，他只能再次从腰间取出一瓶封锁魔力的药剂给自己灌了下去。

　　这魔药本身并没有味道，就像清水一样干净，可萨拉查喝的时候总觉得那味道又酸又咸又涩。

　　大概是雨水也混了进去吧……

　　他发了会呆，然后把水晶瓶塞回腰间。这时，另一个他总是随身携带的物品引起了萨拉查的注意——

　　一颗水晶球。

　　来自罗伊娜。

　　他把它从龙皮口袋里拿出，握在手中。

　　罗伊娜是他们四个中最聪明的那个，也是维系他和戈德里克关系最重要的那个。萨拉查至今都还记得清楚，自己的这位知己最后弥留之际对他说过的话语。

　　“萨拉查……平衡，关键是平衡。”罗伊娜的脸颊因为那场心病特别消瘦，这使得她深邃眼眶中的那双灰色眼眸更如苍鹰般敏锐，直抵人心。

　　她把水晶球塞进了他手里，用她已经枯败的指节合拢他的手指：“……小心你们的未来。”

　　萨拉查怔愣住。他不确定地看着病床上的女人：“你做了什么？”

　　他深深地皱起眉心：“罗伊，你窥探了未来？你……”指责好友的话语到了嘴边，萨拉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说出。

　　他深知罗伊娜和自己是一类人。罗伊娜的想法，对他来说就像他自己的想法一样清晰明了：他们那因为拥有了聪敏的禀赋，而被同时赐下的旺盛的掌控欲望……他们那同样激烈的、对所有类型的亲密感情的偏执和占有欲……

　　萨拉查完全能够理解，海莲娜的背叛是怎样迅速而突兀地摧毁了自己好友的世界……假如换作是戈德里克背叛了他……

　　萨拉查恐怕自己会忍不住把自己，连同整个世界都毁灭掉。

　　这样看来，罗伊娜的处理方式还算睿智的了，一点都不偏激——想快点离开这个令她无法喘息的世界而已啊，完全可以理解。

　　但像他们这样的聪明人，永远都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便连窥探也不能。萨拉查盯着她，忽然有些怀疑罗伊娜是不是因为遭受打击而智商下降了……智商下降算是温和的说法了，直白地说，他会认为罗伊娜是脑子进水了。

　　可罗伊娜只是勾起嘴角：“觉得我脑子进水了，萨尔？”她早就料到萨拉查的反应，因此这位身体虚弱，气势却依然凌人的女巫看上去一点也不心虚。

　　她不仅不心虚，还很理直气壮地朝他说：“等你也像我这样准备离开，你也会干出这种蠢事的。”她笃定地判断，眉眼间尽是对自己好友的揶揄。

　　萨拉查对此表示无奈：“算了，你都要走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可，我只是无法理解……”

　　倚靠在床头的女巫捋了捋自己耳边的长发，她语气怅然道：“我放不下你们。”

　　放不下，所以牵挂。牵挂，所以无法心安，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而非要打破禁忌，揣度命运，预言未来……呵，可既然如此牵挂，这女人又为何如此狠得下心抛弃她的朋友们，一意孤行地走向死神的怀抱？

　　萨拉查冷笑一声：“你现在说这话，可真有意思。”

　　这嘲讽有些过于尖锐了。

　　罗伊娜眼神空茫地目视前方，萨拉查盯着床沿的花纹。

　　一时无言。

　　半晌，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我并不是放不下你的死亡。”

　　“对不起。”

　　他们同时顿住了，彼此重新望进对方的眼睛，对视。

　　沉默了一会儿，罗伊娜说：“我知道……你放不下的，只是戈德里克。”

　　萨拉查没有接话：“你的这声道歉，我们等了很久。”

　　他们又沉默了。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春天即将到来，可这很快就不关罗伊娜的事了。

　　她就要走了。她就要走了。萨拉查在内心叹息一声。好吧，那他就不要在最后的时刻还显得那么严苛、那么不近人情了。

　　他迟疑片刻，然后俯身拥抱了她。

　　罗伊娜太瘦了，那些骨头很咯人，但萨拉查还是用力地抱紧了她。女巫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惆怅又美好的微笑，她轻轻将手搭在这个男人挺拔有力的后背上，搂紧了他。

　　四巨头不畏惧死亡，他们深知那只是另一段人生旅途的开始。但他们确实像普通人一样对朋友的离开感到惶恐和哀伤。可他们包容了罗伊娜的“任性”，因为他们理解，对于他们的这位好友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和解脱。而且他们尊重她的选择。

　　即便她自私地选择把他们抛弃在生死边界的另一端……

　　“这么感伤，萨尔？”罗伊娜笑着说，但她的泪水还是打湿了萨拉查的肩头：“这可不像你。”

　　萨拉查感觉到了那些湿意。他也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以至于他没法说出那些一贯的嘲讽话语。

　　但是，为了照顾这个女人可怜的自尊心，他还是体贴地继续抱着她好了。他高傲地想。

　　“我不得不感到担忧，萨尔……”罗伊娜听上去似乎已经从情绪里挣扎出来了，她尽量控制着稳定的语调说：

　　“终于，我下定决心选择离开，但……但我离开以后……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大家的未来会是如何，我放不下……唉，在面对与你们相关的问题上，我总是没法做到彻底的冷静。那些情绪……抱歉，我有点冲动，萨尔。”

　　真的只是“有点”冲动吗？萨拉查心想，但他没说出来，罗伊娜肯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女巫继续说：“但既然错误已经犯下，那个水晶球……说实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才不会扰乱命运的秩序，而你和我都很清楚预言的规则，所以我打算交给你……”

　　萨拉查狠狠地掐了她一下。罗伊娜捂着手臂倒抽一口冷气。

　　“嘶……萨尔，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多小脾气呢！”

　　萨拉查粗暴地推开她，脸色微愠：“该死，你这个女人怎么到了这个时候都这么能折腾。”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再继续喷出嘲讽的毒液，因而表情有些僵硬。

　　但罗伊娜知道自己的好友仍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自己的烂摊子，她看着萨拉查别扭地把水晶球小心收好，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他们这样彼此互相分担对方的失误和过错已经很多年了——那些大型的、危险的魔法研究项目……甚至是萨拉查的黑魔法……所以，罗伊娜并没有过多的心理负担。因为他们始终站在彼此的身后，不分你我——他们四个是这样，他们两个，更是如此。

　　像“你犯得错凭什么要我来承担”这种话，对于萨拉查和罗伊娜来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们的交情已经远远超出言语所能描述的极限，假如硬要用个比喻来描述他们的关系，那大概是——两具躯壳，同一个灵魂。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然后罗伊娜就走了。

　　这个思想比风还要自由的女人，从此消失在了余下三人的生命里，无影无踪。

　　他们按照罗伊娜的意思，把她安葬在了黑湖的水底，连同那幅被她“强取豪夺”过来的、他们四人的画像一起。

　　然后在那座水底城堡，那些刻满了墙壁的魔文便亮了起来，光芒大放，人鱼的挽歌进入高潮，巨乌贼挥舞着触手，所有其他的低智慧生命全都逃窜开来——

　　罗伊娜化作泡沫，从此消散在了水中。

　　而他们全都见证了这个伟大的魔法奇迹——他们的好友，罗伊娜·拉文克劳，她真真正正地把自己完全变形成了黑湖最重要的组成元素——水。

　　萨拉查看着那串泡沫逐渐破灭，仿佛看到那个不知高傲为何物的女人在摇头叹息：

　　“唉，还是不能成功变成空气啊……”

　　她本身就是智慧的奇迹，却总是埋怨上天给予她的幸运太少了。世人仰望她，而她却总把自己置于尘埃之下……

　　不过这或许就是罗伊娜的魅力吧，她总是仰望星空，仰望所有无解的奥秘，她在仰望中获得超然，而她的超然则引领着世人摆脱尘俗。她就像一道光，人们只要注视她、仰望她，便能得到她所看见的光明、便能得到她的超然与智慧。

　　但罗伊娜是一阵风。她也确实想把自己变成一阵风离开这个世界。

　　风，触摸万物，融入虚空。它们无处不在，无处不可去向，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所在。它像极了思维——思维也可以触及万物，兼容宇宙。它无处不在，无处不可去向，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所在。罗伊娜就是一阵风。

　　可惜她没能变成一阵风，离开。

　　尘世的纷扰终究还是绊住了她，就像光明被它相生的阴影所阻挡，空气被它所依附的大地牵引、束缚。海莲娜，她的女儿，她不仅盗走了她母亲的冠冕，还夺走了她的全世界。

　　越是聪敏的人，越对自己所深陷的忧郁无能为力。它就像一个越是挣扎，越让你深陷其中的泥潭——罗伊娜最终成功摆脱了它，但这样的挣扎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

　　有时候，肉.体的消亡并不是一切，心灵的衰败才是死亡的真谛。

　　智慧冠冕的沉重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的，而对于罗伊娜来说，那并不是一顶可以随时卸下的饰品。这冠冕是她灵魂的部分，这冠冕为她带来了荣耀与辉煌，这冠冕也同样在她陷入抑郁的泥潭时为她增添了不可摆脱的沉重——而这险些让她万劫不复。

　　所以，当罗伊娜的心没有力气继续承受这灵魂的重量时，她便只能随风离去，随着她所渴望的、灵魂的解脱和轻盈的自由离去。

　　但她最终变成了水。

　　萨拉查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记得那个女人最后是这样说的：

　　“变不成空气，好吧。 ”她沮丧地叹了口气，朝他耸耸肩：“那就变成水吧，仔细想想这也挺不错的——躺在黑湖里，成为霍格沃茨的倒影，能够随空气的循环在天空和大地间不断流动，能看到世界所有的角落，而且还能滋润生命。”

　　“听起来比变成空气更近人情一些。”他当时这样嘲讽：“我无法想象你死了之后，还能高高在上地飘荡在空中鄙视我们这些凡人的情形。”

　　“噗。”她喷笑出声，立刻回击道：“假如你真是这么想的话，那你现在就要开始小心我将来出现在你和戈德里克接吻的时刻了。”

　　这话语中的深意教人不敢仔细思量。

　　他当时的表情难以描述——自那以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交友不慎、识人不清。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罗伊娜是他真正的知己、好友。

　　她甚至帮他和戈德里克走到了一起。

　　一般来说，局外人插足二人关系总会引起更加复杂的矛盾。但罗伊娜是罗伊娜，凡人是凡人，她的智慧不仅限于那些浩如烟海的卷轴，这个女人对人情世事的洞察有时甚至会令自诩精明的萨拉查毛骨悚然。

　　事实上，如果没有罗伊娜手段高明的协调，他和戈德里克永远也无法亲近到现在这个地步。是的，他们会是可以并肩作战的挚友、追求共同理想的盟友，但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是……

　　闪电划过天空。水晶球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冷光。

　　萨拉查突兀地坐起身，将这个小东西拿到眼下细细观察。

　　他和戈德里克的未来……

　　预想一下吧……

　　他真是太了解格兰芬多这个人了……伊恩的刺杀不会让他真正警惕起来……他绝不会按照他所想要的方式，将危险扼杀在摇篮当中……这个自大的家伙……

　　今天，他们的观点就已经初露分歧……同样是今天，戈德里克的话语让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失衡……萨拉查完全可以预见他们之后的争吵……而今天之后，戈德里克也一定不会赞同他将要施行的做法……

　　再之后，这个愚蠢的家伙就会像过去那样，又一次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而浑然不觉其中的隐忧……可万一，万一发生了什么……

　　萨拉查开始全身颤抖，他开始感到比淋雨吹风时更加可怖的寒意。那寒意深入骨髓，深入他的大脑，深入他的思想深处。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他身上滴落，滴落到那些肮脏的泥里，草叶沾了一身，他雪白的衬衫早已污浊不堪，长发纠结在一起，他的眼睫在风中颤动。

　　不。不行。他必须要知道。

　　他必须要知道。未来……戈德里克的未来……他们的未来……

　　而答案，就在这，就在这小小的预言球里，只要打碎它……

　　萨拉查不知道，他此刻注视水晶球的眼神，在旁观者的眼里是多么的偏执和疯狂。贪婪的掌控欲和永无止境的怀疑与不安，顺着刚才尚未处理干净的负面情绪蔓延而上，而对于那位友人的回忆则成了最后引燃冲动的火星——

　　他环顾四周——没有坚硬的东西。

　　风雨的嘈杂声逐渐远去，只剩下胸腔那失速的心跳。

　　然后他的视线又落回水晶球上。

　　他试图挣扎，但他其实已经受到了诱惑无法反抗。

　　接着他看了看自己无法使用魔力的双手。

　　泥泞草地的触感突然不再显得重要，唯有手中的物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他举起水晶球，眼含狂热。

　　雷声大作，可它们已经无法阻断他的动作。

　　最后，他成功咬碎了水晶球——他丧失理智地，咬碎了它。

　　玻璃碎渣划破他的唇角，殷红的鲜血在雨中晕染开来。

　　未来出现了，命运显化为文字的样式，为他展现。

　　而即便是在暴雨的嘈杂声中，这道预言的回响，却依旧清晰而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