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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遇的偶然 ...

  •   偶然

      梨花白,
      草莓红。
      你是一树一树的青春,
      你是隔河而望的笑容。

      1985年。那是一个春天。花一朵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年她跟着妈妈刚搬到莺虹桥。爸爸忙着收拾东西,花一朵则怯生生地到处巡视。那时节,院子里的梨花开得正热闹,一堆堆的雪白在日影下随风舞蹈,像是在欢迎花一朵。她的心莫名一动,生命中某些重要的时刻,上苍好像都会给凡人一点启示,花一朵当时不过八岁,却好像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呼唤,就像好戏开演之前的锣鼓,咚咚锵锵的,你知道了,将有人登场。
      梨树之下,有一个男孩跪在地上,一只白瓷碗里放着一颗红艳艳的东西,他拿着镊子认真地夹着手里的那一只。他那种专注足以把整个世界都抛弃在外。花一朵好奇地凑了过去,那男孩竟然毫无察觉。一股从未闻过的混着奶油味的清甜气息围绕在男孩周围,他的手指和白色的衬衫都已被染出几抹润泽的红,而男孩毫不介意。他的眼睛都盯在手里那一只红艳艳的东西上。花一朵也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红色的东西。它的大小约莫如海棠果一般,形状像颗爱心,只是浑身长满了黑色的“小刺”。眼下这男孩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那一粒粒的“小刺”,每取出一粒,便报出一个数字,分明是想数出“小刺”的总数。花一朵竟也与那男孩一起,蹲了下来,屏住呼吸,看他脏兮兮的小手在那果肉里翻拣。只是那红艳艳的果儿很是嫩软,他的镊子稍一用力,果肉便被捏碎开来,男孩的鼻尖沁出汗来,渐渐有点急躁。
      “我来试试。”花一朵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很奇怪,她一直是个清冷的女孩,在过去的学校上了两年学,竟没有和其他同学说过几句话。那时面对一个陌生的男孩竟然如此主动,倒像是鬼使神差了。男孩此刻抬眼看见了花一朵,微微一笑,便把镊子和手里那果子一同递了过来。此刻,这颗果肉将烂未烂,还有些许小籽附着其上。花一朵手极巧,平时父亲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都是她来缝补。此刻这事儿,于她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右手轻轻捏住镊子的尾端,左手灵活地捏住这红果儿,用极小的力气,精准地捏住那黑色的小籽儿,捏紧镊子,再快速一提,那果肉与小籽都完好无损。
      “你是神仙啊!”白自在忍不住兴奋地晃动着花一朵的肩膀赞叹道。随即发现自己的动作影响了花一朵的工作,他马上退远了一点,用牙齿咬住手的指关节,压抑住自己的激动。“252、253、254……”男孩在旁边大声报数,一声高过一声,花一朵感觉自己成了赛场上的运动员,男孩的报数好似加油助威,让她斗志昂扬,有冲锋陷阵的冲动。
      “286!”当花一朵把最后一粒小籽镊入盘中,男孩终于把憋在喉咙里的那声赞叹喊了出来,
      “你太棒了!”
      “白自在!”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空降过来,男孩把花一朵手里取了籽的红果子往嘴里一塞,又抓起碗里的两颗红果子,拉起花一朵就跑。他跑得太急,咣啷一声,那只白瓷碗被他踢了一脚,瞬间碎成几瓣。
      “你又给我瞎糟践东西!我看你是皮痒了!”中年女子身穿浅绿格子的衬衫,一条一看就是穿了许久的纯白的裤子,那上面带着日子反复揉搓过的绵软,一看就异常舒服。女子胸口有一片洇湿的奶渍,让她显得分外狼狈。她挥舞着手里的鸡毛掸子,抽得空气嗖嗖作响,“你给我等着!”
      眼看着那女子就要冲过来,被她唤做白自在的男孩突然一把抱住花一朵,把花一朵当作人肉盾牌推向自己的妈妈。中年女子猝不及防,抱着花一朵往后一退,院子里堆着的一堆杂物、花盆轰然倒地,一片狼籍。“怎么回事?”一声怒吼从天而降,一个身形巨大的男人出现了,“白自在,这混小子又要干什么!”
      “对不起啊,他刘叔。”中年女子尴尬地赶紧道歉,“我这就去收拾那小子。”她拿着鸡毛掸子继续追了起来。花一朵不知为什么,也跟着追了出去。
      中年女子跑出大院,穿过小巷,又沿着院外的小路追了很远,直到清远河岸边上才停了下来。因为白自在此时正沿着搭在河岸上的一棵倒着的树继续向前走。清远河宽约20米,那棵树不知为何横跨过河岸生长,形成一座天然的木桥。只是这“木桥”宽不过20公分,此刻白自在张开双臂在树上奔跑,身体晃晃悠悠,如在钢丝绳上行走一般惊心动魄,身子像随时都会落入河中。花一朵不知清远河的深浅,但目光探不到河底,只见河水汤汤,只觉深不可测。中年妇女离花一朵不过半步之遥,花一朵甚至闻得见她跑出的一身汗味混着奶味,也听得见她紧急刹车一般压住原本急促的呼吸。花一朵不由地和她一起屏住呼吸,看着白自在如轻盈地鸟儿一般快速奔到岸对面,一口气才慢慢舒出来。
      中年女子待白自在一落地,便隔着岸吼了起来:“白自在,你有本事今天晚上别回家!”河对岸,那个被称作“白自在”的少年扭动着身子,是那些年流行的迪斯科,他的脸极小,笑容把他的五官仿佛都聚在了一起,充满了喜感。他身后是春天的柳枝在随风起舞,让花一朵心里的暖意一点一点升了起来。
      中年女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望见花一朵,“丫头,新搬来的吧?”不等花一朵回答,她的语速便如机关枪一样突突地接了下句,“别跟我们家的混小子瞎闹!没事帮阿姨管管他!唉……我得赶紧回去,家里还有个小的呢!。”
      待白自在的妈妈离开,白自在就在河对岸拼命朝花一朵招手,示意花一朵沿河向前走。花一朵沿着河岸走了五分钟左右,才见一座石桥横跨河面。白自在欢喜地跑了过来,伸手朝她笑嘻嘻地递上一样东西,花一朵定睛一看,他手里竟然攥着的那两颗红艳艳的小果子。白自在拉着花一朵的手,坐在岸边,他把一粒红果子往花一朵嘴里塞,“这个叫草莓。”那是花一朵第一次见草莓。她见那果子被白自在捏得有点稀烂的模样,到底不敢下嘴。“这两个没给我破坏过,你吃。”白自在执着地把草莓往花一朵嘴边递过来。花一朵被白自在的笑容蛊惑了,不过一张嘴,一股从未品尝过的清甜便充满整个口腔。花一朵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水果了。“没骗你吧?”白自在把剩下一粒草莓丢进嘴里,他后面说的话和着他享受的咀嚼声,每一字都透着一股草莓的香。“你叫啥?”
      “花一朵。”
      白自在从身边的草地上随手摘下一朵野花,不可置信地问,“花一朵?”
      花一朵点点头。白自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还被嘴里草莓的残渣呛到了喉咙。花一朵觉得自己被轻慢了,忍不住回击:“白自在又是什么好名字!”
      “嘿,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是,虽然自在,但总是白自在,确实不是什么好名字。”白自在把那朵花插到自己耳朵上,“但白自在也比不自在强啊!”
      花一朵被耳朵上戴花的白自在逗笑了。“哎,我刚才看你妈气得不轻。等下回去你咋办?”
      “凉拌辣椒炒鸡蛋,明天的事情明天办。”白自在突然想起什么,“哎,你几岁了?”
      “8岁。”
      “巧了,我也八岁。咱们这片的望远镜和胖姐也8岁,我们都是红星小学二三班的。走,我带你找他们玩去。”
      “快吃午饭了。我爸找不到该着急了,我得回去了。”花一朵想到自己跑出来已经很久了,想起一向严肃的爸爸,她不由地紧跑两步。
      “那我找他们玩去了。”白自在高兴地跑远了,他的背影让花一朵想到一只欢快的小鹿。
      只是,半下午的时候,整个大院都听得见白自在的鬼哭狼嚎。“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邻居们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端着饭碗散着步就踱到白自在家的院子里。白自在的妈妈依旧拿着那支鸡毛掸子,白自在跪在地上,他的妈妈把鸡毛掸子挥得呼呼生风。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围着,并没人真着急,揍孩子是这个大院里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花一朵吓得用手挡住眼睛,终于听见上午那个胖叔叔扒一口饭,淡定地劝道:“自在妈,揍两下,留个教训就行了。”没人劝倒好,一旦有人相劝,白自在的妈妈那鸡毛掸子的风声明显又大了许多,白自在也不躲,只是嘴上求着饶,眼下可怜之状与之前得意之形判若两人。母亲去世后,这世上再也人动手打过花一朵,花一朵的爸爸大半时间都像山一样沉默着,花一朵无法忍受这呼呼的鞭打声与期期艾艾的求饶声。眼看着那鸡毛掸子又要狠狠落下,花一朵也不知道哪里开得勇气,一下子就扑到了白自在的身上,“阿姨,别打了!”白自在的妈妈没料到有人忽然来护,狠狠一下就落在了花一朵身上。
      花一朵和白自在的妈妈同时“哎哟”一声,花一朵只觉得背上火辣辣得痛。白自在的妈妈立即丢下鸡毛掸子,拉住花一朵,“哎呀呀,丫头,打疼了没有?”说着朝花一朵的背上轻轻地揉搓,嘴里还噗噗朝她背上吹气,花一朵突然想起妈妈还在的那两年,在她摔倒的时候,也会对着伤口这样轻轻吹。其实身上并不疼,但花一朵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白自在妈吓坏了,
      “这可怎么好呀?傻孩子,傻孩子……这怎么话说的?咋把别人孩子给打了?”白自在妈搂着花一朵就往自己家里去,“你小子给老娘等着!”丢下白自在跪在地上一脸茫然,人群看着再无热闹可看,也就自行散了。白自在见此情形,立刻开心地趁乱溜走了。离开前还在人群中冲花一朵做了一个鬼脸。
      白自在妈把花一朵拉回自己家里,把锁在碗柜里的午餐肉罐头、桃酥都拿出来堆在花一朵跟前,又手忙脚乱地冲了一杯麦乳精给花一朵。这些在那个年代都是上好的东西了。花一朵不知所措地握着热乎乎的麦乳精,在甜丝丝的热气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她环视着白自在的家,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一面墙都是书柜,一排排书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好像千军万马一样有气势。白自在妈随着花一朵的目光看向书柜,终是叹了一口气。“好久没功夫翻书了。你去看看,有喜欢的就拿去看。”花一朵端着一杯麦乳精,眼睛在一排排书中检阅,心里甚至嫉妒起白自在来。
      一阵小孩子的哭泣声传来,白自在妈嘴里嘟囔着“小祖宗啊”又急匆匆地跑回了里屋。小孩子的哭声太大,花一朵本能地跟了进去,里间是一间卧室,只一床一桌一椅,衣服凌乱地搭在床头、椅子上,一个一岁大小的孩子正在哭闹。白自在妈一手抱着孩子摇晃着哄他,一手在开一罐奶粉。到底一只手不方便,她的手在奶粉罐上几番试图打开而不得。花一朵放下手中的麦乳精,冲过去帮忙打开了奶粉罐,又在白自在妈的指挥下,在奶瓶里加入奶粉和温水摇匀,眼见着那个小人抱着奶瓶满足地吞咽,心里没来由地充满欢喜。
      白自在妈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了,“唉……还是丫头好啊!贴心!我就没这福气,生俩都是这不省心的!现在忙得我连打孩子都得抽空,这白自在要有你一半乖就好了。哎,丫头,你叫啥?”
      “花一朵。”
      “这名字真好!你可不就像一朵花吗?”白自在妈抱着孩子,居然淘气地把两手轻拍做鼓掌状。
      “我妈给起的,说是生我的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观音菩萨送了她一朵花。正好我爸姓花,所以就给起了这个名儿。”
      “哦,你爸我看到了,你们今天早上才搬来的吧?哎,怎么没见你妈妈?”
      花一朵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她得了胃癌,两年前走的。”
      “哎呀,哎呀,阿姨错了,阿姨……不该乱打听的。”白自在妈当时也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竟然在花一朵这个姑娘面前愧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花一朵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起喜欢白自在妈的。“阿姨,没关系的,您不知道。”
      “没娘的孩子,天疼。丫头,没事啊,都会好好的啊。以后要是你爸工作忙照顾不到你,你就常来阿姨这儿。”
      “嗯。”花一朵终于可以鼓起勇气问她想问的问题了,“阿姨,您为啥打白自在啊?”
      “这孩子糟践东西。他外公买的几颗草莓吧,多稀罕的东西啊,就那么几粒,我给他弟弟留了几粒,又给了他几粒。可他倒好,硬是把好东西给糟践了。从没吃过苦的孩子,不知道惜物。”白自在的妈妈人很清瘦,一副金丝眼镜,长发随意地散着,人虽然此刻穿得松松垮垮的衣裳,但却透着淡淡的美。“这就算了,我今天上午去买菜了,让他给我看着点他弟弟,别让弟弟尿床了。他倒好,把塑料袋戳个洞,套在他弟弟的小鸡鸡上,自己就出去玩了,一点不知道帮衬我。”说到这里,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其实也不想揍他,这孩子虽说淘,但挺孝顺的。其实,今天我本来不准备收拾他的,但是这孩子今天你也看见的,就那一段也不知结不结实的木头,那么危险,他就想也不想地过去了。我不收拾他,他就不长记性。”
      “阿姨,您下手太狠了,我妈以前打我,都跟拍土一样,一点也不疼。”花一朵有一点伤感,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这样给她拍土了。
      白自在妈妈一下子笑了起来。“我揍那么狠他都没记性,拍土能有什么用?再说了,我不收拾他,那刘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看他今天那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是嫌我揍轻了。也怪白自在这小子不省心,一个大院住着,他没少毁他刘叔的东西,三岁那会儿白自在就在刘叔的咸菜缸里撒尿,还把人家种在院子里的花儿都给摘了,说是要制作颜料。也不怪人家生气。今天要不是丫头你……”白自在妈妈脸上又浮上一层愧疚,“丫头,对不起啊……”
      自打母亲去世后,花一朵发现很多人待她,要么就是欺她,要么就是怜她,可白自在妈妈就这么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平平淡淡地聊着天,花一朵心里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在她们的聊天声中,白自在的弟弟吃饱了,又满足地在妈妈怀里安静地睡着了。花一朵轻轻给白自在的妈妈挥手,然后悄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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