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卷十四 晴明的远足 ...
-
让仆从先回府,博雅低着头一通乱走,猛一抬头,发现他竟然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土御门大路以北,晴明的宅邸外。
踱过戾桥,博雅来到画有桔梗五芒星的木门外,从怀中抽出了叶二,缓缓横到唇边吹奏了一首和歌:相见何曾见,终朝恋此人。无端空怅望,车去杳如尘。
鬼笛叶二吹出的音色如泣如诉,婉转清越。
博雅沉醉在自己的笛声中,良久,方才将叶二从唇边拿下。博雅默默地盯着木门上的五芒星,缓缓地将额头抵了上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晴明……
【第一章哭泣的阿鹤】
北野天满宫的正殿里,身着华丽繁复十二单衣的美丽女子向晴明盈盈行礼:“晴明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正是漆原永川的女儿漆原招子,当初被有枝小姐的怨灵所附身时被晴明所救,此后又曾带着晴明前往大内里为村上天皇占卜。
“招子公主,别来无恙。”晴明回礼。
招子掩口而笑:“还一直担心着晴明大人忘记了我呢。”
晴明微微一笑:“招子公主大清早就到了这北野荒原之地,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是的。”招子咬了咬嘴唇,脸色变得难看:“我觉得我们一家人被鬼缠上了。”
招子对着晴明细细讲述,事情是这样的:
母亲有一套特别喜欢的青瓷器,是谴唐使们从唐国带回的礼物,它们一共是六个精美的青瓷盘子,个个都美丽绝伦,风雅清丽,据说是唐国杨贵妃用过的东西。母亲很爱它们,特意安排了一个婢女来照看它们,每日清洁用绢丝擦拭,还用熏香供着,待天皇陛下到我家时,会拿这套盘子款待圣上。
可是有一天,那个婢女在擦拭时把盘子打碎了一个,母亲很生气,大声喝斥了她,怪她粗手粗脚,还给了她一巴掌,不准她吃晚饭。愤怒之中要她离开我们家,回到她自己的乡下老家去。
她一直哭着,哀求母亲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看护好剩下的盘子,不会再发生打烂盘子的事了。母亲没有理她,我们也没有在意,以为她会慢慢收拾好她自己的东西走了就是。但我们都想错了。
后来,那天晚上,我们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哭声。
第二天一大早,仆人去后院的井里打水时,才发现她在夜里就投了井,他们把她打捞上来时,发现她已经全身冰凉断气很久了。
母亲派人把她的尸体送回了乡下,又给了一笔钱厚葬她。
我们原以为这事就已经了结了。可是不久后,在夜里丑时,后院的井里总会传来嘤嘤的哭声,还有自言自语声,总是听见一个女人在说:“我错了,不该打碎盘子,明明那么小心的呀。我真是太笨太笨了,我是个罪人呐。呜呜呜……”
最初只是一两个婢女听见,后来婢女们,男仆们,母亲,我,还有父亲都能听到了,我们在夜里都无法入睡,总是害怕听见井里传来的哭声。
后来,我父亲让人来把这口井填平了。这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听见井里再传来哭声。可是不久后,别的问题又出现了。
我家的走廊柱子上慢慢长出了一张女人的脸,看样子就是那个投井而死的婢女阿鹤的样子,她白天夜里只要看到有人经过,就会发出嘤嘤的哭声,那张木头脸上的眼睛里,就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母亲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病不起。那段时间我们去阴阳寮找您,可是您一连几天都不在,我们只好请了别的阴阳师去家里对那走廊驱鬼作法。那之后,人脸就从柱子上消失了,我们高兴了好一阵子,以为事情真的过去了,母亲的病也在那时慢慢地好起来。
可是昨天夜里,我们又听到了嘤嘤的哭声,这次不是在走廊柱子上,而是在母亲的寝殿内,那哭泣的人脸也没有固定在某个柱子上,它在寝殿四面游走哭泣。母亲被吓得晕死过去,现在家里一片大乱。
我们之前就知道晴明大人在北野天满宫,本来想等您回了平安京再去我家看看。可是现在家里乱得不成样子,母亲又吉凶未卜,不得不马上来找您。
原本父亲要派家臣来找晴明大人的,可是,我在家里也没有办法休息很是害怕,所以我跟着家臣一起过来,想亲自跟晴明大人说清楚。
“唔,知道了。”晴明沉呤了一下,转头问招子:“那个死去的叫阿鹤的婢女,她的老家是在哪里?”
“这个呀,我得问问。”招子把贴身婢女荻蝉叫了进来。
“公主殿下,晴明大人,阿鹤的老家好像是在平城京那边一个叫十津川村的地方。”荻蝉垂首回答。
“那我们就晚点回平安京吧,现在出发去平城京。”晴明微笑:“若以牛车的脚力,估计要走一天呐,现在出发,明天这个时候可以抵达平城京。”
招子有些讶异:“晴明大人为何不去我家里驱鬼,而要去平城京呢?”
“若无法找到咒源,那哭泣的女人脸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晴明缓缓望向殿外:“只怕再过段时间,就是我去了也没有用了。”
“明白了,晴明大人,我们现在就出发。”
留下一个随从回平安京将军府报信,别的随从跟着招子向平城京出发。
不过,这一路上可以与晴明大人同行,倒是非常难得的呀。
招子掀开车窗车帘,看见不远处晴明的牛车正在前方缓缓行驶,心中觉得踏实安定。
这一路也不怕有什么鬼怪出来,晴明大人在,什么也不用怕了。
招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流刀仍是不急不缓走在晴明牛车旁,蜜虫却已变成了蓝色的蝴蝶在牛车左右翩飞着。
招子的随从们看到蜜虫由娇美的少女幻化为美丽的蓝色蝴蝶,都惊得张口结舌,而招子已经是见惯不怪了。
倒是那个背负着长剑的圆脸少年是谁呢,没有见过呢。不知道是不是晴明大人的另一个式神呢?
招子对晴明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
到了下午,天气开始转阴了,空中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招子掀开车窗布帘望了望天,如果再不快点赶到驿站,怕是要淋雨了呢。
这时,眼前出现了背负长剑的圆脸少年,那少年对她行礼:“招子殿下,我刚才去打探过了,前方三里处有一个驿站,我们可以先去休息,待雨停了再做打算。晴明大人也同意了。”
“好,那就听晴明大人的。”招子放下了车帘。
招子抵达驿站时,看见驿站门口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正与管理驿站的驿长对话。待招子从牛车上下来,晴明告诉招子已将最好的西厢房安排给了她,请她进去休息。
驿长已经吓得不轻,冬日里来往办事官员并不多,本来看见平安京第一阴阳师已经是非常少有了,没想到还看见了以娇美艳丽冠绝天下漆原招子公主,驿长不敢直视招子,只能将眼光紧紧锁在自己脚尖处。
就在此时,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山野的空气也越发湿冷。只是申时而已,但已是视物不清,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招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涕,喉咙似乎也刺痛起来,虽然西厢房刚点起了火炉,不过毕竟太冷,房间湿气太重,而自己夜里出来穿的壶装束也太薄,这山上可比平安京冷太多了。
荻蝉递给招子一杯热的姜米茶,喝了一口后,才觉得略微有些缓过气来。
这时听见门口传来蜜虫的声音:“招子公主,晴明大人有东西给您。”
“啊,请进来!”招子有些惊喜。
蜜虫进来,手上木托盘里托了一杯金黄色的茶:“招子公主,这是晴明大人下的符咒化在了茶里,请您喝下,可以让您温暖身体。”
“啊,谢谢晴明大人。”招子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像春风一样的化开了。
“那请公主好好休息吧,晴明大人说天气已经晚了,今晚就在此地休息,明天一早辰时出发。”说罢,蜜虫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荻蝉将晴明送来的茶递给招子。
看来晴明大人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呐……
招子啊,你的眼光真的是不错呢。
他的心里,也该是有一点点招子的影子吧,否则为什么会那么关心,担心我生病呢……真是个好男人啊……
真是想念晴明大人的怀抱啊……
总有一天,会再度让他拥抱我的,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第二章关白府宴会】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对于是否去太政大臣藤原忠平的府上,博雅很是犹豫。从本意上来讲,博雅跟本不想出门,更何况还下着雨,可是忠平大人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任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若是不去,恐怕也太失礼了。
博雅纠结了一阵,最终还是更衣出了门。牛车刚抵达关白府前,立刻就有仆从跑步过来牵牛及迎接博雅入府。
这是博雅第一次来忠平大人府上,内心略微有些拘谨。长廊上由藤原忠平的养子藤原忠君进行迎接,见到博雅前来,互相寒喧行礼,最后由忠君将博雅带入厅内。
进到厅内,只见灯火通明,室内温暖如春,淡雅的沉香在香炉之上缭缭地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雅乐丝竹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厅中宾客如云,白发苍苍的关白大人藤原忠平坐在中央,他的儿子右大臣藤原师辅,大纳言藤原元方,中纳言藤原在衡,少纳言源兼明,以及藤原忠平的另一个儿子权中纳言藤原师尹也都在,博雅被带到坐榻前坐定时,正听到参议藤原兼家正摇头晃脑在诵读着一首和歌。
“袖里包珠玉,如何不可藏。意中人不见,流下泪千行。”
众人抚掌称好。
少纳言源兼明看到博雅进来,嘻笑着打开桧扇,尖声尖气地说:“既然博雅大人来了,就为大家吹奏一下绝世无双的笛声吧。”
“好。”博雅站起来,向着藤原忠平行礼后,从腰间取出叶二,横在唇边:“那就为大家吹奏一曲和歌吧。”
呜呜的笛声流泄而出,众人凝神静听,笛声哀婉绮丽,愁肠百转,竟也是一曲恋歌:“百年诚可贵,一死有何难。此身今已惯,见面永无期。唯有心头恋,缠绵到死时。忍着心头苦,无人可告知。所思萦五内,谁与话心期。愿早生来世,能消现在身。无缘相见者,顿变昔时人。空恋不相见,伊人太寡情……”
鬼笛叶二加持,博雅深抵人心的吹奏,让众人只觉心悸莫名,眼中似有泪要盈出。
一曲终了,连兼家大人也用桧扇遮着脸,用丝绢给自己擦试眼角的泪痕。
“博雅大人像是为情所困啊,又是哪家女子让博雅大人如此这般呢?”少纳言源兼明突然发问。
“兼明大人说笑了,还真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子呀。”博雅搔了搔头:“要不,我为大家另吹一曲吧。”
说罢,横笛在唇边,吹奏了《古今和歌集》中的一首“春至消冰雪,严寒一扫空。君心春日暖,也把我消融。”
曲毕,众人点头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论演奏雅乐,整个平安京就只有博雅大人啊。
这时,右大臣藤原师辅突然站起来提议:“博雅的笛声绝世无双,听闻少纳言兼明的舞姿也是风雅无双,何不请兼明大人为我们跳一曲来自唐国的《兰陵王入阵曲》呢?”
众人抚掌附合,源兼明推让了一番,便让随从取出狰狞假面戴上,在齐鼓、羯鼓、钲、筚篥、笙的伴奏中缓缓移步,踏入大厅中央,为众人跳了起来。
当堂下悲壮浑厚、古朴沉幽的雅乐声响起时,博雅的胸口有如雷击,他瞬间想起了曾有一个人也在他面前跳过此舞,那是在冥界,在掌管六道轮回的大神泰山府君面前,那人为了换回流枫伶的魂魄而为之起舞,那是惊天动地的美,让泰山府君看了都为之动容与心软,那是比兰陵王还要风华绝代的美……
少纳言源兼明的舞姿和那人一比,简直就像是摇摆的木头。
博雅闭上眼,感觉到像潮水一样的心悸一波波地漫过他的身体。
你在哪里……
晴明……
“晴明大人,这驿站的后院有点古怪。”式神流刀向晴明禀告。
晴明挑了挑眉。
“有股邪气。我在后院查看时,驿长的神色也很古怪。”流刀皱着眉头:“后院两棵大树之间有个小小的院子被上了锁,我跳进去看了看。”
“嗯。”晴明用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流刀继续说:“我发现里面有一棵很古怪的树。被绿色的麻布罩着,不掀开的话根本发现不了。”
“那去看看吧。”晴明放下了手中的笔。
让蜜虫留在房间里,晴明和流刀走了出去。
夜已深,雨虽然还下着,但已经比傍晚时小了很多。
晴明和流刀淋着雨站在小小的院子里,面前是那棵被流刀称为很古怪的树,被绿色的麻布罩着。
空气中有山间特有的气息,雨后更弥漫着泥土与树叶相混合的气息。
晴明对流刀微微点了一下头,流刀飞跃到半空,从树顶揭去了笼罩着的麻布,瞬间传来一阵阵女人的惊呼。
晴明轻轻念咒:“火精显现。”
小小的院子里登时出现了五簇火苗悬在半空中,将院子照得如白昼一样明亮。
院子的中央是一棵在冬天里依然长满绿叶的大树,树上结满了白晃晃的果实,但仔细一看,那些果实竟然是一张张女人的脸,姿容俏丽,眉毛眼睛鼻子嘴都有,刚才发出的女人的惊呼也来自这些果实。
但似乎她们很害怕火光,全都闭着眼,满脸惊惧之色。
“晴明大人,倒底还是瞒不过您呐。”驿长突然出现在小院门口,他对着晴明跪了下去。
“嗯呐,说吧,这棵树一定有故事的吧。”晴明淡淡地说。
“父亲,父亲,快点救我呀。”树上的女人们发出了阵阵的惊呼。
驿长用苍老枯瘦的手抹了抹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事情是这样的:
两年前,我的女儿麻衣爱上了一个名叫北原介的青年贵族,那人在平安京的典药寮任职,有时会去往平城京,会在我的这个驿站里休息歇脚,这样就跟我的女儿认识了。
我们觉得女儿与北原介也是情投意合,也商量着他们婚嫁的事。
一年前,事情发生了变故。北原介渐渐地不来我们这儿了,我请了人专程去平安京帮我打听,原来,他喜欢上了卫府督的女儿,天天夜访卫府督府,也就忘记了我家苦命的麻衣。
我们家的麻衣被他抛弃了。
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呢,也只好让麻衣死了这条心。
麻衣整日哭泣,日渐消瘦。那孩子真是个死心眼,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是丝毫办法也没有。
有一天夜里,我那苦命的女儿麻衣在这棵树上上吊了,丢下了我和她的母亲。
晴明大人,真是痛苦啊,当时,我们差点为她哭瞎了眼。
没过多久,我们发现这棵树在一夜之间结了奇怪的果实,就是麻衣的人面。每一张脸都能说话,也认得我和她的母亲,慢慢地,我们不再害怕,没有人来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儿陪她聊聊天说说话,这苦命的孩子是我们的寄托呀。
驿长捂着脸哭了起来:“晴明大人,我求求您,请您不要伤害她。她不是鬼怪,她是我的女儿啊。”
晴明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博雅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旁边的藤原兼家忍不住用桧扇戳了戳他:“呐,博雅大人,我看你是真的为哪家女子动情了呀……是失恋了么?”
博雅立马否认:“没有没有,兼家大人想多了,真的没有哪个女人。”
说罢,博雅端起面前琉璃杯的酒仰头全部灌下。
“不是女人?莫非是个男人?”藤原兼家面露狐疑之色,随即将桧扇“啪”的一合,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风雅绝代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噗”的一声,博雅将嘴里的酒全部喷到了藤原兼家的棕色直衣上。
仆从们手忙脚乱地替兼家大人擦拭,博雅连连道歉,兼家倒是并不介意博雅的过失。
“博雅大人,这事没完,等哪天我们再深入讨论讨论。”兼家对博雅眨眨眼。
性格风雅的兼家大人还是坚持要求回府更衣,虽然直衣上只湿了那么一小块,对于风雅的平安京人来说,衣服脏了那可是比遇到鬼还要难受的事。
兼家先行向关白藤原忠平告退。
没料到自己会在关白府失态,引来公卿们笑声一片。博雅为自己的失态惶恐不已,跟着也向藤原忠平告退。
关白大人坚持要送博雅到门口。两人默默地在长廊上穿行时,关白大人突然开了口:“博雅,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啊啊,那个啊,忠平大人,其实是晴明的符咒救了宽子公主。”博雅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可是如果没有你去到那个地方,晴明的符咒也是没用的。”藤原忠平轻描淡写的说道。
这样想想的话,也很有道理。博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大门口,博雅向藤原忠平行礼:“忠平大人请止步,博雅告退了。”
藤原忠平微微点头。
看着博雅在门口上了牛车,再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藤原忠平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克明亲王的儿子,身份倒是很高贵,论血源,说起来村上天皇还是他的亲叔叔呢。只是仕途之心太淡,只爱好雅乐音律。
但或许,正是如此恬淡,才保得性命无忧。被圣上赐姓源,夺去了皇藉的男人。是克明亲王死得太早了啊,让这个年轻人无依无靠。
藤原忠平轻轻摇了摇头。
【第三章阿鹤的家乡】
晴明沉默地看着驿长哭泣的脸,火光中可以见到驿长皱纹密布的脸,那眼角鬓边的泪痕都在火光中莹莹发亮着。
“晴明大人,求您了,请不要消灭她,她是我女儿啊。”驿长继续哭泣哀求着,树上的少女脸庞也跟着滴下了一颗颗的泪珠。
如果这个世上最厉害的阴阳师出手,麻衣人面树必然会消失,阴阳师的本份之一便是消灭妖邪,如何才能让晴明大人住手呢?以自己的能力,绝对抵不过晴明大人一根小指头。
驿长浑浊的双眼里充满了绝望。
晴明突然微微笑了一笑:“流刀,走吧。”
“是,晴明大人。”站在屋顶上的流刀跳下来,将长剑插入背后。
“啊。”驿长的眼睛亮了一亮,这样看来,晴明大人是放过麻衣了。
突然晴明又停住了脚步,重又走到树下,抬头看着树枝上一张张麻衣的脸:“就算我这次走了,下次也会被另外的人发现。”
驿长急忙说:“晴明大人,我们平时用麻布罩着这树的。”
“那有什么用。”晴明微微一笑:“阴阳师与和尚都是能发现的,就是普通人误入此地,若揭开了麻布,也是很容易发现的。”
“啊,那怎么办?”驿长又要哭出来。
站在树下,将中指与食指放在唇边,晴明闭上眼低声念起咒来,他修长高挑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纤细而坚韧,睫毛覆盖下的脸庞有一种温暖的明丽。
“乾坤定位……赫赫煌煌……隐身山野……结界!”
白光从地面升腾而起,将大树围了一圈,慢慢旋转着缠绕至树顶,暴发出更亮眼的白光,然后光芒骤灭,一切恢复平静。
驿长站在旁边惊得目瞪口呆,却见树上的麻衣并无异状。
耳边听得晴明淡淡的声音:“我已将此树结界,只有血亲才能看见。”说罢,带了流刀离开了小院,随着晴明的离去,空中的五团火苗也随之熄灭。
“谢谢晴明大人,谢谢您……”驿长对着晴明离开的方向流泪跪拜。
回到房间,晴明突然微笑着对流刀说:“问吧。”
“晴明大人,为何要放了那棵人面树呢,还要耗费精力为那树结隐形界。您之前在空中燃起的火苗,不就是准备烧了那棵树么?”流刀很是迷惑。
“烧掉那人面树自然是很容易,可是两个老人下半生的寄托便没有了。在他们心中,那树,是他们的女儿。”晴明半眯着眼,望向窗外的黑暗:“这个世间,并非所有事都是非黑即白的呐……”
“晴明大人,流刀明白了。”流刀点了点头:“其实最害人的是麻衣小姐恋上的那个北原介吧。”
晴明不再作答。
流刀默默退下巡防驿站四周。
是的,人的心是最复杂难测的呐,是远比鬼怪妖魅更为可怕的存在。无法预测,更不能控制。
时间一过,一切都如幻梦一场。
爱情,是最难把控的咒……
猛然间,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疼痛难忍,晴明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下了早朝,博雅早早地把保宪堵在清凉殿外。
“保宪大人,您的式神可把消息传给了晴明?”博雅拦住保宪。
保宪有一种想撞墙的冲动:“放心吧。”
猫又在保宪怀里发出粗声粗声的声音:“喂,博雅,我看到晴明了,他很好。”
“唔唔,那谢谢啦。”博雅立马眉开眼笑。
“我跟他说了你很想他。”猫又嘻嘻笑。
“啊……”博雅的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呃……那个,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他好好保重身体。”
“哈哈哈……”保宪笑出声来。
这一天,大内里清凉殿外,源博雅中将的脸就像块大红布一样,在一群脸上抹了白粉的刚刚下早朝的殿上人中显得特别打眼。
清晨招子见到晴明的时候,发现他脸色略略有些苍白。两辆牛车、一行人在薄雾弥漫的林间缓缓向着平城京方向走去。
流刀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停下来回头时发现驿站门口站着的驿长老夫妇两个还在对他们远远地凝视着,看到流刀转头看他们,便一起遥遥地对流刀挥手。
流刀也对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大踏步赶上了队伍。
原来,晴明大人是对的,如果昨天夜里烧了那棵树,现在的心情就不会如此平静坦然。
流刀摸了摸背后的长剑,又快步走到了晴明的牛车旁。
大概在午时,一行人抵达了平城京的十津川村。
牛车缓缓停了下来,招子掀开车帘,看见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正站在不远处眺望整个山村,时值冬季,四野荒凉,天气越发寒冷,似乎又有下雪的迹像了。
招子让下面的亲随去村子里找阿鹤的家人,自己走到晴明身旁,默默地与他并肩站立,头上的市女笠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飘舞。
就是这样站在晴明大人的身边就觉得很幸福啊,似乎可以感觉到白色狩衣下身体的温度,晴明大人的乌帽子下有几根发丝飘了出来,想帮晴明大人整理乌帽子……
突然发现晴明低下头用琥珀色的眼睛在看她,招子咬着嘴唇一下子就红了脸。
这时,招子的仆从领着十津川村的一众村民热热闹闹地赶来,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们像逢年过节一样盯着平安京过来的贵人们看,但略一看到贵人们的眼光扫过来,村民们立马就低头弯腰,装作在看别的地方,恨不得躲在别人的背后去。
村民们叽叽喳喳地偷偷议论着。
瞧呀,那个娘娘多高贵美丽呀,简直就是天照大神下凡啊……听说是天皇妹妹的女儿啊……呀呀,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真是好看啊,简直比女人还要美呀……那气度那姿态,多么风雅啊,平安京过来的贵人们就是不一样啊……
而在招子与晴明眼中,十津川村的村民们则是目光躲躲闪闪、畏畏缩缩的一群人。
村长从人群中走出来,对招子与晴明行礼:“给漆原殿下和大人们请安。我是十津川村的村长麻田吉永,大人们光临小村,也没有事先让亲随们告知,我等接驾来迟,请大人们不要怪罪。“
晴明微笑:“原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路过而已。但即然来了,就想去见见曾在将军府服伺过殿下的侍女阿鹤的安葬处,如果方便,就请麻田村长安排人手带路吧。“
“是是。“麻田村长转身面向村民们招手:”井上家的,阿鹤的哥哥们,快出来“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三个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男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地走到晴明和招子面前,这是阿鹤的哥哥们。
高瘦的那个是阿鹤的大哥阿光,面皮略白净的那个是二哥阿助,略略有些矮胖那个是三哥阿辉。
三个人看起来都很慌乱的样子,大概一辈子都无缘见到衣着那么华丽气质那么高贵的人与他们如此近距离地在一起吧。
“带我们去阿鹤的安葬处吧。”晴明淡淡地道。
“是的,大人。不过,山路崎岖泥泞,怕是大人们走不惯啊。”伏在地上阿鹤的大哥阿光说道:“要不大人们请先去村长家坐坐,烧点炭火暖和一下?”
晴明若有所思地盯着阿光:“不用了,我们现在就去阿鹤的安葬处。”
“那,请大人们先等等。“阿光和另两个男人爬起来,离开晴明与招子,拉着村长,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晴明大人,他们在商议什么事吗?“招子满眼迷惑。
“一会儿就知道了。“晴明微微一笑:“不过,招子公主还是不要上山了,山路崎岖,牛车无法抵达,公主去村长家休息,我带蜜虫上山办事。”
“可是,我想跟晴明大人一起啊。“招子有些着急。
晴明微笑,声音也变得温柔:“我让流刀保护公主,他是我身边武力最强的式神之一。“
圆脸少年流刀马上站在了招子的身后。
晴明大人,原来您是这么爱惜我的啊……
晴明大人……
招子低下头,脸上慢慢染上了红晕。
【第四章哥哥的心思】
流刀与招子及随从们在十津川村村长麻田吉永家中休息,阿鹤的三个哥哥则带着晴明前往阿鹤的坟墓。
一行人在山上小路间行走,山间枯草丛生,越往山上走气候越发寒冷,变成蝴蝶的蜜虫也不再往空中飞舞,而是停在了晴明的乌帽子上,似乎被冻僵住了一般。
三个哥哥健步如飞,一看就知道是长期行走山路所致,他们在山路上东拐西绕,有时明明看见身着白色狩衣的平安京贵人已经跟丢了,可是却在转眼间,那人又稳稳地跟了上来,而且姿容不乱,呼吸也很平整。
没想到平安京来的大人居然还非常善于走山路,三人觉得异常惊讶。
“晴明大人,前面这三个人怎么鬼鬼祟祟的?”停在乌帽子上的蜜虫老觉得这三个男人不对劲。
晴明唇边浮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大人,就是这里了。”三个男人停下来,指着前方一处突起的坟陵向晴明说道。
奇怪的是这个坟却并没有墓碑,只是一处长满杂草与和權木的小土堆。
晴明走上前,在坟前蹲下来:“墓碑呢?”
“哦哦,可能是被山里的大风吹走了。”大哥阿光眨了眨眼睛:“我可怜的妹妹啊……”
三哥阿辉吸了吸鼻子:“也可能是被山里的野兽打架给撞不见了。”
二哥阿助则直接跪在了坟前,大声号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妹妹呀,你是怎么在将军府里惨死的呀……”
三个大男人在晴明面前呜呜地哭起来。
“够了。”晴明的眼神变得冰冷:“这不是阿鹤的坟。”
“大人啊,不要因为墓碑没了就冤枉我们呐,这真的是妹妹阿鹤的坟啊。”大哥阿光哭得更大声了,把鼻涕眼泪抹到自己的破裤子上。
“这是一个老坟,泥质紧实。”晴明从泥土中拈起一片枯萎腐败的花朵,淡淡地凝视:“坟上这个枯了的權木是紫藤,要生长四年才能开花,你们看,坟上倒处是枯萎掉落变色的紫藤花。”
晴明将紫藤花丢在泥土里,冷冷地看着三人:“而阿鹤是今年夏天才去世的。“
“大人冤枉我们了啊,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总之,阿鹤就在这里。“
“是啊是啊,花跟阿鹤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家妹妹就是葬在这里的。“
“对啊对啊,是我们亲手把阿鹤埋在这儿的。“
粗鄙的山民就是这样,道理么,是听不进去的,更不知推断为何物,总是可以闭着眼睛把阿猫说成阿狗的。
晴明叹了口气:“那就让坟中人来告诉我们他是谁吧。“
呃,这个平安京来的大人是想做什么?
阿鹤的三个哥哥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身着白色狩衣的贵人在说什么?
瞬间,停在晴明乌帽子上的蜜虫由蝴蝶幻化为身着美丽蓝色壶装束的少女,笑盈盈地站在晴明的身后。
三个男人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
晴明曼声念咒,白色狩衣的袍袖挥过那座旧坟:“真姿影现!“
只见坟上慢慢升腾起一股白烟,烟雾中出现一个身着窄衣肥裤子的老者,那老人在半空中向晴明行礼:“晴明大人,是您在召唤我吗?”
三个男人吓得面青唇白,口角流沫,大声尖叫着满地乱爬。
晴明微微一笑:“您是这坟的主人吧,请您告诉他们,您是谁。”
“我是十津川村的小五郎,靠卖药为生,五年前秋天上山采药时摔在山里,两天后村民才发现。后来,我就葬在这里了。”
“啊啊啊,小五郎君,我们认得你,当时你下葬,我们也来帮忙了的,这位大人,请放过我们吧。”三个男人涕泪纵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空中的小五郎叹了口气:“你们这三个不成器的家伙,知道你们面前的大人是谁吗?他是平安京第一阴阳师晴明大人,你们要是敢对晴明大人欺瞒,就小心自己的狗命吧。”
“啊啊啊……原来是阴阳师啊……”
晴明轻轻一笑:“有劳小五郎了,请回去吧。”
小五郎对晴明再度行礼,然后白烟渐渐模糊,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
三个男人震惊得目瞪口呆。
晴明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们。
三人连滚带爬地爬到晴明脚下,痛哭流涕:“我们错了,请晴明大人饶了我们。”
事情是这样的:
阿鹤的尸体被将军府的人用牛车运回来,随从带了来将军府给阿鹤的安葬费,十大串延喜通宝,将军府的意思是请阿鹤的家人们给阿鹤修建气派华丽的陵墓,让阿鹤好好安息。
阿鹤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只有三个哥哥还在十津川村,但土地贫瘠,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没有多少天吃上过饱饭。待将军府的人离去后,三个哥哥们决定,与其把钱白白地浪费在一个死人身上,不如留给三个活人过几天可以好好吃饱饭的生活。
他们将阿鹤草草地埋在了山上的乱坟岗,三个哥哥将阿鹤的安葬费瓜分了。
十津川村的村长是知道这事的,他也赞同哥哥们的日子要比一个死去的女人重要得多,大哥阿光与二哥阿助还靠着这些钱迎娶了村中的女人,说起来,妹妹生前不停地工作把钱寄回家乡,死了后也对哥哥们做出了很大的帮助。
“晴明大人,这也应当是妹妹阿鹤的心愿吧。”大哥阿光抹着哭红的眼睛说道。
晴明冷冷的看着他们:“带我去看埋葬阿鹤的乱坟岗。”
三个男人唯唯诺诺,再也不敢绕路乱走,带着晴明在山路上快步疾行。
蜜虫又变作了蝴蝶在山路中飞舞,天已经渐渐要暗了下来,似乎夜里会下大雪的样子。
乱坟岗里戾气深重,微暗的夜色中可以见到绿色的鬼火微微闪动着,晴明知道那是骨头在空气中暴露所致。夜色已经笼罩整个山野,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几乎就要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似乎听到野兽的呜呜声。
哪怕是对大山很熟悉的阿鹤的哥哥们,也吓得腿脚有些发软。
这时走在后面的晴明轻轻念咒:“火精显现!”
黑暗中登时出现了五团燃烧的火苗,升腾到半空,将这乱坟岗照得一片通明。
三个男人带着晴明来到乱坟岗的边缘,指着一处地方,那便是草草安埋阿鹤的地方。
那块地几乎是平的,有野兽翻刨过的痕迹,旁边散乱着一些骨头,不知道是不是阿鹤的。
晴明默默地站在坟前,袍袖轻拂,轻轻念起了咒语:“真姿影现……”
不一会儿,阿鹤的坟上冒出了一缕缕的白烟,幻化为阿鹤的模样。
“啊,阿鹤……”三个哥哥吓得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晴明大人……”即使是个鬼,阿鹤也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阿鹤,我在这里。”晴明凝视着哭泣的怨灵:“您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么?”
“晴明大人,我好笨啊……”女鬼继续伤心地哭泣着:“那些唐国来的盘子,我平时都照顾得好好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打碎了一个。我真是个罪人啊,那是殿下最喜欢的东西啊……”
“那不是您的错,盘子也是有生命的,碎掉了也是它与这个世间的缘份的了结。就像花开也会有花落一样。”
“我真是笨啊……”
“不,阿鹤,您太爱惜那些盘子,不知不觉给自己下了咒,这是因过度的执念而产生的咒……”晴明轻轻地说:“过犹不及,水满则溢。太过用力反而会与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呜呜呜……我要怎么才能补救……”
“不需要补救,就像花朵从枝头掉在地上,那也是不需要补救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个结果。”晴明的声音很温柔。
“是吗……”阿鹤的哭声渐渐变小了。
“将军府里,也不要再去表达悔恨之情了,您已经付出了生命。”晴明轻轻地说:“不要再纠缠过往,去往生吧,新的一轮生命里才有可能去往好的人家。”
阿鹤低头抹泪:“哥哥们抢了我的安葬费,让我睡在这乱坟岗,夜里好冷啊,还有野兽来咬我的身体……”
晴明柔声安慰:“明天我会给他们安葬费,也会亲自监督他们为你起一个新坟,将您的身体好好安放,我也会为您念咒,让您在往生路上一路平安。”
阿鹤的哥哥们大哭着扑到阿鹤面前:“阿鹤啊,阿鹤啊,不是哥哥们心狠,是真的想要吃饱肚子,好好地生活下去呀。”
阿鹤频频点头,也跟着大哭了起来。
蜜虫不知不觉中跟着几兄妹一起伤心难过,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晴明默默地看着已是人鬼殊途的兄妹们在乱坟岗上号哭着。
这人世的悲凉,生存的艰辛,又岂是他一个阴阳师所能解决的。
活下去,吃饱饭,才是这些苦命人终生的追求啊……
【第五章风雪夜归人】
半夜里,雪花纷纷扬扬下了起来,早上博雅看到时,已是白雪皑皑的一片天地。
一片平静。
博雅赤足站在长廊前,眼望庭院里的一片雪白,露出了笑容。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还说着今年比往年下雪晚,可一旦下起雪来,又比往年要大得多。博雅蹲下来在长廊下抓了一团雪,远远地扔到院子里的樱树上,“啪”的一声,雪球四溅碎掉。
博雅开心地笑起来。
可是,晴明在哪里?晴明出门可带够了衣服?晴明从冥界带回来的伤可好了没有?想到这里,博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突然耳边听到清脆娇美的女声:“博雅哥哥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今天不上朝么?”
原来是博雅的妹妹妍子。
“哦哦,是妍子啊,我今天托病不去啦。”博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这还真是破天荒呐。”妍子掩面笑了起来:“博雅哥哥别冻着了,去穿上袜子吧。”
“哦哦,好的。”
看着博雅高大的身影进入内室,妍子站在长廊上微笑了起来:“博雅哥哥真是好玩,身上真的有恋爱的味道呐……”
两辆牛车和一队侍从在雪野里艰难行走着,前面的牛车旁飞舞着一只美丽的蓝色蝴蝶,原本只能在春夏里出现的蝴蝶,却在冬季下雪天里随风轻舞。正是晴明的式神蜜虫。
真是美丽到让人心动的蝴蝶呀,晴明大人的式神也是那么美……
招子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牛车的车窗帘子,虽然外面下着大雪,可是身上却不觉得寒冷,那是服用了晴明大人给自己的茶的缘故吧,那茶里有温暖身体的咒。
招子低下头,拢了拢衣领,轻轻地笑了。
路越来越难走了,积雪很深,且风雪越来越大没有消停的样子,前方的视野也渐渐地模糊了。
走在牛车旁的流刀望了望天空,皱起了眉头。
招子的待从从后面的牛车赶了上来:“晴明大人,这风雪那么大,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牛车里传来晴明淡淡的声音:“没事,继续往前走,雪一会儿就要停。”
“好的,晴明大人。”侍从退了下去。
果然,转过山口之后,之前还肆虐的暴风雪迅速地停了,空中云雾涌动,金色的阳光在刹那间破云而出,很快,天空由白转蓝,像蓝色的湖水一样明净。而周边白茫茫的雪野,则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晶莹五彩的光来。
“彩虹,快看,有彩虹。”侍从们发出兴奋的呼叫。崖口一轮彩虹挂在两山之间。
招子掀开车帘走下牛车时,看到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正站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凝视着彩虹,优美的侧脸上笼罩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白衣飘飘的晴明站在绚丽的彩虹旁,丰神如玉,宛若仙人。
走到晴明身边,招子发出赞叹:“晴明大人,您看,多么美的彩虹啊。”
招子抬头,看到晴明眼睛凝视着彩虹,唇边浮现出一抹微笑。
“晴明大人,这是吉兆吧?”招子又抬头看着晴明。
“这是美好的咒……”晴明微笑:“如果在心中总觉得有美好的事将要发生,那么,一定就会有美好的事发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人心所决定的”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笑起来的样子真是迷人啊……
招子忘记了说话,呆呆地抬头盯着晴明的侧颜。
“晴明大人,我们启程吧,要不今天就到不了平安京了。”流刀出现在他们身后。
“启程吧。”
“我觉得晴明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博雅托着腮坐在保宪面前。
保宪翻了翻白眼,晴明你还是快点回来吧,你这个傻大个已经快把我给烦死了。天天跑来阴阳寮堵我,上朝下朝都能看见他,简直就是一个缠人精。
保宪并不回话,仍然在纸上写着东西。
“咦,保宪你的式神猫又呢,怎么今天没有听见它的声音?”博雅好奇地往保宪怀里偷看。
“博雅,你这个中将大人就没有事情可干么?”保宪放下手中的笔,终于忍不住发话。
“唔唔唔,事情倒是挺多的,但我一件件地都有安排,放心吧。”博雅摸了摸头,对着保宪笑了一笑。
“要不我用纸人给你变个晴明出来吧。”
“那不行。”
“那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吧。”
“好呀。可是晴明什么时候回来?”
“算了,不带你去了。”
“为什么?”
因为博雅你好讨厌。
保宪端起放在小几上的茶碗,灌了好大几口凉茶到肚子里。
关白府,身着华丽繁复十二单衣的藤原宽子呆呆地坐在火炉旁,乌黑发亮的长发长长地拖到了地板上。
侍女有希进来给炉火添加了木炭:“公主怎么了,外面的雪像要停了的样子,要不要有希扶您去院子里走走?”
那个身穿黑色直衣的高大男人,笑容像阳光一样明亮的男人源博雅,将我从怨鬼手上救下来的恩人,他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是我没有魅力么……
宽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的十指白晰纤长,指尖修剪得圆润美丽,就是她的手,也迷倒过好多青年贵族呐,她是娇美的,她知道,否则为什么那个护卫家里的武士会为了偷看她而付出生命呢。
“有希,你替我去克明亲王府,将这个东西送给源博雅大人。”宽子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了有希。
“是的,公主。”有希接过信。
“等等。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博雅大人。”宽子咬着嘴唇,想了想:“你要取回博雅大人的回复,带给我。”
“是的,公主。”有希退了下去。
“你现在就去。”
“是的,公主。”
博雅大人,您看到这首和歌之后,会怎么回复呢?
博雅闷闷不乐地从阴阳寮出来,与其说保宪公务繁忙,不如说他是被保宪赶出来了。
坐上牛车,博雅告诉侍从辉之助:“去晴明那里。”
“可是,晴明大人没有回来呀?”辉之助转头疑惑地看着博雅。
“我知道,我就是想去看看。也许回来了也说不定。”博雅闷声闷声地说。
“好的,博雅大人。”
牛车慢悠悠地抵达土御门大路以北,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让辉之助赶着牛车回府,自己一个人走到了画有桔梗五芒星符咒的大门前。
博雅的手缓缓地放在五芒星符咒上:“晴明,你在哪里?”
突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博雅大喜,快步冲了进去:“晴明,晴明,你回来啦?”
院子里枯草丛生,完全没有修理的痕迹,就像是将一片野外搬到了这里,这就是晴明喜欢的随意淡然的景致……此时,院子里被白雪覆盖着,高高的樱树上也是银白一片,紫藤上更是重重叠叠积了好多雪。
安静,荒无人烟的样子。
博雅穿行在长廊中,仍然是寂静无声,没有看到蜜虫突然从花草中笑盈盈地钻出来,更没有看到晴明狡猾地用纸变的蛇来吓唬他。
看样子晴明没有回来,而没有了晴明的院子,只是枯草荒原,了无生机。
从冥界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晴明了,说起来也快一个月了。不知道是故意躲着他,还是伤重得不能见他。
心里堵得难受,博雅高大的身影靠在廊柱上,慢慢滑了下去,头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睛。
模模糊糊中,竟然看到穿着白色狩衣的晴明正笑嘻嘻地用蝙蝠扇在戳他。
晴明气色很好,依然是过去唇红齿白的样子。
“啊,晴明你回来了。”博雅慌忙从地上站起来。
晴明低下头轻轻说:“嗯呐,我专程回来与你道别。”
“啊啊,什么意思,晴明你什么意思?”博雅紧紧抓住晴明的狩衣袍袖:“你刚才在说,道别。”
“是啊,相识一场,但终归是要分别的。”晴明微微一笑:“时间一过,一切都如幻梦一场。你我缘份已尽,是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不,晴明,我不要分别。”博雅着急地大叫。
面前的清丽的人儿却模糊起来,博雅手中抓住的狩衣袍袖突然变作了淡淡消散的白烟,白烟中隐隐传来晴明低低的声音:“你自己保重,博雅……”
不,晴明,不……
博雅哭了出来。
博雅,博雅……
博雅张开了眼睛,看到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用蝙蝠扇在戳他肩膀。
看到博雅睁开了眼睛,晴明立即就张开了蝙蝠扇,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笑得弯弯的眼睛:“呐,博雅,你真是在哪儿都能睡着啊……”
晴明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几缕发丝从乌帽子里拂了出来,但是气色不错,依然是以前唇红齿白的样子。
博雅猛地跳起来抹了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晴明,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晴明后退了一步:“唔,博雅,你做恶梦了么?”
“晴明……”
毫无防备地,晴明被一股大力猛地拉了过去,跌倒在博雅怀里,被博雅紧紧地拥抱着,紧箍得几乎无法呼吸。
【第六章博雅下的咒】
“放开……博……博雅……”
感觉到怀中温暖真实的人,博雅将晴明抱得更紧:“晴明,我以为你不在了。我刚才做梦了,梦到你来跟我告别。幸好只是一个梦啊……”
耳边传来晴明虚弱的声音:“笨蛋……”
晴明的身上,有淡淡的紫藤气息。
真好啊,这一刻,博雅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定,晴明回来了,晴明好好的,之前做的只是一个恶梦。以后每一天,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坐在晴明的院子里喝酒,看着樱花飘落,听他聊那些不知所云的咒。
“快点放开晴明大人。”博雅听到蜜虫有些慌乱的声音。
“唔唔……”博雅觉得脸有些发烫,一见面就把晴明抱在怀里,这样似乎很是失礼啊……
博雅将怀抱松开,却发现怀中的晴明突然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向地下滑去。
博雅再度抱住晴明,看见晴明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已变得乌青,唇角有黑色的血液渗出。
“啊!晴明,你怎么了!”博雅大骇。
“我去找保宪大人。”蜜虫变做了蝴蝶飞往院子上空:“博雅大人,请照顾好晴明大人。”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冬天的夜晚已缓缓来临。
晴明放在长廊上的一盏油灯突然亮了起来,似乎是它的主人对它下过咒,感知到天色变晚后就会自动点燃。
晴明这倒底是怎么了,博雅将晴明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借着油灯微微的光亮,看到晴明苍白的脸,博雅的担心与焦虑像潮水一样漫过一波又一波,突然又想到蜜虫还能有灵力,那么也意味着晴明也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可是,晴明这是怎么回事呢?是这次外出受的伤,还是上次从冥界回来带回的厉鬼之吻一直没有好呢?
那不是一直都要怪自己么……博雅重重地给自己额头拍了一拳。
保宪赶到的时候,看到晴明的乌帽子放在一边,黑亮的头发披散着,头枕在博雅的腿上紧闭着双眼,纵然是在温暖的油灯下灯光下,脸色也是苍白如纸,胸前的白色狩衣上有一团黑色的血痕。
保宪的心里一阵紧缩,他从来没有见过晴明这个样子,晴明总是强大的,是师兄弟们当中独有的虽然纤细却异常凌厉的人,强悍到让众人仰视的男人,从来也没有流露出过脆弱。此时,却像一个无力的布娃娃……
从冥界带回来的厉鬼之吻的毒,根本从来就没有驱出来过,是被晴明强自用阴阳术压制着。
晴明狐狸……
保宪用手缓慢从晴明头顶掠过,及至胸口、手臂、腿,慢慢地摸了一圈:“晴明身体里有东西,那东西现在控制了他。”
“啊啊,保宪,那是什么东西?”博雅急红了眼:“你一定要救晴明。”
猫又从保宪怀里钻了出来,蹲在保宪身边:“喂,保宪,你师弟的式神不见了。”
蜜虫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长廊里只留下保宪、博雅、躺在地板上的晴明,还有保宪的式神猫又。
“晴明!”博雅抱住晴明:“晴明你醒醒呀!”
“博雅,你跟我说说之前与晴明见面的经过,他是怎么就突然人事不省的。”保宪望着博雅。
“这个啊,我到晴明院子里来,睡着了,做了个梦,梦到晴明跟我告别。我在梦里很害怕也很痛苦。后来,晴明回来了,我醒了。看到真实的晴明我太高兴了。晴明那时还好好的。”博雅有些脸红,顿了一顿之后,决定还是不要说抱住晴明这个细节:“我对晴明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不在了,来跟我告别。幸好只是一个梦。”
“博雅,你在说不吉的话啊!”保宪很生气。
博雅很吃惊:“啊,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梦到晴明不在了,来跟你告别。”保宪恨恨地盯着博雅:“这就是给晴明下了一个咒啊!”
“可是,我不是阴阳师啊?”博雅迷糊了。
“现在晴明身体里有黑暗的东西,原本是被晴明用阴阳术给压制着,但是你这么一说,那东西就跑出来控制了晴明。”保宪担忧地看着晴明。
“啊……”
“可恶……”
“那现在怎么办?需要我做什么?”博雅看着头枕在他腿上晕迷的晴明:“怎么才能让晴明醒过来?”
“先得让厉鬼之吻的毒驱出来。”
“啊,那是在冥界,晴明为了救我才转移我的毒到他身上,现在还没有驱出来吗?”
保宪对天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呢?”
可是晴明为什么会被黑暗的东西控制……
或许这也说明,他倒底还是一个真实的人类吧……
晴明的心魔是什么……最终被黑暗邪恶力量所控制的心魔啊……
保宪惊了一惊。
保宪开始念咒。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晴明还是昏睡着,脸色越发苍白,在油灯映照下的紧闭的双眸被睫毛晕染上了浓浓的阴影。
夜里的温度又降了降,博雅去到晴明的内室,拿了一床被子盖在了晴明的身上。
赤足站在长廊上,博雅只觉得浑身冰凉,从腰间摸出了叶二,横在唇边,轻轻地吹奏了起来。
流水一样的笛声,悲伤又温暖地诉说着……春天的微风里轻轻飘散的樱花,夏天里流萤飞舞的夜晚,秋天漫山红叶的风声,冬天里围坐火炉旁温一壶酒的畅然……随意穿行于现世与异界的那样一个人,仿佛不是尘世中人的那么一个人……比夜空中的月光还要清朗的双眼,比天边的浮云还要让人着迷的笑容……
那样的一个人,在我源博雅心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请您一定要好好的回到我的身边,我也要变得强大,这样,我才可以好好地守护您……
请您回来,从黑暗之地、从不可触摸的黑暗中回来,回到平安京,回到我的身边……
晴明……
博雅……
晴明缓缓张开了双眼。
保宪大喜:“晴明你醒了。”
将叶二放回腰间,博雅奔跑着扑到了晴明面前:“晴明你醒了。”
晴明的眼睛里有微微的血丝,琥珀色的眼珠转动着,看了一眼博雅和保宪,又缓缓转向暗黑的天空。
晴明唇边浮上了一丝凌厉的微笑:“厉鬼之吻。”
博雅眼中充满了关切:“晴明,你现在怎么样?”
“谢谢你,博雅。”晴明的眼光变得柔和:“你的笛声让我在黑暗中找到了回来的路。”
保宪看着晴明的眼睛:“那么,那个毒……”
“我已经有办法了。”
夜空中飞舞着白色的雪花,突然出现了蓝色的蝴蝶,蜜虫笑盈盈地幻化为美丽的少女,变戏法似的为晴明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来。晴明坐起来喝了一口茶,突然微笑着对保宪说:“保宪,我身体里的毒这么厉害,你说我把它驱出来后,怎么用它呢?”
“你……你该不会是又想做成你的式神吧?”保宪皱了皱眉。
同门师兄弟分别有不同的恶趣味,保宪从小就喜欢附身在各种动物上,从青蛙、小鼠、蛇,到牛、羊、马,而晴明则喜欢把他手边能看上的东西变成他的式神,所以现在晴明宅邸外的戾桥上就养着不同时期收集来的式神们。
喝了热茶以后,晴明的唇渐渐红润起来,眼中也焕发出光彩:“这个毒物吸取了我体内的精气,驱出来后如果成为我的式神,一定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式神,而且,他可以不依附我而存在,就像你的猫又。”
猫又在旁边吐了吐舌头。
于是,这两个人突然热火朝天地聊起了各种咒、式神、天象、卦……
博雅在旁边目瞪口呆,这两师兄弟……
哎,这是一个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该说的话么?保宪也是,好像完全忘记了晴明之前快伤重不治了……对啊,就是现在,那个毒也没有驱出来啊,他们都好像忘记了这回事了……
突然晴明说:“那我开始了。”
博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晴明对他说:“博雅,请用叶二吹奏一首清心曲,我没有叫你停你就千万别停,请一直吹下去。”
“知道了,晴明。”博雅点头,捏紧了叶二。
“保宪,我的宅院方位是鬼门,你布上结界,一会儿如果鬼门破了,你应对一下。”
“好的,晴明。”
夜已深浓,此时正值寅时初刻,日夜交替,阴阳交汇。
土御门大路以北,艮位,平安京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宅邸,院子上方升腾起桔梗五芒星符印,白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