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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卷十三 北野天满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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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北野天满宫
博雅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担忧。
从土御门大路回到王府,看到门口停了一辆华丽的牛车,门口仆从告知是他的妹妹妍子女王回来了。
博雅的父亲,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他与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两年前,妍子随新婚丈夫藤原赖忠远赴长冈京,经常会与博雅通信,在家里,母亲威严,弟弟们也都公事繁忙,只有妍子女王与他最是性情相投。
博雅急冲冲地走向内堂,看到妍子正从母亲房中出来,估计已经请安完毕了。
妍子穿着华美的十二单衣,眉目如画,长长的黑发光泽秀美,看到博雅立刻眉开眼笑:“博雅哥哥,我正准备去你那儿呐。”
“妍子,你怎么回来了?”
“咦,等等,博雅哥哥你恋爱啦?”妍子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博雅。
博雅搔了搔头:“没有啊。”
妍子凑到博雅身边用力闻了闻:“嘻嘻嘻,你恋爱了,你忘记了我有世间最灵的鼻子,能闻到你恋爱的味道。”
博雅大笑,跟谁,恋爱也得有一个对象嘛。
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个人的笑脸……那人的笑容像浮云一样变幻莫测……
心脏像被巨锤猛地撞了一下,博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第一章迟来的抱歉】
“保宪大人,您如约而来了。”保宪耳边响起夜姬的声音。
保宪转头,看到款款而来的美丽的河之女。
上一次与夜姬见面,身边还有着晴明与博雅作陪,这一次却是自己独自一人,怎么说心里也有些许的尴尬。
夜姬静静地看着保宪:“保宪大人,我要的东西您取到了吗?”
保宪从怀中摸出木盒,打开,只见一个绿色圆球形的似雾又似烟的东西在木盒中缓慢转动着,夜姬想要伸手去摸,“啪”的一声,保宪关下了木盒的盖子。“可不能随便碰,我还要施法让这精魂回归流枫伶体内,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夜姬微笑:“保宪大人辛苦了,那么,就与我一起去见他吧。”
去河底的路中,保宪一直打量着夜姬,心有愧疚。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当初一走了之,对不起夜姬在先。
这一次,如果能让流枫伶替代自己来陪伴夜姬,那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事啊。
想到这里,保宪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微微的放松。
“保宪大人,这一路上可顺利么?”夜姬侧头微笑着看着保宪。
“遇到一些意外,不过,还算是平安回来了。”保宪顿了顿:“重要的,是把夜姬你想要的东西给带回来了。”
“还没完呢,保宪大人。”夜姬轻笑:“魂是给带回来了,不过我要的可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一个活生生的爱我的男人。”
“我会施法的。”保宪叹了口气。
“晴明大人没有陪您来,那您一个人能做到么?”夜姬直直地盯着保宪。
“好歹我也是贺茂家的第一传人,阴阳术不在晴明之下。”保宪挺了挺胸:“我是他师兄,我的法术可是高于他的。”
夜姬不再说话,只是微笑。
保宪怀里的式神猫又发出呼呼的笑声。
流枫伶的肉身静静地躺在石床上,上次临走前晴明施了法,让他肉身不腐。
石床周围也依次点满了七七四十九支人鱼油做的蜡烛,摆成桔梗五芒星的形状,流枫伶就静静地睡在中央。
猫又跳到一旁,保宪开始焚香画符。
将符咒烧成灰后,保宪将灰混入一碗酒里,用法术分开流枫伶的嘴,将混有符咒的酒灌了下去。再将装有流枫伶的木盒放在石床边,然后,才开始长诵咒语。
诺诺辜辜,天翻地覆,乾坤定位,九道皆塞……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神啊,掌管所有生灵的泰山府君啊,请兑现您的诺言吧,请您生还流枫伶……
悠长的咒语中,木盒自行开启,白光暴涨,绿色旋转的精魂从木盒中升腾而出,飞旋到流枫伶的面容之上。保宪加重念咒的声音,随着短促高亢的咒语声,精魂突然飞速进入流枫伶的鼻腔中,蓦地不见。
白光与绿光也都瞬间消失,周围只有那四十九支人鱼蜡烛散发着明亮的光芒。流枫伶依然静静地沉睡在石床之上。
“已经成功了么?”夜姬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去。
“夜姬,等一下。”保宪犹豫了一下:“夜姬,你真的确定要我抹去他以前的记忆吗?”
“是的,当然。”夜姬微笑。
“那样的话,作为他前半生的记忆都会消失,他这个人也就不完整了。”保宪皱了皱眉。
“是的,那就让他不完整。我只需要他爱我就是了。”夜姬直直地盯着保宪:“保宪大人,如果你做不到,那就让安倍晴明来做。”
保宪叹了一口气。
夜姬跟着又说:“你再用咒,一会儿让他醒来时爱上第一眼见到的我。”
“这……夜姬……”保宪静静地看着夜姬,眼睛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东西。
“怎么,保宪大人办不到吗?”夜姬冷冷的目光瞪视着保宪。
保宪沉默地走到流枫伶面前,轻声念咒。
念毕,用手指在流枫伶面前一拂,白光闪过之后,渐渐地可以看到流枫伶原本惨白的脸上慢慢地开始有了一些血色。
“对不起,夜姬,这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保宪低头看着只到他肩膀的娇小女人,终于说出了内心的话。
夜姬似乎并没有听到保宪说的话,她的眼睛全视贯注地注视着石床之上的流枫伶。
她慢慢走了过去,站在石床边,低头凝视着床上沉睡的男子。
“让他醒过来吧,保宪大人。”夜姬对保宪微微点了点头。
保宪轻轻念咒,念毕,手指指向流枫伶的胸口,似乎有热气随着保宪的手指蒸腾而起。
后退了一步,保宪站在阴影里默默地注视着夜姬。
这个美丽女人的身体,曾经每一分每一寸他都异常熟悉,而今,与她却是客气而遥远的距离,当初,她曾为他嘶声哭泣,为她发狂冲毁了鸭川上的桥,她曾苦苦地哀求他留下来。
这一切,恍如一梦。
他终是辜负了她,他实在是对不起她。她的深情与思念,在那时他的心中,是沉重得像山一样的负担。
对不起啊,夜姬……
请您愿谅我……
可是若时光倒流,恐怕他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夜姬,她只是他填补空虚寂寞的一剂药方,是逃避晴明的另一种可能。
面对现在的夜姬,保宪觉得羞耻。
流枫伶醒了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人便是夜姬,惊为天人。
这个宫廷画师忘记了有枝小姐,忘记了招子公主,也跟本不知道自己已去冥界走了一圈回来,他的瞳孔里只有夜姬美丽温暖的笑容。
这一瞬间,他爱上了夜姬。
或许,没有保宪下的咒,他也有可能爱上这个美丽高贵的河之女。
夜姬转头对保宪轻轻下了逐客令:“保宪大人,请回吧。”
式神猫又钻进了保宪的怀里,心里纵然有很多怅然与愧疚,但保宪却不得不离开了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河之女的府邸。
倒底,还是对不起那个女人啊……
“喂,你是对那女人旧情难忘吗?”从鸭川河里出来,怀里的猫又跳到地上,发出粗声粗气的男人的声音。
“闭嘴,你懂什么!”保宪烦不胜烦。
“哈,以人类的年纪来算的话,我可是个活了三百岁的老头子了,见多识广着呢。什么女人没见过,哼!”猫又边走边大声反驳。
保宪提高了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吃晴明丢过来的鱼骨头,你就不知道忍耐吗?”
“哈哈,反正那又不是我,那是你。”猫又大笑。
“你、你还在晴明面前露出肚皮,四脚朝天极其丑陋。”保宪气极。
“谁叫你利用我,附在我身上。”猫又翘起了分叉的尾巴。
“你是我式神,我想附就附!”保宪恨恨发盯了它一眼。
“那我必须吃你师弟吃剩的东西,我还要对他摇尾巴抛媚眼,表示我很高兴吃他剩下的东西。”猫又嘻嘻笑起来。
“我要把你变成软叽叽不能说话的爬虫!”保宪咬牙切齿。
“你试试!”猫又吹了下胡子。
这一大一小吵吵嚷嚷地走在朱雀大道上,晨曦微露,天光渐明,阳光从云层里跳了出来,金色的光芒拖出了一大一小两个长长的影子。
【第二章圣上的忧思】
博雅在早朝的时候看到了晴明。
不知为什么,博雅心脏跳得很厉害,自己都似乎能听到胸腔中像擂鼓一样的声音。博雅不敢直盯着阴阳寮那边的晴明,好在今天晴明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远远地对他回以微微一笑。
今天的晴明似乎对他很是漠然,倒是对主上有问必答,态度端庄。
圣上要晴明早朝后到紫宸殿等候。
下了早朝,博雅远远看到晴明白色的身影,正往紫宸殿那边行走,心里记挂着晴明的身体是否复元,想要追上去询问,却又难以迈步,犹豫不决间,晴明已经远远地走得不见踪影了。
博雅脸上露出失落沮丧的神色。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拍,博雅转过头去,看到参议藤原兼家正对他眨眼睛,想要拉他离开人来人往的清凉殿,走向僻静之处。博雅当年与晴明相识,也起源于藤原兼家的松树上结了一个冬瓜,兼家托博雅请晴明前来驱鬼,得以和博雅成为挚友。
“兼家大人,是有什么事吗?”博雅不明白藤原兼家脸上古里古怪的表情。
“嘘……”藤原兼家将博雅拉至僻静的回廊上,轻声说:“博雅大人,我听说这几天皇宫里不怎么太平啊。”
“是出了什么事吗?”博雅有些吃惊。
“听说清凉殿前几天又被雷击中了,烧伤了一个女官。”藤原兼家转动着眼珠子:“不过,冬天原本就不该打雷的呀。”
“啊……”博雅张大了嘴。
“博雅大人你也听到了,刚才圣上召安倍晴明去紫宸殿,一定是为了这个原因呐。”说到这儿,藤原兼家突然面露恐怖之色:“你说,会不会是那个菅原道真的怨灵又来了呀?”
“什么,你是说那个前朝的菅原道真?”博雅大惊。
菅原道真去世的时候,博雅还没有出生。前朝醍醐天皇时代的一些恩怨博雅是知道的,菅原道真担任右大臣时,被左大臣藤原时平所害,被诬告意图帮助齐世亲王簒夺皇位而获罪,被贬为大宰权帅,流放至九州太宰府,同年,屈死于贬所。
道真死后,京都陆续出现多种异相,先是醍醐天皇的皇子一一病死。博雅的父亲、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便是在此期间病逝。后来皇宫的清凉殿遭雷击,大纳言民部卿的藤原清贯和另一名大官以及近卫二人一起被雷击死。醍醐天皇也为此吓得忧心忡仲,不久郁郁而终,传位于朱雀天皇。
朱雀天皇认为是道真的怨灵在作祟,因此赦免道真的罪名并追赠官位。至村上天皇继位后,开始在北野修建天满宫,同时赐博雅姓“源”,自此博雅便不再是皇族,而是大臣之身。
这一段历史,博雅还是非常清楚的。
“你是说道真大人的怨灵又出来啦,这才是清凉殿冬日被雷击的原因?”博雅拉住藤原兼家。
藤原兼家用桧扇抵了抵额头:“所以,博雅大人还是多问问晴明大人吧,说不定这会儿主上正在与晴明大人商讨这事呐。”
唔,晴明……
晴明又该忙起来了……
“晴明,你怎么看?”紫宸殿里,村上天皇已经换上了直衣,看着竹帘外跪坐着的晴明,他有些焦虑。
“清凉殿被雷击的事吧。”晴明神色仍是淡淡的:“臣看来,这事也并没有那么严重,圣上已经在北野修建了天满宫,便是为了安抚菅原道真大人。这两日我去天满宫占个卜,看看哪个日子方便祭祀,结果出来后再看怎么做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晴明冷淡而风雅的样子,村上天皇的内心就觉得踏实安定。
也许前朝醍醐天皇出了那么多怨灵鬼怪的乱子,只是因为没有一个绝代的阴阳师吧。村上天皇至今也还记得当初晴明是怎么把他从已经变成厉鬼生成的佑姬手上救下来的。
“好,晴明。”村上天皇叹了口气:“我不想再重复延平年间的让全朝臣子与后宫都恐怖的事……”
那时,京都接二连三发生大事,大纳言藤原清贯与右中弁平希世给在清凉殿落雷中被劈成两具死尸,另一道落雷将三名朝臣烧死,许多朝臣目睹此景不是发疯便是变成痴呆,醍醐天皇也目睹整件惨剧,不久后去世,哥哥朱雀天皇继位。此后,左大臣藤原时平猝死,右大臣藤原源光,无故跌落沼泽闷死。
自己继位后,便开始修建天满宫,就是为了让朝野不再动荡。只是希望吏治清明,法令严明,社会安定。
“知道了。”晴明行礼告退。
“晴明。”村上天皇叫住了正待转身要走的晴明,正色道:“这件事很重要。”
晴明微笑点头,再行告退。
从紫宸殿出来不久,晴明就遇到了一旁等候的保宪。
“晴明,你这两天要去北野的天满宫吧,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保宪走到晴明身边。
“唔。”晴明不置可否。
保宪侧身看着晴明的眼晴,清澈如昔,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
猫又突然从保宪怀里跳出来,跃上保宪的肩头,使劲地闻着走在旁边的晴明。
“不对呀,保宪,你师弟今天味道不对。”猫又耸着鼻子,发出粗声粗气的声音:“平时他身上都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紫藤的气息,但今天没有。”
保宪一惊,伸手拉住晴明的狩衣袍袖:“你是谁?”
晴明发出哈哈的笑声,突然变小变薄,变成了保宪手上捏住的一片小小的纸人,纸人身上束了一根晴明的长长的头发。
保宪气极:“晴明,你居然又剪纸人来玩!用纸人糊弄那男人便罢了,居然要糊弄我!”
耳边遥遥传来晴明的笑声,不一会儿就变得细微,再听时,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晴明大人,这可怎么办呢?”蜜虫担忧地看着晴明。
晴明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慢慢渗血了,从缠着的白色纱布中,缓慢地浸染出来。这是一天中更换的第四条纱布了。
晴明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仍是懒洋洋的坐在回廊下,背舒服地靠在柱子上,微笑着沐浴在冬日难得的阳光中。
“蜜虫,温点酒上来。”
不一会儿,蜜虫端着温好的酒上来,为晴明手上的酒盏斟上半杯:“晴明大人,要不我去找保宪大人来帮您看看眼睛吧?”
将手上的酒一口饮尽,晴明抬起头来,遥望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微微一笑:“世间成时二十别劫,住时二十别劫,坏时二十别劫,空时二十别劫。蜜虫,有些事,是无法控制的呀……”
即是劫数,那就是必须得经历的。
他与博雅的相识是命中注定的,为博雅行泰山府君之祭舞也好,行天地逆转之术将毒转给自己也好,那都是必渡的劫。
未来的日子将会发生些什么,晴明不愿意占卜,若对未来一览无余,那么生活就将更加无聊,留一些无常与未知或许才是最自然的。
博雅那家伙,还想着来生,一千年以后的事,真是天真啊。晴明不愿意想轮回之后的事,那已经离开了他的意志,他无法控制,那便不要去想。
更何况,时间的长河里,所有的人与事都终将摩灭……
【第三章浓雾的叹息】
晴明的牛车缓缓地向平安京的北郊北野前行,这一次,陪同晴明的式神并不只是蜜虫,还有一名束发、穿着白色水干的圆脸少年,他是晴明养在宅邸外戾桥下的四大式神之一,名叫流刀。
此时,流刀与蜜虫一左一右走在晴明的牛车旁。
晴明大人眼睛看不见,所以才带上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式神吧,听说是是驱鬼斩妖很厉害的家伙,据说真身是一只巨大的白虎,不过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和和气气浓眉大眼的少年嘛。蜜虫偷偷打量着流刀。
将眼光从流刀身上收回来,蜜虫咬了咬嘴唇,望着牛车,眼中满是忧色。
可是晴明大人的眼睛的病,越来越厉害了呀,不断地有血流出来,到现在每天要更换六次以上的纱布才行了。要是能用蜜虫的眼睛来交换,蜜虫也一定心甘情愿,义不容辞。
牛车里传出晴明的轻笑:“蜜虫,别瞎想。”
蜜虫叹了口气。
从平安京出来往北走,郊外逐渐荒凉,枯草丛生的大道白雾迷漫,两旁竟依稀可见死人骸骨,虽是冬天,空气中也浮动着阵阵恶臭。
蜜虫轻轻掩鼻。
“晴明大人,我去看看。”流刀向牛车内的晴明行礼,然后跃到路边的草丛中,不知奔向了哪里,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白雾愈加浓郁,渐渐牛车前已经无法视物,拉车的牛已经不肯再往前走,硬生生地停在大道上。
蜜虫刚点亮了灯笼,就听到牛车内晴明的一声轻喝:“蜜虫,灭掉灯笼。”
伸手似乎已经无法看见五指,蜜虫心里有些惊慌,努力睁大眼望着白雾中的一切,除了一切白茫茫之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蜜虫转身,发现身后的牛车也不见了,不知道是看不清还是消失了。
晴明大人还在牛车里呢,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晴明大人的眼睛还看不到,受着那么严重的伤啊,那个该死的流刀跑哪儿去啦?
蜜虫将双手前伸摸索着前进,想要找到牛车,走了十来步之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摸到,咬着唇继续改变方向摸着前进。
雾中,突然传出了长长的叹息,像动物垂死的悲泣,也像女人生产到脱力时的哀叹。
蜜虫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尖叫,侧耳判断着叹息声传来的方向,她并不想做一个毫无用处的式神,更不能是一个胆小如虫的式神。
蜜虫身后的白雾风云变幻,像旋涡一样转动,瞬间变成一张凌空的巨大物体,它慢慢变形扭动,赫然变成了一张人脸,那脸张开大嘴,像一个黑洞,对准蜜虫张开了大口。
蜜虫感觉到身后巨大的吸力,不由自主就被一股大力往后拖至凌空,转头看见白雾形成的巨大人脸,这脸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正在大力吸食她,蜜虫不由自主发出了长长的尖叫。
“玄武避万鬼!”蜜虫耳边传来了晴明的声音。
蜜虫的心镇定了下来。
画有五芒星的符咒突然飞至空中,贴到了人脸的额头,那凌空的人脸蓦地变得痛苦不堪,面容扭曲着,嘴里发出声震九宵的惨叫声。
“恶灵消散!”随着晴明一声断喝,符咒发出红光,从天空中以五芒星的形状罩下来,人脸化为青烟消失。
天地瞬间清明,白雾消散。
蜜虫跌坐在地,惊魂未定。她抬眼看到她的主人,平安京的第一阴阳师正站在大道上,冬天凛冽的寒风正吹得他白色的狩衣袍袖发出猎猎之声,虽然眼睛缠上了白色的纱布,但蜜虫仍能看出晴明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
“晴明大人,刚才这雾中是什么啊?”蜜虫站起来,走到晴明身边。
晴明淡淡回答:“它是名唤烟烟罗的鬼怪。”
只是它原本不该吸食生灵血肉的,普通的烟烟罗不会伤害人类,只是一个捣蛋鬼罢了。而现在道路两旁的死人骸骨少说也有十几具,是什么让它变化了呢?
晴明侧耳倾听感应着周遭,皱了皱眉头。
天有异象。
冬日落雷震坏了清凉殿,人畜无害的烟烟罗却像冥界厉鬼,还有什么是未知的呢?
是需要尽快占卜了。晴明觉得眼睛刺痛,不由自主伸手摸了一下。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作为阴阳师,失去了视力更看不到卦象了。目前他还没有习得盲看那种技术,那估计少说也得四五年的训练,而当下,他必须依靠眼睛。
这眼睛,还是需要尽快复元才行。
“晴明大人请上车吧。”式神流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牛车旁掀开了布帘。晴明坐上了牛车,只听到流刀说:“我刚才去方圆十里寻找了一下,发现了这个恶灵的栖身之处,怨气很重。晴明大人需要前去净化吗?”
“去吧,然后再去天满宫。”晴明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这个时候,晴明在做什么呢?”博雅站在朱雀门外,将叶二从唇边取下,似乎晴明不在,他连吹笛的兴致都没有了。
从冥界地府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晴明。
他知道他这条命,是晴明给的。上一次,晴明用泰山府君之祭舞用青音的生命换给了他,这一次,是晴明用天地逆转之法将他身上的厉鬼之吻的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博雅的心就止不住的疼痛。
晴明的毒驱走了吗?他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博雅哥哥,我就知道能在这儿找到你。”朱雀门前驶来了一辆华丽的牛车,帘门掀开,露出了妹妹妍子的笑脸。
博雅快步走过去:“妍子,你怎么来了?”
“我想听哥哥吹笛啊,所以就来找你了。”妍子眨了眨眼睛。
“好吧,那我现在就吹。”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可是现在我又不想听了。”妍子嘟着嘴。
“呃……”博雅看着牛车上的妍子,不明所以。
妍子嘻嘻笑着盯着博雅:“我要博雅哥哥陪我去找安倍晴明大人。”
博雅吃了一惊:“你为何要找晴明?”
“还会有什么,当然是让他去驱鬼啦。”妍子满不在乎地说。
“啊,你家里闹鬼啦?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博雅大惊。
“跟你说了有用吗?你又不是平安京最强大的阴阳师。”妍子突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再说了,我倒是很想见见那个让你魂牵梦系的朋友呐。”
“胡说什么!”博雅瞬间涨红了脸。
妍子发出一长串风铃般的笑声:“博雅哥哥脸红了,从小到大,每次被我说中心事时,博雅哥哥总会脸红的。”
博雅心里一惊。
“走吧。”妍子饶有趣味地盯着博雅。
“去哪儿?”博雅一愣。
“当然是你那个朋友安倍晴明的家呀。”妍子提高了声音。
“唔,好。”
两辆牛车驶往土御门大路以北,安倍晴明宅邸。经过了戾桥,停在晴明的大门外。这一次,画有五芒星符咒的大门依然没有开启,博雅不得不再次拍门大叫。
依然是无人应答,博雅沮丧地对妍子说:“好几天了,晴明一直不在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而且蜜虫也不在。”
妍子皱着眉:“那要不我们再多等等吧。”
话音刚落,突然门口就出现了一位身着华丽唐衣的美丽女子,那女子笑盈盈地对着博雅与妍子行礼。正是曾经陪同晴明一同前去冥界地府的式神夜常,朱雀之身。
妍子吓了好大一跳,惊呼着躲到博雅身后。
“晴明大人外出办事,博雅大人请回吧。”夜常笑容满面。
“啊,晴明外出了,是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博雅一连串地发问。
“晴明大人是去北野的天满宫了,如果办得顺利,明天就可以到家了。”夜常含笑说道。
博雅点了点头:“唔,知道了。”
应当跟清凉殿落雷有关吧,希望晴明能平安回来。博雅再抬起头时,发现夜常已经消失了,只有妍子正站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博雅吓了一跳:“妍子,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很依赖他呀,那个晴明大人。”妍子嘻嘻笑起来:“你看到他的式神出现时,脸上表情都不一样。如果见到本人,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呢。”
呃……
妍子用鼻子使劲闻着博雅:“嗯,被我说中了,你身上的恋爱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啊。”
“我么,跟谁呀,我可没有恋上谁!”博雅退后,有些生气。
“还会有谁,晴明大人啊。”妍子甩下一句话上了牛车:“真是个不坦荡的人呐。”
博雅呆呆在站在牛车下,一时间竟如五雷轰顶,心脏骤停。
【第四章博雅的心事】
“博雅哥哥,我先回府了。”妍子在牛车里丢下这句话,带着仆从渐渐走远了。
博雅呆呆地从晴明宅院外出来,闷头乱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朱雀大道上。此时,夕阳已缓慢下沉,夜晚就要来临了。
我,恋着晴明?
不,绝不可能,我与晴明只是最好的朋友而已。我们只是一同出生入死过,而且,他还救了我两次。我只是感激与愧疚,感激他一直在保护我,愧疚于我总是在拖累他。
晴明第一次救我的时候,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我看到他竟然哭了。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竟然在我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滴在了我的脸上。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哭泣,将我从泰山府君那里救回之后,他又恢复成一个神秘冷淡的阴阳师。
我,是在恋着晴明吗……
或许,我只是在依赖着他吧……毕竟,他是那么强大的男人……
可是,为什么想到晴明的时候,心会收缩疼痛呢……
我是晴明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人吗?
博雅一路低头走,一路自言自语,全然不顾夜已降临。
跟在后面的仆人辉之助却害怕得头皮发麻,看这样子主人是要沿着朱雀大道走回去呀,这可是条常常遇到鬼的路,武士们有时为了拼谁的胆子大,会在深夜打赌一个人走上这条路,来看倒底会不会遇到鬼。
辉之助不敢打扰主人,只好在博雅身后五步内紧紧跟随。
突然,博雅的脚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定睛一看,吓得他差点大叫起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博雅看到地上横躺着一个女人,脸和身体朝下趴在地上,看着装像是贵族的俾女,似乎还在发出闷声闷气的呻呤声。
辉之助白天跟随博雅出门,并没有带上灯笼,好在身上还带了一个打火石,辉之助在路边找到一根木头,用打火石点燃后拿近查看。博雅帮他拿着点燃的火把,辉之助把侍女翻了过来,这一看,吓得博雅差点扔了手上的火把。
那侍女的胸口不知被什么野兽抓得稀烂,满是鲜血,她被翻过来后艰难地呼吸着,她将手伸向博雅:“大……大人……请……快去……救……我家小姐……”
博雅蹲下来:“啊,你家小姐现在在哪儿?”
侍女指着朱雀大道的右边,五条大路处,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一口气没接上来,头一歪,登时倒在了地上。
辉之助害怕地劝阻博雅:“主人,现在正为日夜交替的戌时,正是容易撞鬼之时啊,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吧。”
“不,我们先去救人。”博雅沉呤了一下,按了按腰间的太刀,又摸了摸怀中晴明给他的桔梗五芒星符咒。
记得当时晴明说过,这个符咒是晴明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画的,一般的鬼怪见了都会避让。即使晴明不在身边,但有晴明的符咒在,自己也会安全的。
博雅全身又充满了力量,抓过火把就急冲冲地往西边的五条大道上跑了过去。辉之助不得不紧紧跟上去。
博雅跑到五条大路与西大宫大路的交叉处时,发现一辆华丽的牛车静静地停在那儿,没有看到任何仆从,拉车的牛似乎已经站着睡了过去,但车厢里却有闪烁的烛光透了出来。
博雅熄了火把,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按住腰间的太刀,慢慢地走了过去。似乎听到嘤嘤的哭泣声,博雅伏低身体,轻手轻脚走到牛车的车厢旁,透过车窗,一点点地抬头窥视牛车内情况。
只见一位身着繁复华丽十二单衣的女子正在掩面嘤嘤哭泣,她的对面,坐着赤裸着上身的精壮男子,从博雅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出那男子背部肌肉健壮结实,听到那男子发出呵呵的笑声:“宽子公主,你还是从了我吧。”
那男人突然把女人猛地抱在怀里,博雅这才看见,他竟然是全身赤裸的,难道想要欲行不轨?博雅差点惊呼出声,急忙用手按住了嘴。这一下动作虽轻微,但仍让那男子猛地回头。
那是一张白惨惨面目模糊的脸,五官被肿胀的脸挤得几乎看不见,像极了在水里泡了一个月以上的死人的脸。
博雅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不是人,一定是某种鬼怪。
这时,站在黑暗处潜伏的辉之助看到了这张烛光照耀下的怪脸,发出一声惨叫,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那怪人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全身精光,赤裸裸地展现在博雅面前。
博雅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但仍咬着牙没有发出大叫,将腰间的太刀抽出来,博雅将太刀直直地对着那鬼怪,刀峰微微颤抖着。
那鬼怪全然没有理会博雅的太刀,直直地向着博雅走过来。博雅发出一声大喝,挥舞着太刀砍了过去,眼见着将怪物砍成了两半,却看到被砍成两片怪物又生生合成了一个。
那怪物发出一声厉喝,用手将博雅手中的太刀硬生生折断,随后左脚飞起一踢将博雅向后踢飞了出去。
博雅重重地摔在泥地上,头晕眼花金星乱舞。还没等博雅从地上爬起来,那怪物已经扑到了博雅的身上,十指长出尖尖的像刀一样的指甲,向着博雅的胸口就挖了下去。
突然,怪物的手像是触到火一样缩了回去,博雅的胸口白光一闪,怀中晴明的桔梗五芒星符咒飞了出来,直直地贴在了那怪物的额头。
怪物发出痛苦的嚎叫,眼见着它的额头冒出阵阵青烟。
博雅从地上爬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惊恐地看着眼前一切。
“他的怨念很重,也是我家里对不住他。”不知何时,身着华丽十二单衣的女子来到了博雅身旁。
博雅这才看清她的面容,清丽高贵,姿容绝代。
博雅正待行礼,原本全身冒着青烟在地上翻滚的怪物看到宽子公主来到博雅面前,突然发出了长长的嚎叫,用力想要撕下贴在额头处的符咒,这时符咒红光暴涨,飞上半空成为五芒星形状齐齐地将怪物罩在里面,怪物在封印中翻滚嚎叫,不一会儿,便成为地上的一堆焦炭了。
随即,桔梗五芒星符咒也在夜空消失不见。
女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大人将这怪物收服了。”
不,不,那是晴明的符咒……
“说起来,那也是个可怜的人呐。”女人盯着地上那一堆焦炭出了神:“他曾经是我家里的护卫,有一天他偷偷看了我更衣,又冲进内室像傻了一样盯着我看,被侍女发现告到了父亲那里,父亲大怒之下将他系上巨石扔进了鸭川河。”
“他的眼神真的很吓人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是怨念太深了吧,所以成为了这么一个怪物。”
“哎……”博雅跟着发出叹息。
“我绝对不会在夜里出门。”女人将手里的桧扇打开又合上:“我带侍女是下午出来,就在朱雀门那儿转转透透气而已,不知为什么想回府时一直找不到路,直至现在夜已深。现在想来,就是他的怨灵在作怪让我无法回家吧。”
“谢谢大人救了我,我是藤原忠平的女儿宽子,不知大人是殿上哪位呢?”宽子打量着博雅的衣冠。
“宽子公主多礼了,在下源博雅。”博雅回礼。
宽子的眼睛一亮:“原来您就是博雅大人,克明亲王的儿子,据说吹奏的笛声可以让鬼神也为之动容。”
“啊……”博雅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博雅重新点燃了火把,只是下人们逃走的逃走,丢命的丢命,眼下也找不到别的人,博雅脸上浮现出笑容:“我送宽子公主回府吧,太晚了怕再遇到意外啊。”
“那就多谢博雅大人了。”
举着火把,博雅自己牵着宽子的牛车,带着宽子行走在路上。
掀开了牛车车窗的车帘,宽子静静地看着在牛车外行走的博雅。
这个被称为“雅乐之仙”的男人,吹奏的笛声之美妙世间再无其二,没想到却是个高高大大的武士呢,博雅大人竟然是长这个样子的,原以为他跟平安京那些瘦弱苍白的公卿贵族是一样的,哪知道却是一个如此有男人气慨的人呢……
宽子的脸上渐渐浮起了笑容。
到了关白藤原忠平的府外,博雅掀开了车帘请宽子下车,当博雅目送宽子进关白府时,宽子突然转头对他露出了美丽的笑容:“博雅大人,下一次,我想听到大人举世无双的笛声。”
【第五章阴阳师的魔】
站在荒原里的晴明突然胸口闷痛了一下。
这一片土地怨念深重,路有尸骨,乱坟岗一座接着一座,野狗流窜,枯草丛生。就算是蜜虫,也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深深的戾气,就是长在旁边的枯树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晴明不得不留下来施法给予净化。
可是,这倒底是什么原因呢?这一片土地似乎被人施了咒,为何有那么重的怨念呢?若是施咒,这个布咒的人,又会是哪个阴阳师或是法师呢?为何要如此?
晴明一边思索着一边来到烟烟罗的孤坟前。
烟烟罗栖身之处为一座冒着青烟的孤坟,这一家人的后代应当是很多很多年都没有来祭拜过,坟看起来像是被暴雨冲垮过,又似乎经历过雷击,中央裂出很大的两个口子,黑乎乎的裂口里不断有青烟冒出来。
而这样的坟在这片土地上不计其数。
蜜虫与流刀一左一右站在晴明身边。
此时,夕阳最后一抹光亮也从他们眼前消失,天色渐渐暗下来,正是日夜交替的时候了。
蜜虫担扰地看着她的主人,似乎缠在眼睛的纱布上隐隐有血色浸出来。晴明大人的眼睛没有见好,而现在却又要花大力气净化这片土地,净化倒也没有什么,可是这一片土地上的荒坟太多了,是很耗损时间精力的呐。
“晴明大人,要不我们还是快点赶去天满宫吧,您在牛车上休息,我们两个时辰就到啦。”蜜虫偏头看着她的主人。
晴明微微一笑。
虽然他对这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关切与热爱,但身为一名阴阳师,属于自己本份的事,还是要做的。若不解咒净化,这片土地上还会不断生出恶灵害人。
晴明从怀里取出四个符咒,要流刀分放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距晴明所立的中心方圆五里,几乎就把这一片乱坟岗笼罩了进去。
此时,黑夜降临,星子上升,天幕中可见参宿四与参宿七发出明亮的光芒。
星空下的晴明衣袂飘飘,悠长而古老的咒语从他的口中曼声传出,像游曳时空之门的风声,穿越了千年。
蜜虫听得入了迷,虽然她不止一次见过主人念咒施法,但是每一次蜜虫仍会痴迷。晴明大人真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耀眼呐……
乱坟岗上的荒坟慢慢都裂开了口子,升腾起一股股的黑烟。
黑烟左右冲突乱窜,它们似乎发现了晴明三人所处之地,渐渐地集聚为大股黑烟,向着晴明冲撞过来。
式神流刀将背上的长剑取下,拿在手中,待黑烟靠近时,便挥舞着剑光保护着晴明,所有的黑烟均无法近身。
晴明的咒语声慢慢变得凌厉,只听得他一声断喝:“东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中央黄帝、北斗三台、天文五星、妖魔封结。”
白光破天而起,瞬间刺入黑色的夜空,黑烟刹那消散。晴明的咒声变得快速:“五行加持,无灾无邪!”
白光成为五芒星的形状,瞬间布满了整个乱坟岗,只见散着青烟的孤坟,流淌着黑水的残墓,慢慢地在白光中消失了戾气,这一片土地变得平静了。
白光消失,晴明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神色,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蜜虫,现在可以启程了。”
坐上了牛车,晴明脸上露出了疲惫。
眼睛仍然剧痛难忍,似乎还在一直渗血着,治疗的方法还没有完全找到。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身体若是中毒,首先伤到的便是眼睛。也许下次该试下打通全身脉络,将毒从指尖驱出来试试。
只是,为什么早前胸口会有闷痛呢?作为一名阴阳师,晴明知道身体上任何的症状都不可能是平白无故的,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等着他去寻找答案罢了。
晴明觉得一阵阵困意袭来,要么,明天再解决吧,到天满宫之前需要养足精神。
博雅呢,这个呆子现在大概已经睡了。
唔,博雅……
博雅猛地一把抱住了他,晴明大惊,这牛车上不可能出现博雅。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晴明知道,这是博雅。
晴明奋力挣脱,推开博雅,却听见博雅在他耳边笑嘻嘻地对他说:“晴明,你不是想我么,那我来了。”
这不对,这一定是魔障。晴明咬牙正待念咒,却被博雅猛扑上来,将他的手牢牢扭在背后按住,听到博雅笑咪咪地说:“晴明,你以前跟我说过,阴阳师最弱的就是近身肉博吧。”
晴明扭动着身体想要逃开,却被博雅牢牢固定住,将头埋在晴明的脖子里,使劲地嗅闻着:“晴明,你的身上有紫藤的气息啊。”
晴明脸色变得惨白。这个博雅是如何生成的呢?任何魔障现身,都是因为有心魔的存在啊……
阴阳师的心魔,将是比任何魔障都要厉害的……更强大的心魔啊……
博雅吻上了他的脖子。晴明哼了一声。
“你喜欢的吧……晴明……”博雅在他耳边低语。
“啪”的一声,博雅头上突然贴上了一张五芒星符咒,博雅一愣,晴明快速挣脱他的压制,“邪灵消散”,随着晴明的一声低喝,面前的博雅变成一团黑烟,在牛车中转了几转,最后却像箭一样钻入了晴明的胸膛。
“晴明大人,您没事吧?”耳边听见蜜虫关切的声音,蜜虫正用丝绢为他擦着脸上的汗水:“您是做了恶梦吗?”
蜜虫好生奇怪,跟随主人这么久,就是三伏天也没有见过晴明大人出过汗,怎么居然在这大冬天里大汗淋漓了呢。
晴明沉呤不语。
估计刚才是睡着了吧,魔障才会趁虚而入。而那个魔障,此时住在自己的心口里。
晴明吐出了一口黑血。
“晴明大人,需要停车休息一下吗?”蜜虫惊呼了一声,叫停了牛车。
晴明缓缓从牛车中下来,蜜虫想要扶他,被晴明摇摇手制止了。
站在一片断崖前,天地一片清明,星光明亮,冬夜冷冽的寒风吹得晴明白色狩衣发出猎猎的声响。
该是那冥界的厉鬼之吻的毒障吧。驱之不散,一直留在晴明的身体里。
蜜虫担忧地看着晴明,晴明转头对她微笑:“蜜虫,你去找点清水来,我想洗洗眼睛。”
果真如晴明预料的那样,解开缠着眼睛的纱布后,晴明的眼睛可以视物了。自那团黑烟进入胸口后,眼睛的肿胀涩痛感消失了,用清水洗了双眼后,睛明张开眼睛,世界清明,映入他的眼帘。
蜜虫拍掌欢笑:“晴明大人的眼睛好了呢,又跟以前一样清澈了。”
晴明微微一笑。
蜜虫所不知道的是,毒侵入心脏,远比侵入眼睛伤害更大。这是他的劫,能否安然渡过,他也没有把握。当初在冥界,一心只想着救博雅,根本没有想过这毒到了自己身体里后,能否清除。这不是当时该想的事。
那时的自己,就是明知会送命也一定会那样做的。
嗯呐,救博雅,让他好好活下来,活在他热爱的平安京里,远比一切重要。
比晴明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只是那么瞬间想到博雅,晴明的心口处便翻江倒海地剧烈疼痛,痛感放射到后背和全身,梗得几乎无法呼吸。晴明头上渗出了冷汗,靠在身旁的枯树上强自镇定下来。
是了,是那个毒在渐渐发作了。
“晴明大人……”蜜虫站在晴明身边,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晴明默默地对蜜虫摇了摇手,蜜虫退了下去,走到远处的牛车旁,与流刀站在一起。
夜空清朗,有陨星划破天际,长长的弧线映入晴明清澈的双眼。
传说,有陨星降落时,人间将发生不幸。但又有传说,当陨星降落时,若许愿成功,也会发生幸运的事。
幸运与噩运,刹那便可更替,如同善与恶,在一念之间。
如果,这是安倍晴明所必须面对的命运,那么,就让它像陨星降落一般来临吧。
鬼怪怨灵也好,黑暗邪恶也罢,都统统地现身吧……
来吧……
张开眼帘望向夜空,晴明无声地微笑起来。
【第六章天满宫占卜】
晴明在牛内里小睡了一会儿,抵达北野天满宫的时候,正是卯时,太阳将要破晓而出。
天满宫华丽的社殿已全部修建完毕,余下的是一些梅花和砂石需要调整。此时无人到访,周边空寂无声。
穿过三光门,晴明站在正殿的中央,因为没有烛光的原因,殿内略显黑暗,空气中有新鲜木头的滋味,蜜虫捧了大六壬式盘站在晴明的身后,流刀则消失不见,似乎是在神殿四边巡查。
晴明的前方,是菅原道真的塑像。
菅原道真去世了十八年后,晴明才出生。这绵延的怨恨,却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年。
晴明默默地凝望道真像,想那世间种种的执念,都缘于未完成,与放不下。
一片空寂中,似乎有人安静而沉默地注视着他,这大殿内所有的木头也似乎都在呼吸着,默默地看着他。就连穿堂而过的丝丝冷风,也似乎长着眼睛,在穿堂而过的那一瞬,转头凝望着他。
昨天夜里观看的天象已让晴明心中有了七八分的洞察,此时占卜,只是想要更精确的得知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跪拜行礼之后,晴明打开大六壬式盘,跪坐于地,开始缓缓转动天盘占卜。
后背有了微微的凉意。
博雅从早朝上下来,远远地看见贺茂保宪。
“保宪大人,请留步。”博雅追了上去。
猫又在保宪怀里偷笑:“保宪,你可以装做没听见。”
“哈,我可是比你高级的人类,是要讲道理的。”保宪扭头。
“切。“猫又在保宪怀里抓了一下。
痛……
博雅跑到保宪面前时,看到保宪正呲牙咧嘴对他做鬼脸。
“呃,保宪大人……“博雅愣了一下。
“唔唔,博雅大人,什么事?”保宪整理了一下胸前狩衣的衣襟,正了正脸色。
博雅搔了搔头:“那个,保宪大人,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是想让我给你释梦么?“保宪望天翻了个白眼。
“我梦到了晴明。“博雅微微红了脸。
“哦哦。“保宪顿时来了兴致:“说说看。”
“保宪大人,我并不是想要让你释梦。“博雅有点扭捏:“我只是在梦中看到晴明的眼睛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在流着血。还好醒来发现是个梦,保宪大人,我想知道的是,晴明从冥界回来后,一直还好吗?”
博雅居然能梦到晴明眼睛受的伤,他并不是阴阳师,又是如何感应到的呢?这个呆瓜居然能与晴明心意相通了么……
“他很好,你放心吧。“保宪眯了眯眼睛:“难道从冥府回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晴明啦?”
“呃……是的……“博雅低下了头。
“唔……“保宪若有所思。
博雅直直地看着保宪:“我想见到晴明,我很担心他。”
梦里,晴明的眼睛一直不断有血渗出,不用问,就知道晴明一定很痛苦。那是为了救自己才导致的伤吧……必须马上见到晴明,不能再等了。
这时,保宪与博雅的身边突然出现一名带刀的护卫,那人对博雅与保宪行礼:“博雅大人,主人今晚设了和歌宴,有唐国来的好酒,请博雅大人前来品鉴。保宪大人若是有空,也请一并前来。”
此人是藤原忠平府的家仆,向二人行礼之后,就先行告退了。
保宪愣了一下,藤原忠平贵为关白之位,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说自己阴阳术很出色,但也不至于被邀请参加和歌宴呐。
“博雅,晚上你去吧,我就不用去和歌宴什么的了,回去我还要绘制天文图,你替我告个罪。”保宪看着博雅:“而且看样子,关白府想请的人是你呀。”
博雅摸摸头,难道,是宽子公主对她父亲说了昨晚的事了么?其实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救宽子公主的是晴明的五芒星符咒啊……否则,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制服不了那个鬼怪的。
晴明,现在在干什么呢……
看着博雅呆呆愣愣的样子,保宪摇摇头转身离去。
“等等,保宪大人。”博雅叫住正欲离开的保宪。
保宪眉头紧皱:“还有事?”
“保宪大人,我想请您帮我用式神给晴明带个信。”博雅认真地看着保宪:“请您告诉晴明,一定要保重身体。他如果事情办完回了家,也请一定派式神通知我,我要见他。”
“好。”保宪出乎意料地很干脆地点头。
“我可不去!”猫又在保宪怀里发出粗声粗气的声音。
猫又纵身跃上北野天满宫的屋顶。
不管如何不情不愿,毕竟是贺茂保宪的式神,还是得去天满宫给晴明带信。
猫又来到正殿屋顶时,看见晴明正对着菅原道真的塑像出神,蜜早正蹲在地上收拾大六壬式盘和天球仪,似乎刚刚占卜完成的样子。
晴明向它站着的方向望了过来。
呀呀,这该死的保宪的师弟,六感也太灵了。眼睛似乎也没有缠纱布了,看来是好了。
猫又不情不愿地从屋顶跳下去。
“喂,晴明,我是过来带话的。”猫又走到晴明面前坐下来,将分叉的尾巴盘在身体下,仰头望着晴明。
“唔。”晴明长眉一挑。
“博雅找了你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他想要尽快见到你。”猫又缩了缩鼻子:“他说他想你。”
蜜虫在旁边“噗嗤”笑了出来:“博雅大人居然也学会使唤式神啦,奇怪的是保宪大人居然肯把式神借给他用。”
“哼!”猫又气呼呼地扭过了头。
晴明蹲下来面对猫又,微笑了一下:“看来你是个好妖啊。”伸出右手抚摸猫又毛乎乎的头,猫又气呼呼地想躲开,可是不知道晴明倒底有什么魔力,手指抚摸脖子的滋味很是舒服啊,猫又喉咙里发出了“呼呼”的呼噜声。
嗯嗯,还有下巴,对对,就是这里,肚皮也摸摸……猫又突然发现它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露着肚皮对着晴明扭来扭去,那个可恶的阴阳师正露出可恶的微笑……啊啊啊,不能忍受,下巴、下巴这儿快摸摸……
很久没看到晴明大人这么孩子气了呢,和猫又玩得这么开心,抱着大六壬式盘的蜜虫也忍不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晴明大人。”流刀突然出现在了晴明面前:“外面山路上来了一辆牛车,还有八名仆从,看样子是往天满宫这边过来了。”
流刀顿了顿:“我之前掠过牛车车窗看了一眼,车上是个女人。”
“唔,知道了。”晴明站起来。
猫又一骨脑儿窜起来跳到房梁上:“喂,晴明,我走了。”说罢,在房梁上跳跃着闪了几闪,就消失不见了。
大清早赶到这儿,必定是凌晨就启程动身。带有八名仆从,一定地位高贵。而这天满宫并未开放,显然这人并不是来祭祀的。北野就是一片荒原,偶尔可见稀稀落落几家山民,除此之外,除了天满宫并没有别的建筑。
这个女人,一定是来找自己的。
又倒底是什么事,不能等自己回到平安京,而非要星夜兼程赶到这北野呢?
“晴明大人,很久不见了……”
晴明听到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