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终局》黑匣君

4、逃避与解释

　　一副画像。

　　一位高傲矜持的女士，她正襟危坐，双手交叠膝头，微卷的长发垂落双肩，一顶银灿而典雅的鹰形冠冕点缀在她的额发间。柔韧的亚麻色发丝，与她大理石般白皙无暇的肤色相互映衬。乌眉浓墨，深邃的眼眶里，是一双雾灰色宁静的智慧眼眸。

　　在她旁边，另一位温和微笑的女士略微侧身，她的体态稍显丰腴，左手搭在灰眸女士的双手之上。褐红的卷发自耳侧滚落，更衬得她双颊生晕，和蔼可亲。她眉眼疏淡，却以深刻的笑意和那对醉人的酒窝引人瞩目。浓密的睫毛下，半遮半掩的是两汪晶莹剔透的琥珀瞳子。

　　两位女士都坐在椅子上，分别站在她们背后的，是两位面容英俊、身材高挑的男子。

　　站在灰眸女士身后的男子，表情严肃，眉宇深沉。他身形峻拔，体态优雅。线条凌厉的五官，让他的面容如同古罗马的雕塑般完美，却略显不近人情。乌黑的长发拢在颈后，隐约可见银绿的绸带将它们松垮收束。他的眼睛是森绿的，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密林，幽然冷冽。

　　黑发男子的身边，是另一位气场夺目的红发男子。他姿态轻松地站在褐发女士身后，一只手臂正随意搭在黑发男子的右肩。

　　姜红的鬓发散乱不羁，正如他明亮洒脱的笑容，眉梢轻轻挑起，却无损他沉稳厚重的气质。虽然他的容貌已足够俊俏，但最引人沉迷的，还是那双丝缎质感的蓝色眼眸。只有看到它们，你才会明白，天空与海洋最真实、最纯粹的颜色具体为何。

　　衬托这四位人物的背景，是一片青葱嫩绿的草地。草地远远与铁灰色的湖面衔接，湖面则延伸进天空的领域，絮状的云彩被落日的晚霞染成橘红、娇粉和紫罗兰的色调。而在开阔的天空之下，泛着日光的湖面之上，山崖间城堡耸立，投下一片永恒凝固的剪影。

　　一张画像，将时光恒久写尽。

　　可画像犹在，人事却已不复往昔。

　　戈德里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用手指深情地抚过画布的表面，却不敢过于用力，仿佛这张陈旧的画作只要轻轻触碰，便会瞬间幻灭。

　　沉重压抑的湖水充满了整片空间，它们细微地扰动着，将百里之外的细微动静层层传递到他的身周，知觉在水下会变得极其敏感，因为它可以探听波纹和涟漪的奥秘。夜明珠的微光让这里如同月色熹微的雨夜般，沉闷，晦暗，令人倦怠。

　　“你果然在这里。”

　　水流振动，另一位探访者走近了他的身后。黑发在凝重的水压中轻盈飘散，而并没像画中那样，用一条银绿的绸带束在脑后。

　　看到他的脸在幽光中被水色晕开，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戈德里克很快就把他和画中人区分开来。收回那些无限放纵的旧日神思，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他沉默着，考虑他们将以一句怎样的话语作为对话的开头。

　　鉴于他们之间已经变得如此复杂——复杂得，戈德里克已经认不得画像中的他们自己了。

　　萨拉查也沉默着，想必他也在考虑着与他相同的困惑。

　　有多少日子，他们无法随意地打开话题了？又有多少日子，他们无法自由地相互交谈？戈德里克惆怅地转身，直面那张勾起过往美好回忆的画像。

　　这画像并不是很大，可见它有如直面真人；这画像并没有施魔法，可它看上去是那么生动——生动，因而便显得观赏它的两个男人之间，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死寂沉沉。

　　无论如何……

　　戈德里克终于开口：“我来这里……看看罗伊娜。”

　　萨拉查盯着他的背影：“你的身体怎样了。”

　　戈德里克没有回头：“诅咒……已经解开了。”

　　微妙的停顿。

　　他的目光落在画布上：“有时我总会想起过去。”

　　萨拉查上前两步：“我们年龄都大了。”

　　他们并肩看着画像，水流扰动，他们的发丝因为靠近的距离而彼此交缠。

　　戈德里克垂眼：“你说，如果罗伊娜还在……”

　　萨拉查的眉眼变得柔和：“她会毫不客气地骂我们愚蠢。”

　　戈德里克笑了：“然后再逼着我们面对面地，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互相道歉。”

　　萨拉查的肩膀放松下来：“而赫尔加会看着我们俩别扭的样子笑个不停。”

　　他们默契地停住了——谁也没提他们上一次交谈，那场充满杀机的暴风雪，输赢与算计。

　　沉默再次将这片空间笼罩，但气氛显然松快了许多。

　　戈德里克伸出手，萨拉查自然地被他握住。这动作很流畅，就像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暗流并不存在似的，没有一丝阻力。

　　他们一起凝视着画像，轻轻握住了彼此的手。这简单的动作，却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有时言语对成年人来说太过复杂，所有的字句似乎都沾染了层叠的算计和看不透的心思，而肢体的接触，也许才是他们最贴近彼此心灵的沟通方式。

　　戈德里克指尖微动，他的五指试探着撬开萨拉查的指缝……片刻，他们的手终于交握十指，紧密相贴。温度，透过湖水的凉意传递……直抵心尖。

　　戈德里克渴望时间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不想开口了，他也无力开口质问萨拉查为什么对他下得去手，他为什么如此狠心绝情？对于这个问题，在他独自一人的艰涩孤寂里，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他已经想象出了无数种可能的回答，每一种都符合或者不符合他对萨拉查的了解。可那又有什么用？可那又有什么用？

　　——只要他还陪伴在他的身边，只要他还像现在这样站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戈德里克就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思考是这样的无力，思考是这样足以蒙蔽一个人的眼睛。怀疑和憎恨太容易在心灵的黑暗角落里萌发，而戈德里克不愿给它萌发的机会。也许不去询问，不去探究，这些种子还是会随着时间成长，但他可以选择跑到阳光下，跑到那些让自己的心得到安宁与平静的地方去。

　　——他可以选择，在此时此刻握紧萨拉查的手，然后沉溺在他的回握里，期望瞬间能够延长至永恒、时光为此刻而静止。

　　戈德里克想要听到答案，萨拉查的解释，可他却害怕听到答案……无论萨拉查是否为他解惑，他都会为此，饱受折磨……但时间的轮.盘永不停转，他总是要面对的……

　　萨拉查握着他的手开始用力，这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手在颤抖，他的指尖比平日更加冰凉。戈德里克感受到了他压抑的情绪……可现在，他终于不得不开口询问……那个答案……

　　“萨拉查……”他语气轻和，本该是质问的话语，此刻却如小心的诱哄：“你想说些什么吗？”

　　他侧过身，迫使他们二人视线相对。

　　“……”萨拉查看着他，眼神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他又转头去看画像，罕见的，萨拉查居然主动开始回忆他们的旧日时光。又或许，他只是想借回忆诉说什么，而非直接告诉他，那个雪夜事关生死的一切解释。

　　黑湖的深处不见天日，远方隐隐传来人鱼的歌声。那声音似人非人，既像歌剧的花腔，又像海豚的鸣叫，它们仿佛是隔了层玻璃才朦胧地传递于此。它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飘渺无依，而难以寻踪觅迹……正如这回忆，这往昔……终成泡影。

　　“还记得画着幅画像的时候吗？”萨拉查露出个略微苦涩，却又仿佛品尝甜蜜的微笑：“我们请了个麻瓜画师，而他完全不知道他为之作画的我们是什么身份。”

　　戈德里克看着陷入回忆的好友，眼神深邃：“是的，这是罗伊娜的主意。我们那时已经太厌倦我们的‘伟大身份’了，不是吗？”

　　“所以我们创立了霍格沃茨。”萨拉查的眼角带着愉快，但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嘲讽：“当我们已经看遍了这世间所有美妙的风景之后……”

　　“那时我们尚且年轻，可心态却比那些‘大师们’还要安定。”萨拉查不自觉地流露出高傲的神态来，而戈德里克只是宠溺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权力、地位、声名、财富……有什么是我们得不到的？有什么是魔法不能为我们实现的？”

　　“只有我们四人的强大，并不是真正的强大。”戈德里克的眼神闪烁着。

　　“是的，纵使我们再强大，也敌不过自然的法则。”萨拉查的表情变得庄重而肃穆，他的语气充满敬畏，“时间、空间、命运——它们推动着历史不断行进，我们之于这副绵长的画卷，便像那些化为虚无的先贤之于神话与传说。可是，我们存在的意义终于是什么呢？我们强大的意义终于是什么呢？”

　　“我们命运的归宿，在哪里？”水色荡漾，他森绿的眼眸迷蒙而闪亮。

　　戈德里克失神地看着他，慨叹出声：“霍格沃茨……”

　　“……霍格沃茨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起点我们的终点，我们命运的，归宿。”

　　他们相视一笑。

　　有那么一瞬间，戈德里克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候。这两个同样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只需一个眼神的交换，便能明白对方就是自己的同类、共谋远大未来的同伴——他们的命运已经交织在了一起，不需外力推动，不需自然法则的钦定。

　　萨拉查将他的手举到眼下。他注视着他们紧密相扣的十指，视线划过戈德里克遍布伤痕的手背、粗大的骨节……这个人的手，非常的具有力量，他非常用力地将他抓住了，握住了，而伤痕总是遍布其上……伤痕……

　　昨夜的风雪里，他对他表明杀意。他亲手在他心上刻下那道最深刻、最恐怖的伤痕。但他还是抓紧了他，握紧了他……他们绕着弯子进入话题，又避开答案追忆过去……他本可以厉声质问他们的感情，他有理由对他发泄他的怒火和失望……可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着，逃避，握紧了他的手……像是他不曾为此绝望悲伤过，像是他已尽数知悉他这样做的苦衷……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萨拉查完全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戈德里克为何这样……包容？

　　……在他用诅咒的箭矢，射穿了他的心脏以后。

　　其实初次见面时，眼光锐利的萨拉查就知道，他和戈德里克虽是同类，但那仅限于他们那不相上下的天才与实力，而他们的性格、理念相差却如同天地之别、他们对力量的追求和理解也不尽相同……可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有时他会困惑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每当他小心翼翼地拿这个问题去试探戈德里克的时候，这人总是神神秘秘地对他说，这就是爱的力量。好像爱真的是一种比所有黑暗诅咒加起来都要强大的魔法奇迹似的。而萨拉查始终理解不了。

　　他理解不了。所以他感受到的不安和恐惧永远是戈德里克所能感受到的数百倍、数千倍。而他应对这种情况的方式只能是一种：他要弄清楚一切，一切——

　　真心、假意、虚实、算计……

　　他要弄清楚一切，为此，他便不得不质疑一切——他不得不弄明白——而戈德里克可以在逃避中享受他的安然——可他却不得不弄明白。

　　所以萨拉查终于进入正题：“戈德里克，你的初心呢？我们建立霍格沃茨的初心呢？”

　　他质问的语气，让面前的红发男人略微收敛了笑意。

　　“我的初心，从未变过。”戈德里克坚定地回答，同时，他也预料到了友人接下来的尖锐提问。

　　萨拉查果然用怀疑的语气询问：“可战争的讯号已经很明显了，你明知道留下那些麻瓜出身的孩子会引来祸患，让学校陷入危险。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你的初心呢，戈德里克……我们曾宣誓对霍格沃茨效忠。”萨拉查轻声质问，言语未尽处，直指他作为创始人、作为校长的渎职。

　　他们互不相让地对视着。

　　这是多少次了？戈德里克保持着坚定的神态，内心却忽然有些疲惫。自从伊恩那件事情发生后，他们就针对这个话题争论了无数次——是的，争论，每一次打开这个话题，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他们不可能在某些观点上达成一致，因此每一次都会是争论。这些争论令他们感到疲惫，但他们总是试着以成熟理智的方式弥合这个分歧。

　　但分歧总是存在，而分歧的存在，则催化了萨拉查的怀疑……

　　戈德里克抛开纷乱的思绪，他依然坚定地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尽管萨拉查同样也很清楚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但他总是坚持重复这个回答，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们是我们的同类，萨拉查。”戈德里克握紧了他的手，试图将他说服：“他们是我们的学生，他们是希望的种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沟通巫师与麻瓜的桥梁，他们甚至能让这场战争得到和平的解决。这些具有魔法天赋的孩子们——霍格沃茨选择并接纳他们，既然如此，她就不应该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抛弃他们，让他们置身于危险。”

　　“他们只是孩子，仇恨和怀疑不应蔓延到无辜孩童的身上。而我们作为学校的守护者，应当有勇气承担起保护这些孩子的责任，而不是为了躲避风险，就把他们驱逐……”

　　“……那不是他们应得的。”

　　“那我们应得的呢？”萨拉查闭上双眼，叹息道，“那你应得的呢？”

　　他睁开双眼，一抹诡谲的波光掠过那双幽深的绿瞳。

　　“……你知道伊恩攻击你那天，我怎么了吗？”

　　他们忽然一下陷入了沉默。

　　这是个格外危险的话题，尤其是当它已经成为了他们感情受损的前奏的时候。

　　现在最明智的选择，也许是规避这个话题。但戈德里克不想让萨拉查失望，他逼着自己依旧迎上对方的目光——而萨拉查的忽然冷却的眼神就像尖刀一样再次扎进了他的心里，使他鲜血淋漓——但同样，这把尖刀也早已伤痕累累。

　　他们没谁能从这场互相伤害的辩论中讨到任何好处。

　　萨拉查忽然松开了他的手。戈德里克的心一颤，但他还是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萨拉查挥动魔杖，将栖息在黑湖深处的巨乌贼召唤而来。

　　水下世界开始剧烈波动，暗流涌动中，一条条粗壮巨大的腕足从窗户和门口卷曲着探入他们所在的房间。巨乌贼已经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了这座小型的湖底城堡，它顺从萨拉查的召唤，喷出了大团的浓墨。

　　墨色在水中迅速晕染，连同喷流吹出的、不少串珠似的细密水泡一起腾升。鼓荡的水声将这里的绝对寂静摧毁了，人鱼的哀歌已经消失，它们从来不敢接近这样庞大的生物。缎带般的鱼群飞快地游离，往透出翡翠般流光的上层水域逃窜而去。

　　萨拉查张开双臂，全身融入了那片墨色之中。

　　即便知道这只是用巨乌贼的墨汁作为媒介，而施展的幻象魔法，但看到这一幕，戈德里克还是感到了莫名的心慌和恐惧——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萨拉查的身影被这样的黑暗吞噬——这就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有关黑魔法的阴霾和疑云笼罩上他的心头。

　　他伸出手想要将他挽留——

　　但他的手最终顿在半空，无奈垂落，掀动一簇水流。

　　他对萨拉查的选择无能为力。总是如此。自他们年轻时走上不同的魔法道路时便是这样。

　　浓墨裹挟着魔法能量，它们翻腾着卷向戈德里克。

　　他毫无阻碍地接受了它。

　　于是，真实的梦境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