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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生的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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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星星和月亮
把天空戳了好多洞
风儿只好扯过几朵云盖着
对着伤口
轻轻地吹
噗噗地说着
无所谓
无所谓
隔天花一朵到新学校报到,当老师牵着她的手到新班级把她向同学们做介绍的时候,花一朵一眼就看见教室里坐着的白自在一脸笑容,让她安心。下课铃一响,白自在就拉着她认识了两个新朋友。“这就是我的死党,这个叫王源进,你喊他望远镜就行了。这位是庞洁,人送外号‘胖姐’。怎么样,形象吧?”男孩壮壮的,皮肤微黑,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一脸憨厚。女孩胖胖的,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色蛋糕裙,真的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蛋糕。白自在刚介绍完,就被两个死党按在地上一顿猛揍。他躺在地上一边求饶,一边继续履行职责,“这位叫花一朵。今天刚搬来的,大哥大姐,在新邻居面前给我个面子啊……”俩动手的、加求饶的,还有看客花一朵都被白自在的猥琐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花一朵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真正喜欢上她新学校的。
花一朵很快就见识到了她的新朋友白自在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语文课上,老师让同学们读一下自己头一天写的作文草稿。被点到的白自在自信地站起来大声读了起来:“我长着一双星星一般灿烂的眼睛,里面藏着我对世界的好奇;我有一张樱桃小嘴,妈妈说我们家的话都被我一个人说光了……”老师微笑着频频点头,花一朵也惊叹于她的新朋友文笔。老师看着摇头晃脑、声情并茂朗诵着的白自在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白自在把作文本拿反了。老师走近白自在,一把扯过他的作文本,上面果然空空荡荡一字未写。老师气得把作文本摔在了白自在的脸上,“喊你家长来学校一趟。”
那天晚上花一朵回家,果然又听见白自在妈妈挥舞皮带的声音和怒吼声,以及白自在的讨饶声。不过,这一回听起来白自在的妈妈并没有十分生气,挥舞了几下就草草收场。吃晚饭的时候,爸爸一边给花一朵夹菜,一边小心翼翼地说,“朵儿,别怪爸给你转学啊,单位迁到这里,爸也只能跟着走啊。这是领导的安排,爸爸也没办法。你以后多跟小朋友们交流,以后肯定还是能交很多新朋友的。” 花一朵的爸爸不知道,花一朵在心里暗暗感激父亲。过去两年在学校里她过得一点也不开心。自从母亲去世后,她抑郁了不少,班里很多同学都故意疏远她。甚至有人经常推搡她,看她倒在地上,没有人扶她,她们围着她喊:“扫把星扫把星,克死自己妈”。老师批评了那几个孩子,最后是那几个孩子更加过分地欺负花一朵。花一朵只得咬牙忍耐。小小年纪,已经开始畏惧人群。花一朵害怕学校,但其实回到家中也常常是一个人呆着,父亲经常加班,花一朵慢慢学习着独处。有时候会害怕夜晚,只好把家里的灯都打开,然后躲进家里那只容一个人呆着的厕所,插上门锁,就在里面看书学习,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搭建了一个安全屋。所以花一朵的爸爸回家时往往看见女儿从厕所出来,他虽然有点诧异,但也并未多想。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来到这里,花一朵就预感到那种躲在厕所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花一朵在吗?”像是要呼应花一朵的预感一样,白自在来敲窗子了。怕人听不见似的,他喊的声音很大,脸也凑了过来,被玻璃挤变形了,十分滑稽。花一朵一下子被逗得笑喷了饭。
许久没有见到女儿笑容的老花一下子开心起来。他殷勤地打开窗户,“在!在!朵儿,这是你朋友吧?”
“叔叔好!我叫白自在,就住您家隔壁。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白自在从小就有过人的社交能力。
“嗯,好。好,以后多照顾我们家朵儿了啊。朵儿,吃好了吧,快跟朋友出去玩吧!别成天闷在家里。8点前回家就行。”
花一朵不想听父亲唠叨,索性放下饭碗,跟着白自在出了门。“嘿,花一朵,你爸人不错啊!简直是……和蔼可亲!”
“看人光知道看表面。我爸凶起来能吃人!你咋样?”花一朵说完就笑了。
“什么咋样?”
“被你妈揍得咋样?”
“嘿嘿,你听见了?没事,不疼,我早就练出来了,钢筋铁骨。这世上没啥时能打倒我白自在。”白自在拍着胸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可是,他还是太年轻了。人大概只有到了中年才知道,什么时候话都别说太满,命运会打脸。
他俩很快来到了巷子口,王源进和庞洁早已等在那里了,他们约好了玩电报打通。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小朋友们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碎砖或大石头一块,代表电报。发电报的人得把“电报”扔出去,“贼”要负责把电报捡起来放回规定的地点。其余打电报的人都要迅速藏起来。“贼”要想方设法在藏者未靠近电报之前把他们的藏身之处找出来;而打电报的藏着既要小心藏好不被发现,又要想办法靠近电报,一旦举起“电报”喊一声:“电报打通啦!”当“贼”的那一个就要继续当“贼”。反之,第一个被找出来的“打电报组”的人就要成为新的“贼”。白自在很快就跟花一朵解释清楚了游戏规则,他们四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花一朵刚开始不太会玩的时候,白自在总是牵着她的手,带她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他自己再小心翼翼地靠近电报,往往电报都是他打通的。白自在总是挑王源进当“贼”的时候格外努力,害得王源进的贼当得没完没了。花一朵渐渐掌握了游戏规则,她总能很快找到藏身之处。
有一次又轮到王源进当贼,这家伙当了很久的贼,憋着一肚子的火,电报一扔出去,他马上迅速捡回电报,很快地开始搜寻。小巷周围可以藏身的地方,都被大家逐渐掌握了。花一朵眼见着王源进已经捡电报,快速返回,她只得当机立断躲进一个大的水泥管里。没想到,片刻之后,白自在也呲溜钻了进来。王源进的脚步正在靠近,也来不及做其他选择了。窄窄的管道很难容纳两个人,他们只好都吸着肚皮,让自己更瘦一点,两个胳膊也紧紧抱着对方。那是花一朵第一次和一个同龄人靠得那么近,她闻得到他的呼吸,甚至闻出了他那天晚上吃了青椒炒鸡蛋。她觉得她好像在那一刻真正懂得了男女的差异。
那并不是那一晚让花一朵印象最深的事。那天晚上的最后两局白自在明显心不在焉。电报扔出去了,他几乎没怎么藏,只是呆呆地看着不远处刚刚走过的两个人。他很快被“贼”捉到,成了新一轮的“贼”。花一朵觉得白自在好像有心事,但来不及细想,白自在已经开始寻找了,花一朵来不及躲到远处了,只好就近躲在了之前她和白自在挤在一起的水泥管子。没想到白自在视而不见,很快从水泥管子那儿走了过去。当白自在走近的时候,花一朵看见他的眼神盯着远方,心思明显不在眼下的游戏上。花一朵看着白自在一步步向前走,慢慢走出大家划定的游戏区域,表情凝重。花一朵不由自主地从水泥管子里钻出来,紧紧跟着白自在身后。只见白自在慢慢靠近小树林里凉亭,他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让花一朵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凉亭里可以看出一对男女的剪影。女人坐在男人腿上,男人搂着女人的腰。白自在突然举起砖头,花一朵在身后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几乎是同时,凉亭里的女人也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什么人?!”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
“我!”白自在声音响亮,倒吓了他身后的花一朵一跳。
花一朵望向凉亭,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名年轻的女子。此时,两人慌乱地站着,男人额头上有血,女人慌慌张张地拿手绢给他擦拭着。待看清来人是白自在,男人暴跳如雷,“白自在,看老子不揍死你个小王八蛋!”男人冲过来就要动手,女人赶紧拉了一把,“老白,你别冲动啊!”
女人转身硬是挤出一点笑容,“是自在啊,跟小朋友玩呢啊!不早了,快回家吧!我跟你爸在谈工作呢。”
“谈你妈x!我回不回家关你屁事!臭婊子!不要脸!”白自在用刚刚学会的脏话大声地骂着,一腔怒火无处宣泄。
“你他妈的再给老子骂一遍?!”白自在的爸爸怒目圆瞪,在月光下发出野兽的光。
“臭biao子!不要脸!臭biao子!不要脸!”白自在大声喊着,他的声音凄厉,像划破夜空的闪电。那年轻女子听到这骂声,捂着脸跑开了。
啪的一声,是白自在的爸爸一巴掌打在了儿子脸上。白自在的鼻子一下子流出了血,在月亮有几分狰狞。“给我滚回家去!”
“我不回!你给我滚!”白自在说完就跑开了。白自在的爸爸却并没有追。花一朵吓坏了,眼前这一幕早已超出了她八岁的认知。她凭着本能就追了上去。白自在边跑边擦眼泪,他奔跑的样子再也不像一只欢快的小鹿,而是让花一朵想到一只离群的雁。花一朵只得跟着身后拼命地追。他终于跑累了,躺在一片草坪上,大口地喘气,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了他的耳朵,他动也不动,像个雕塑。
花一朵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想也没想,也是累坏了,干脆躺在了白自在身边。她从口袋摸出一块金丝猴奶糖递给白自在。
“干嘛?我不喜欢吃糖。”白自在生硬地拒绝了。
“两年前,我妈得了癌症,我当时啥也不懂。有一天,她递给我一袋子大白兔奶糖。她说心里苦了,吃点糖就好了……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我妈真的不在了。我每次一紧张、一害怕,就会吃一颗,马上就好了。不信你试试。”花一朵顺手剥开一块糖,递到了白自在嘴边。
望着花一朵真诚的目光,白自在心里一软,不知怎的,糖就在嘴里。一股绵软的甜就沁入心底。“不管你爸好不好,不管他对你好不好,毕竟,他还活着。你就比我幸运。”花一朵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她一直假装坚强,她知道一旦暴露出可怜,就会有人欺负自己。可是,在白自在跟前,她就是确定这个男孩不会欺负她,她可以放心地把心事都说给他听。
“我宁可他死了。”白自在一字一顿,“至少那样我可以想念他,不用像现在这样恨他。”花一朵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把胳膊伸过去,让白自在枕上,自己紧紧抱着他。这是小时候妈妈每次安慰花一朵时的姿势。妈妈不用说什么,花一朵就得到了安慰。现在,她也依葫芦画瓢地想安慰白自在。“他喜欢上别的女人,我妈怎么办?我妈现在还在家里带弟弟,啥都不知道……”白自在擦擦眼泪,突然反应过来,“糟了,我妈!不能让我妈知道!”白自在快速爬起来,拉着花一朵就向家的方向跑去。
那一天晚上,花一朵听见白自在的妈妈又在打白自在,边打边骂他,“叫你早一点回家,听不见啊?耳朵长毛了?天天在外面野,你还回家干嘛?”花一朵起身望向窗外,那时大家都住平房,共用一个大院子。花一朵看见白自在跪在院子中间,不论母亲怎么责打,他都一言不发。花一朵在白自在的沉默里,感受到了这个男孩的隐忍和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