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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卷十二 三途川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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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晴明看到血色的浊浪。
脏污的,厚重的,浓腻的。有数不清的黑影隐身其中,他们在水中默默地注视着晴明,游走在船的两侧,悄无声息,但是紧紧不离。
晴明知道,他们在等待着他。等他失去所有的力量,等他的生命慢慢消逝。
可是,他不能消逝,这个世上,还有他安倍晴明想要守护的人……
他必须活下去。
【第一章昔日故人】
保宪双眉紧皱。
这三途川中血浪滔天,博雅是个没用的傻子,晴明为了救博雅伤得那么重……真是个笨蛋呐!
两个厉害的式神夜常与罔象随着晴明的伤重而消失,这回程的路,只有靠我了。
必须把晴明平安地送回安京,必须让晴明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怀里突然出现了粗声粗气的年轻男人说话的声音:“别丧着脸,不是还是我吗?”
黑色的猫又突然从保宪的怀里钻出来,跳到他的肩头盘作一团,末了,还用绿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睛明。
是在河之女洞府中救下来的猫又,博雅砍伤了它,但是是因为晴明先让它无法动弹的。保宪将它救下收了当做式神。
原本这次出行并不想带它出来,可是它在临行前偷偷钻入保宪怀里,偷偷来到了这冥界地府之中。
猫又的好处是,它的灵体是独立于阴阳师之外的,即使主人受伤,猫又的灵力也不会受丝毫影响。而晴明的式神们全是依附于他而存在的,受制于他个人的能力,是晴明意志的体现,一旦晴明受伤,他的式神们,会统统消失无法召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独眼的摆渡人一直偷偷地往船尾晴明博雅那儿张望着。猫又恶狠狠地盯过去,独眼摆渡人急忙低头用力划船。
空中有奇异的波动。
黑红色的天空中远远地飞过一只巨大的三足黑鸟,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坐在它的背上。
猫又发出低低的吼声,保宪手上捏了个咒诀,不敢有丝毫怠慢。
博雅仍是昏迷着,晴明擦干了嘴角的黑色血液,凝望着黑色天空中盘旋的巨大黑鸟,若有所思:“保宪,这只鸟儿,我看着很眼熟。”
这时,三足鸟停在了船的上方,半空中传来大笑声:“晴明,很久不见,你可安好?”
晴明脸色一变:“道尊……你还没有往生么。”
竟然是当年引早良亲王附身于体的阴阳师道尊。
“晴明,你没有来这三途川,我怎敢往生。”道尊发出哧哧大笑。
他骑着的那只巨大的黑鸟,在平安京时原本只是一只体型普通的八咫鸟,没想到在这三途川却变得如此巨大可怖。这只名叫九怨八咫鸟在平安京时被晴明用一枝带咒的火箭射死,此时,它的巨大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晴明,似乎要喷出火来。
独眼摆渡人向天空之中的道尊行礼。
“不是给你念过往生咒了么?”晴明长眉微挑:“为什么还徘徊于这幽冥之地。”
“晴明,往生咒,你的桔梗花,不足以消散我的执念。”道尊冷冷地盯着晴明:“我所想要的,你难道真的不清楚么?”
这个骑在鸟上的人想要什么?保宪转头望向晴明。
晴明抬头凝视着空中的道尊,默不作声。
“咦……”鸟背上的道尊惊了一下:“你中了厉鬼之吻。那不是给源博雅准备的么?”
这时,博雅猛地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大叫:“晴明呐,刚才的佑姬是厉鬼。”
保宪走过去按住博雅,对站在他肩头的猫又说:“你看好博雅。”
“保护这个傻瓜?我不干。”猫又粗声粗气地抗拒,却又腾地跳到博雅肩头,不情不愿地在喉咙里发出呼呼声。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赤黑色的天空中飞舞着巨大的黑鸟,鸟背上坐着一个男人,那人……竟然是道尊!在清凉殿前被晴明打败的道尊,是在这冥界成为鬼了吧。
晴明又是怎么回事?脸色怎么那么惨白?
博雅只觉得气氛妖异紧张,伸手紧紧地按住了腰间的太刀。
三途川翻滚起妖异的血色浊浪,血色黑红的天空中似乎也盘旋着阵阵气流,道尊坐在黑色巨鸟上,微笑着俯视着船上众人。
晴明依然将身体站得笔直,白色狩衣袍袖被气流胀得鼓鼓地发出猎猎的声音,头顶的乌帽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气流带进了三途川中,此时,他散下来的黑发在气流中飞舞着。
保宪走到晴明身边,揽了揽晴明的肩:“晴明,让我来。”
晴明微微点了点头。
保宪和晴明一同站在船头仰望着空中的道尊。
博雅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保宪比晴明略略高出小半个头,也比晴明要更壮实,站在晴明身边时,更是让人生出一种依靠感来。
博雅心中五味杂陈,形容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们都是举世无双力量强大的阴阳师,而自己在这冥界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实在像个拖累,连贺茂保宪的式神猫又都在嫌弃他。
他们两师兄弟站在一起的样子真是很有默契啊……
“晴明,留在这三途川与我作伴吧。”道尊盯着晴明:“那样的话,我会放你的朋友们离开。”
“我对三途川没兴趣。”晴明的声音淡淡的。
“不管你有没有兴趣,你这次都得留下。”道尊笑了起来:“这可是死人的地盘,本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保宪往前踏上一步,朗声说道:“听着,我不管你是谁,只要有我在,就必须把晴明带回平安京。”
道尊这才看到保宪:“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保宪微笑:“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你是徘徊于三途川不肯往生的鬼,而我是阴阳师,我的本份就是收了你。”
道尊在空中发出狂笑:“好个放肆的年轻人,那就试试吧。”
瞬间,独眼摆渡人与天空中的道尊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三途川中血浪滔天,盘旋着一个巨大的旋涡,小船置身于其中,急急地旋转着。
博雅只觉得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努力抓住船沿稳住身形。
只见保宪挺立船头徐徐念着咒语,式神猫又警惕地站在船尾,盯着河中飘忽的幽魂黑影,而晴明委顿在船头,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
晴明,是受伤了么?
博雅手足并用拼命爬到晴明身边:“晴明,晴明,你怎么了?”
晴明艰难地露出微笑:“博雅,你保护好你自己。”
晴明咬了咬牙,气血翻涌,无法呼吸,实在太痛苦了,保持正常语气说话都已经耗尽了力气。
无论如何,必须离开这三途川,先到岸上去再说。
保宪全神贯注念咒,小船张开了结界,慢慢地在旋涡中转动的速度降了下来,开始缓慢地往三途川之畔前行。
“不错呀,年轻人。”猫又抬头发出粗声粗气的声音,将爪子搭在保宪的腿上。
博雅莞尔,向来只看到晴明的式神规规距距全心全意侍奉着主人,还真没见过猫又这样的式神。
保宪剑眉一扬,面露得色。
哈哈,再怎么说,我也是平安京第一阴阳师……的师兄嘛。
天空中传来“咦”的一声,道尊不知何时骑着黑色的八咫鸟又飞在了小船上空。
“看来是个很厉害的阴阳师嘛。”道尊凌空望着小船上保宪的身影。
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髭,道尊突然笑了。
他额头的正中突然裂开了一个黑洞,道尊伸手上去缓慢地从裂洞正中抽出了一张符咒。
这是当年在平安宫时博雅射在他额头上那支箭,箭尖上附有晴明的桔梗五芒星符咒。那时晴明就是靠了这五芒星符咒封住了道尊的阴阳术,让他惨败,到他切腹去世,这张晴明的符咒一直留在他的额头里。
道尊将五芒星符咒系到箭上,对准保宪布在船上的结界一箭射去。“卟”的一声,箭尖接触结界的刹那,结界竟然像琉璃一样的碎掉了。
保宪呆了一下,是什么东西,竟能破了他的结界?
船尾插着一支箭,箭头上竟然系有晴明的五芒星符咒。保宪呆呆地拿着箭,一时不知这东西从何而来,为什么道尊手上会有晴明的符咒。
“晴明,看到了没有,我用你的符咒破了你们的结界。”道尊在空中纵声大笑:“这个符咒,可是你留给我的礼物,我现在归还于你。”
晴明的面庞更加苍白,唇色却慢慢地开始变得乌黑,他将手悄悄地笼在狩衣袍袖中捏了一个咒诀。
失去了结界,小船又慢慢地进入巨大的旋涡中,开始急速围着旋涡旋转起来。一不小心,就会给拖到血红的河底。
保宪忙着念咒重新结界。
道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茫茫三途川,可是鬼们的地盘,活人们在这儿施展不开,哪怕是厉害的阴阳师也不行。
“厉鬼斩杀!”
随着晴明的一声低喝,突然间白光一闪,博雅眼前一花,看到一道白光冲上黑红色的天空,电光火石间空中传来凄厉的惨叫,道尊骑的那只巨大八咫鸟的头不知怎么就没了,黑红的天空中溅下着绿色的血雨,八咫鸟带着道尊直刺刺地掉进了三途川里。
“晴明,我不会放过你的。”血色翻滚的浊浪中传来道尊隐隐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就淹没在血浪滔天的三途川中了。
瞬间,船上站着一个满是杀气眼露寒光的女子,她身着唐衣手上拿着正冒着绿烟的弑神刀,正是晴明的式神夜常,她在突然之间跃到半空斩杀了道尊骑的巨鸟。
此时,她将弑神刀收入掌心,单膝着地跪到晴明面前:“晴明大人,我来迟了。”
【第二章解毒方法】
晴明没有答话,突然咳着吐了好大一口黑血,缓缓滑倒在了船头。
式神夜常的身影闪了一闪,也蓦地消失不见。
“晴明!”
“晴明!”
两个男人同时扑向晴明。
“哟哟哟,当我是宠物吗,我也可以杀死那只大鸟的。”猫又粗声粗声地发出声音,蹲在保宪的身边。
“只不过我没有想起来而已。“它舔了舔爪子。
博雅把晴明抱在怀里,保宪必须重新给小船结界,不得不站在船头念咒。
晴明的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嘴唇竟然是乌黑的,他散乱的黑发铺在博雅跪着的膝上。
此时晴明在他怀中,就像一个轻飘飘的纸片人。
博雅突然看到晴明脖子上紫红色的血痕,在他白晰的脖子上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晴明脖子上的伤哪来的?为什么晴明会晕倒?他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人啊!
“保宪,请你告诉我。”博雅直直地盯着保宪:“在我昏迷时,是出了什么事吗?”
“哟哟哟,还真是不知道呐,真是个笨蛋。”猫又发出怪里怪气的笑声:“你被厉鬼亲吻,已经是个死人了,安倍晴明为了救你,用天地逆行之术硬是把你身上的毒转到他身上去了。”
“猫又,多嘴!”保宪念完咒语,低喝了一声。
猫又满不在乎地跑到船尾,饶有兴致地盯着水下的鬼怪黑影们,津津有味看起来。
结界重新布起来来,小船又慢慢地脱离旋涡,向着三途川之岸行进。
博雅呆坐在船头如遇雷击,脑中原本乱糊糊的一团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遇到了深爱的女人,那个在他面前自刎的佑姬。佑姬吻了他,那之后的记忆他没有了。他醒过来后,发现那并不是佑姬,那是厉鬼。
是厉鬼吻了他。
但是他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厉鬼之吻的毒并不是对他不起作用,而是,有一个人为他承担了而已。
“晴明……”博雅的泪水一颗颗滴到了晴明的脸上。
是的,上一次,晴明用青音的生命作为交换,行泰山府君之祭舞,生生地感动了泰山府君,将已经死去的他救了回来。
这一次,晴明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来救他。
博雅心如刀绞,将晴明紧紧地抱入怀中,号哭失声。
“晴明……你不能死……”
“博雅中将,你别抱这么紧,他还没有死。”保宪从博雅怀中抢出晴明。
真是个笨蛋啊,伤得这么重,居然还要耗损最后的精力去召唤式神,真是个笨蛋啊。
看着怀中晴明乌黑的嘴唇与惨白的脸,保宪痛苦得无法呼吸。
是的,晴明,我比源博雅更加重视你。
为了避开你,我主动申请成为遣唐使去了唐国十年。可是,可是当我回来后,我后悔去了唐国,这十年我就该在你身边陪伴着你,保护你。
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认识源博雅这个笨蛋了……
怀中的人,生气渐渐快要消失了。
五内俱焚,难受之极。
晴明提醒过他让退开的,他听到了,可是他没有在意。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只有佑姬。而晴明,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他。
愧疚、自责、悔恨、羞耻,种种情绪一涌而出,在博雅心中冲撞奔腾着,博雅不得不将叶二横在唇边吹奏起来,如果任那些情绪在胸中郁结,他会崩溃的吧。
博雅吹奏的是《古今和歌曲》里的一首:隐隐川流下,靡靡水藻姿。恋情萦五内,可叹有谁知。
竟是一曲恋歌。
保宪皱紧了眉头。
笛声悠扬,清丽宛转,一时之间,这三途川的血色之河竟也显得清新起来。
“博雅又是恋上哪家的女子了吧?”
晴明竟然醒转过来,轻轻笑了笑。
保宪关切地询问:“晴明,你觉得怎么样?”
“死不了。”晴明想从他怀中挣扎着站起来。
保宪正色对晴明说:“晴明,你现在伤很重,不要再耗损力气。从现在开始,由我来保护你。”
说罢,晴明被保宪大力从地上拖起来,紧紧地揽着他的肩,晴明动弹不得,只能尽力站直身体。
保宪在他耳边低语:“晴明,你终究还是有需要我的时候……”
博雅一曲终了,把叶二从唇间取下。突然心神一震。
他吹奏的是什么?
他吹奏的竟然是一曲恋歌。他为什么会吹奏恋歌?
博雅的心像被重锤猛击了一下。
通常,当他吹奏恋歌时,一定是爱上了谁家的女子了。
他并没有爱上谁家的女子。
已经有很久很久,他没有再爱上谁家的女子了……
那么,这笛声是为谁而吹奏的?
晴明为了救自己,都已经奄奄一息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吹奏恋人之歌?
晴明……
博雅猛地转身,刚好看到保宪在晴明耳边低语。就像当头受了一记闷棒,博雅手上捏着叶二,呆住了。
这时船身剧烈一晃,似乎撞上了什么硬物。
猫又站在船头,发出一声怪叫:“船下有怪物。”然后“卟”的一声跳到了保宪的头上,踢掉了保宪头戴的乌帽子。
保宪气极,这该死的猫妖式神,也太不知规距了。
船底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慢慢的有红色的河水渗上来。
三人对望一眼,如果船要沉下去,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马上上岸。
如果全部掉下水去,保宪不太有把握能否保证结界完好,毕竟,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有力量念咒行阴阳道,而身边,还有一个快要死了的平安京第一阴阳师。
晴明看向保宪,对他缓缓点了点头。
保宪知道这是他们多年师兄弟间达成的默契暗语,意思就是你放手去干吧,我支持你。
晴明狐狸……
保宪心中暖意融融,似乎全身要融化了一样。
博雅呆呆地发着愣。
突然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緾住了博雅的脚,博雅心中骇然,低头一看,是从船中升起的一截血红色的软软的肢体,看起来像是章鱼的触手,可是这也太大了点,而且,这三途川中有章鱼么?那不是只有海里才有的生物么?
猫又怪叫一声,从保宪的头顶一跃而下,扑到博雅脚边,张嘴死死咬住那只扭动的触手,“咔嚓”一声,那只触手被咬断在地,余下部分从船中缩回水下。怪物的触手缩了回去,可是船底就有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血红的污水正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保宪从怀中拿出符咒,贴在船洞旁,轻声念道:“玄武避万鬼”,手指在符咒上轻轻拂过,白光过处符咒变大变长,刚好盖住了船底的洞,水不再漫进来。
晴明无力地坐在船头,但仍微笑着看着保宪:“看来还不是很差呀,保宪师兄。”
保宪大笑:“晴明,你记住,我可是你师兄,总有地方比你强。”
晴明想要说话,但身体内五脏六腑仿佛火烧一样,转瞬间又似在冰窖般寒冷,脖子上的勒痕也是疼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拢了拢狩衣,闭上眼,捏了咒诀,不再管身边事,只是想要把身体里厉鬼的毒物给逼出来。
看着船底,保宪脸色凝重。
巨大的黑影似乎吸附在了这只小船上,似乎是之前被猫又咬断触手的那个怪物。而沉没在水中的道尊,保宪并不认为他那么容易就消失了。
三途川再度血浪滔天。
晴明蓦地睁开了双眼。
巨大的八脚怪物突然从水中冲天而起,扑在保宪的结界上,虽然无法进来,但是小船却被它的重量压得向水中沉去。
这确实是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章鱼,生活在三途川里的怪物。
保宪站立船头念咒,保持结界牢固。而他的式神猫又却在船头发出低低的吼声,似乎想要冲破结界与怪物嘶咬一番。
突然,猫又发出巨大的吼声,身形暴涨,变为一头巨大可怖的黑虎。它一跃而起冲出结界,凌空咬住八脚怪物的大头,那怪物反身用八只脚紧紧缠住猫又的身体,两个巨大的怪物翻滚嘶咬着掉入三途川之中,瞬间,它们就消失在血色的河水中,再也看不见了。
“啊!“博雅发出惊叫。
虽然他一直不喜欢猫又,但它毕竟是贺茂保宪的式神,就这么掉进三途川之中,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晴明再度闭上双眼。
保宪脸色不变依旧念咒,似乎眼前一幕未曾在他们面前发生过。
阴阳师,果然都是古怪的一群呐……博雅苦笑。
“其实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
保宪牢固好结界之后,走到晴明面前,低头看着他。
晴明仍然紧闭着双眼,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博雅按着腰间的太刀,盯着水下,似乎可以看到猫又与八脚怪在不远的水底互相嘶咬,船旁激流翻滚。
晴明紧闭的双眼下是深黑的睫毛的阴影,保宪蹲下来,用手指捏住晴明的下巴,轻轻抬了抬,看着他的睫毛:“晴明,我现在可以吻你,替你吸出身体中厉鬼之毒,就像小时候那次我替你吸出腿上所中的蛇毒一样。”
“什么?”博雅闻言大惊,转头呆呆地盯着保宪与晴明。
不等晴明反应,蓦地,保宪掂起晴明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
【第三章凶悍式神】
还没等博雅冲过去,博雅就看见保宪的后颈被人整个儿提到半空,再狠狠地摔到了船上。
保宪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腰背钝痛。
式神罔象不知什么时候守在晴明身边,脸上一片寒霜,式神夜常则笑咪咪地站在保宪身边俯身看着他。
“是啊,保宪师兄,我还记得。”晴明轻笑着站起来,拍拍手走到摔得眼冒金星的保宪身边:“可是我明明可以自己驱毒的。并且,你吸了蛇毒后中了毒,反倒又需要我来帮你驱毒,增加了我好多麻烦。”
咳咳,这些陈年旧事提它作什么?
我当年也是心急如焚才那样的嘛,谁知道那蛇毒有那么厉害呀。
我可都是为了救你!
晴明狐狸居然可以召唤式神啦,难不成自己把厉鬼之吻的毒给驱出来了?
保宪抬头,见晴明的脸色依然苍白着,但嘴唇似乎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乌黑了,腰也挺得笔直,眼中也有了些生气,似乎还真的在好转了。
“晴明,你把毒驱出来啦?”保宪向晴明伸出手来,示意拉他起来。
晴明扭头转身离开:“保宪师兄,我可是平安京第一阴阳师!”
这死狐狸。
式神夜常则笑咪咪地将保宪从地上扶起来:“保宪大人,刚才得罪啦。”
嗯嗯,这两个式神不比得蜜虫,杀伤力太强了,很是粗鲁野蛮。保宪在心中默记。
两大式神现身,那么,晴明现在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保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倒底还是病狐狸好欺负一些啊……
博雅从上一刻开始,就一直呆呆地站在船尾发着愣。
晴明走到博雅身边,默默地与他并肩而立。
博雅转头看着晴明。
晴明脸色仍是苍白疲惫,唇色却是慢慢变浅,不再是之前的乌黑模样,因为丢失了乌帽子的缘故,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白色的狩衣前胸有好几团黑色的血迹。
自认识晴明以来,博雅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朋友衣衫如此狼狈过。
那都是自己害的呀……
博雅看着晴明的眼睛:“晴明,你快吓死我了……都是我不好,我以为那个厉鬼是佑姬。你又救了我一次。”
晴明淡淡一笑:“博雅,是个多情的人呐……”
“晴明,对不起。”博雅的眼圈红了。
“别傻了,博雅。”晴明淡淡地望着结界之外的三途川:“在这冥界之中的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如果发生了,那一定是天意。”
“可是我又害了晴明。”博雅眼睛红红的。
阴阳师轻轻笑出了声:“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可是,可是在一柱香以前,晴明伤得那么重,重到无法召唤式神。现在这会儿却好好地,简直就不敢相信。晴明,的确是平安京最强大的阴阳师啊……
晴明向保宪走过去,突然间心尖上一阵刺痛,胸中再度翻江倒海,晴明急忙再度念咒压了下去,脖子上的血红的伤痕暴闪之后立即消失。
晴明再度神色如常。
式神夜常与罔象面有忧色。
“晴明,你的毒真的驱出来了吗?”保宪怀疑地看着晴明。
“保宪师兄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晴明微微一笑:“倒是你那式神猫又,下水的时间太久了吧。”
这三途川的水具有能够腐蚀灵魂的剧毒,哪怕能力再强大的妖兽,下去久了,也恐怕会失去灵力,最终受伤。
“嗯,我也在想它下去得太久了。”保宪捏了个咒诀,想要将猫又召唤回来:“哦,还有,那个道尊就这样消失了?”
晴明并不答话,前方三途川的水似乎更加污浊了。
这黑暗之地中传来一股股难闻的腥味,即使小船笼罩在结界之中,却依然让人闻到那阵阵恶臭。
晴明的脸上又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故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当真就消失了么……
这一次的旅途,可真是漫长呐……
这时,血红色的三途川水突然激烈翻腾起来,浪花一朵朵地开始追逐着船身,浪花中满是穿梭不息的黑影,不一会儿,血红色的浪花在船前集聚成一只巨手的模样。那巨手缓缓张开,掌心托了一只黑色的尾巴分叉的猫,正是猫又,它已恢复平常身体,却不知那八脚怪去了哪里。
“啊,猫又在那里。”博雅见状大叫。
那手掌却又蓦地合上,通过半透明的浪花,可以看到猫又在浪花的拳头中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冲出来。那手掌握成拳头,忽然向着小船锤过来。
保宪急忙念咒,厉声大喝 :“邪魅消散!”
只见血红的拳头硬生生地停顿在半空,猫又从中穿越而出,冲进结界,扑进保宪的怀里。那些拳头中血红的水滴幻化成人形四散掉落,但很快,他们又聚在一起组合成一只巨大的拳头,再度向小船追来。
使汝失心、从此迷惑、以东为西、以南为北、人追我者、终不可得……
晴明和保宪齐齐念咒,两个举世无双的阴阳师一起发力,小船箭一般向河岸而去。
小船很快靠岸,三人迅速弃船登陆。
但河中巨大的拳头却不依不饶,直直地追击到了河岸。
式神夜常大喝一声,右手手掌中长出巨大的弑神刀,罔象则从背后取出凌云箭来,瞄准拳头的中心一箭击穿,拳头立即在空中四散为成为人形掉落,夜常跃身空中,挥舞着巨大的弑神刀一通斩杀,将那些人形通通切为两段。
这一幕战斗实在太快,看着两个娇美的女人大开杀界,博雅张口结舌,震憾不已。
“晴明,你这两个式神实在是太刚猛了。”保宪站在岸边操手望着空中打斗的两位式神,连连叹气:“简直就不像女人嘛。”
晴明微笑。
“晴明,那些组成拳头的人,是这三途川里的水鬼吗?”博雅望着晴明:“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这三途川中的水鬼永世无法转生,积聚的怨气太久了。”晴明的语气淡淡的:“只要见着活物,他们就想拉入水中与他们一起成为水鬼,共同承受着剧毒的煎熬。说起来,他们也是可怜之人。”
永生永世不得转生超生,怨念越积越重,再纯净的灵魂也都会变化啊……
之前他们来冥界渡河时也遇到过这些水鬼们,只是当时的攻击没有这般凌厉,博雅吹笛之后也化解了戾气,他们也就通通放手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又缠上了他们。
“晴明,就不能让他们往生吗?”
博雅定定地看着晴明。
“冥界的规距,我又岂能破坏。”晴明叹了口气。
“博雅,你就别给晴明找麻烦了。”保宪白了一眼博雅。
晴明捏了个咒诀,唤回了夜常与罔象。转头对博雅说:“那么,就请博雅为这些苦命的人吹奏一首曲子吧,或许,他们可以安静下来。”
将叶二横在唇边,博雅吹奏了一曲和歌:漂浮无停难留吾名,恨世间春之暗波,终彻悟胜败皆不过朝露电光,一逝即过。
世间种种,终会一逝即过……
如朝露电光……
晴明闭着眼,听得入了神。
而三途川中的水鬼们,亦发出呜呜的哭声,纷纷沉入水底,不复出来。
“呜……”保宪怀中传来猫又粗声粗气的声音:“快别吹了,再吹我都要伤心死了。”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彼岸花,将目力所及之处染成血红。遥遥看到花海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牛车,正是晴明安排在那儿等待他们回去的座驾。
“流枫伶的精魂可拿好了?”晴明看着保宪。
保宪摸了摸怀中,对晴明点点头。
晴明看着博雅:“我们回家吧。”
“回平安京。”
“走。”
“走。”
【第四章千年约定】
前面的大路上,隐隐约约看到一队队的人影接踵而至,那是刚刚死去人们的魂魄,森然地走在彼岸花盛开的道路上,然后再越过三途川,抵达另一轮生命的彼岸。
保宪走在前面,依然是博雅走在中间,晴明殿后。
“晴明,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走在这儿吗?”博雅停下脚步,回头问晴明。
“嗯呐,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走在那条大道上。”晴明半眯着眼,望了一下远方人影接踵的大道。
“那么,往生之后,进入新一轮的生命,我们还能相认吗?”博雅怔怔地看着晴明。
“不一定。那时也许天各一方,有可能不在一个国家,也有可能你变成了女人。”晴明微笑了一下:“一般情况下,我们再也不会相识。”
“那么,晴明。”博雅眼圈微红:“我们的缘份就是在这一世吗?”
“可以这么说。”晴明想了想。
“就算是投胎转生,也不可能再期待来生的相逢,是吗?”博雅呆呆地望着晴明。
“对。”晴明点点头:“那时,你会有新的朋友,前生种种,你会完全遗忘。那时,你会完全忘记有安倍晴明这个人,也不会记得你多么喜欢来我的院子里喝酒。”
“不,晴明,我不想忘记你。”博雅几乎快哭了出来:“那些在院里子喝酒的时光我都想记下来,刻在脑子里。”
傻瓜……
“快走吧,保宪在前面等着呢。”晴明推了推博雅。
“不……”
博雅突然一把抓过了晴明,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滴在了晴明的肩头:“我不想那样。”
晴明轻轻拍了拍博雅的背:“不是还有今生吗……”
“可是当我想到下辈子就不再认识你了,就觉得悲从中来。”博雅心里难受得要命:“难道再过一千年我们也仍是不会遇见吗?”
“哦,那倒是有可能了,总是有个机率的,博雅。”晴明微笑了一下:“不过遇见归遇见,但很可能还是不认识。”
“晴明,那你答应我,如果一千年后,我遇见了你,你要把我认出来。”博雅突然手臂用力。
“好,好,我答应你。”晴明被箍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放开了晴明,博雅擦干眼角的泪痕,追上了保宪。
三个男人挤在小小的牛车上。
式神夜常与罔象照例一前一后走在牛车旁保护着大家。
晴明紧闭着双眼,将背靠在牛车壁边,尽量舒服地半躺着。
博雅似乎有心事,眼睛红红地,呆呆地坐在一旁,身体随着牛车的节奏而摇晃着。
保宪则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晴明。
晴明脸上似有黑气一现而过。
保宪瞪视着晴明:“晴明,你没有什么瞒着我吧?”
晴明微微张开眼帘,往日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保宪,是要到平安京了么?”
晴明的状态不对,晴明一定有什么瞒着自己……
保宪凑近晴明,几乎就是鼻尖对鼻尖的距离,仔细看着他的脸:“你的气色不对,反应也很慢。”
猛然间,他被一股爆发的大力拖离了晴明,原来是博雅把他提了起来。
“保宪大人,你让晴明好好休息。”博雅涨红着脸。
博雅大呆瓜,什么也不懂。保宪哼了一声,归回牛车上的原位,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博雅强忍住想拿根绳子把保宪绑住的冲动,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晴明已经很累了,又伤重才好,难道就不能让晴明好好睡会儿么。
彼岸花旁,晴明说就算有来生,也会不再认识,想到这里,博雅就觉得五脏六腑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味道,悲伤得想哭。
就算是今生,那今生也会很快过去的呀,就像樱花消逝在风中……
外面渐渐有了天光,不再是一片黑暗。
也渐渐有了声音,不再是一片寂静。
保宪掀开了牛车的帘子,伸出头去,他看到熟悉的道路。
他们确实已经离开了冥界,回到了平安京。看天色,似乎是一天之中的巳时。
此时,牛车正行走在六条大路上,晴明的两个式神夜常与罔象一左一右走在牛车两旁,看样子是正往晴明的住处,土御门大路以北方向走去。
夜常穿着美丽的唐衣,而罔象则穿着红色的狩衣,都没有戴帽子,她们黑色的长发直直地垂在腰间以下,随着她们妩媚的步伐扭动着,腰肢极细也极柔韧,光是看着行走的背影,也会觉得那是两名娇俏过人的美人儿。
保宪吐了吐舌头,可千万别有不长眼的笨蛋去惹这两个美人才好,这两位都是粗鲁的分分钟可以杀人无数的悍妇,是保宪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厉害的女人们。可以轻松地抓住他的后脖子,把他摔个四脚朝天。
这两个美人儿无福消受,若是以后再要式神,一定要个温柔可人的,但也不能像蜜虫,蜜虫那丫头似乎被晴明宠坏了,简直就是一点也不懂规距,也任性得很。
对,要温柔可人身材优美的,像以前的夜姬。
想起了夜姬,保宪摸了摸怀中装有流枫伶精魂的木盒,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起来这趟险恶的冥界之行,也正是因为夜姬啊。
而夜姬,现在竟然爱上了这个宫廷画师,倒时喜欢点入流的人也好啊,怎么竟是一个画师。
是太缺爱了吧……一路上保宪的脑子转个不停。
牛车驶到朱雀门的时候,保宪叫停了牛车,带着猫又先行下车离去。
晴明依然紧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对于保宪的下车漠不在意。
博雅定定地注视着晴明。
自认识晴明起,他从来没有见过晴明在摇晃的牛车上睡得这么久,记忆里,他总觉得晴明的睡眠是很容易惊醒的。
或许,是知道有两个式神在保护着他们,所以才安心的睡着了吧。
牛车里透出来的光线打在晴明的侧脸上,半明半暗中,晴明的脸苍白得惊人,好在唇色已经不再乌黑,却也不是平素里的红色,而是跟脸色一样的惨白。
博雅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晴明的脸,又迅速地缩回来。晴明的脸冷冰冰的,像冬天里的鸭川河水一样冷。
晴明仍然没有醒过来。
博雅心中的担忧一波盖过一波。
“呐,博雅,不用担心。”
博雅听到晴明轻轻的声音。
“可是,晴明,你的样子看起来好累呀。”博雅看着仍是紧闭双眼的晴明。
阴阳师微笑了一下:“说得没错,博雅,就是有些累了。”
“唔……”
“先送博雅回克明亲王府吧。”晴明提高了声音。
“是,晴明大人”。外面传来夜常与罔象的声音。
“晴明,先送你回家吧,否则我不放心。”博雅坚定地看着晴明。
晴明并不答话,眼晴也没有张开。偏过头,似乎又睡过去了。
不过,式神夜常与罔象都在,晴明的身体应当没有什么吧。
不是说阴阳师受伤后,就不能再召唤式神了么……
这样的话,晴明应当无恙才是。
可能,只是累了吧。
一路沉默无言。
直到外面传来式神夜常与罔象的声音:“博雅大人,克明亲王府到了,请您下车吧。”
博雅看着晴明:“不是说先送你回家吗?”
“唔……”晴明微笑:“我有式神陪着,你放心吧。”
“那好吧。”博雅掀开牛车的帘子,下车着再回望晴明,发现他仍是闭着双眼,似乎还想继续睡的样子。
“我先下了,晴明,你记得我们之前在彼岸花丛中的约定吧。”博雅跳下了牛车。
“什么?”牛车里传来晴明疲惫的声音。
“纵然千年以后,我们有机会遇见,也要彼此相认。”博雅认真地说。
“嗯呐……”牛车内传出若有若无的回答。
站在大门前,目送晴明的牛车离去,博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心里空落落的。
不明白为什么会难受。
可就是难受。
土御门大路以北,安倍晴明府邸。
牛车从戾桥上通过。
式神夜常与罔象白光一闪,消失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蜜虫打开院门,飞奔出来。
“晴明大人,您终于回来了,蜜虫担心死了。”蜜虫掀开牛车的帘子。
“啊,晴明大人!”蜜虫发出一声惊呼。
“嘘……蜜虫。”
扶着晴明进了庭院,画有桔梗五芒星图案的大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上。
【第五章附身猫又】
克明亲王府。
博雅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束带,正准备出门上朝。院子里却飞来了一只乌鸦,扑楞着飞到他的房间,对着他发出人的声音,那是晴明派来的式神:“博雅,我今天不去上朝了,要是那男人问,就说我出门找和尚办事了。”
还未待博雅反应过来,乌鸦便张开翅膀飞走了。
哦,好吧。
哎,晴明,不准称圣上为那男人。
大殿上黑压压一片,村上天皇似乎正在发怒。
“叫安倍晴明明天必须来上朝!”
北野的天满宫快修好了,落成之日,必须要有祭祀,圣上与从四位以上朝臣都要前往,而现在礼成的日子却还没有出来,晴明根本就没有占卜过。
博雅噤住声息,越发低头看着地面,但愿圣上别点他的名。
但村上天皇却仍是把他盯住了:“源博雅,你明天把安倍晴明带过来。”
“是,主上。”
下了朝,博雅急急地赶往土御门大路以北,安倍晴明府邸。
走到画有桔梗五芒星符记的木门前,博雅像往常一样低了头径直往前走,奇怪的是木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为他打开,额头却被撞得好生疼痛。
博雅摸摸被门撞痛了的额头,心中好生奇怪。
“晴明,晴明呐,快开门。”博雅只好拍门大叫。
院中除了杂草随风而动之外,并无半分动静。
“蜜虫,蜜虫,快点出来给我开门呀!”博雅继续拍门。
没有听到半分回应。门也并不为他打开。
博雅摸了摸头,转到围墙处,踮着脚跳了几跳,但是除了见到院子里几棵枯树之外,也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或许,是晴明真的外出未归呢。那为什么蜜虫也不在呐?
晴明……
为什么,想到晴明会心口疼痛呢……
晴明,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在冥界因救自己而受的伤,是真的好了么?
晴明,你去哪儿啦?
博雅闷闷地坐在木门前,想见到晴明,并不是因为村上天皇,而是他自己想要见到他。
如果晴明说的是真的,来生没有再见的机会,那么今生,这短短的今生,不正是更该珍惜么……
情不自禁的,博雅从腰间取下了叶二,站了起来,将叶二横在唇边,忘情地开始吹奏。
并不是来自唐国的曲子,也不是前朝哪一个文人的和歌,是他自己即兴创作演奏的曲子。关于牵挂 ,关于温暖的思念……曲子让听者心潮涌动,那些潜伏的情愫,缓慢而坚定地涌动着,微微的疼痛,淡淡的心悸,饱满的热情,快要溢出来的心动……
博雅……
院子里,晴明静静地背靠着墙,隔着墙闭着眼沉默地倾听着,这是可以让世上最冷漠的人都融化的曲子啊……
优美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能有幸听到这般美妙的曲子,生而为人,真是太感激了。
院子外,博雅将吐二从唇边取下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院墙,缓缓地伸出右手,轻轻地抵在了墙上。
晴明的脸色变了变。博雅的右手正抵在他的背心处,隔着墙。
“晴明,你到哪里去了?”博雅喃喃地自言自语。
墙这边的晴明微微低了低头。
“我很想你,晴明。”博雅低声说。
素来沉稳的阴阳师呼吸乱了一下。
“我很想你……”博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扭转身,缓缓地坐了下来。
墙的另一头,晴明也缓缓地滑坐了下来。与博雅背抵背坐着,隔着墙。
半晌,沉默无语。
“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不再成为你的负担。”博雅咬了咬牙。
墙这头的晴明脸上露出了微笑。
“好吧,明天我再过来找你。”博雅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沾的草叶,往前走了几步,回首又望了望晴明的院子,这才大步流星地穿过戾桥,往克明亲王府的方向走去。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走了。”蜜虫站在了院子里,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
身着白色狩衣的阴阳师漫不在意地坐在墙边,狩衣下摆满是枯草叶,背靠着墙,仰头露出明朗的微笑。
蜜虫走过去扶着晴明走到回廊上,晴明靠着柱子舒服地靠坐下来。
“蜜虫,把酒倒上。”
“晴明大人别喝酒了。”蜜虫撅着嘴:“还是想办法把眼晴治好吧。”
晴明的眼睛上缠着几层白色的纱布。
“会好的。”晴明微笑。
蜜虫仍然撅着嘴:“晴明大人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蜜虫越来越多话了,还是用纸人来做式神比较好使唤呐。
晴明叹了口气。
从三途川回来之后,晴明的眼睛就变成了血红色。
他不想让博雅知道,不能让博雅再有负担和愧疚。
晴明知道是压在身体里厉鬼之吻的毒的反噬,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点一点地念咒驱毒,一时半会儿不见得完全清除干净。
无法视物倒没有什么,阴阳师本来就五感极灵,眼睛不行了可以依靠听觉、嗅觉、触觉,并不太影响他的生活,重点是双眼像掉进了砂子一样疼痛,连带着头也疼得要命,不得不给自己施了咒才略略好转。
晴明坐在回廊中,冬日午间的阳光照在他的白色狩衣上,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
“下来吧。”晴明突然对着院子里东南方向说。
黑色的猫又出现在墙头:“晴明,你眼睛怎么了?”
声音却是贺茂保宪的。
猫又摇了摇尾巴,从枯草丛生的院子里轻巧地跃了几跃,就跳进了回廊中,蹲在晴明面前。
“保宪师兄,你又恶趣味了。”晴明喝下一口清酒。
贺茂忠行还在的时候,他们还是孩童时,保宪就特别喜欢让灵魂出窍,附身于各种动物身上,起初是青蛙、蝴蝶、鸟儿,后来就是猫、狗、马、牛。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和用处,保宪只是觉得好玩儿,他常用这种把戏来吓唬晴明和别的师兄弟们,有时也跑到平安京去吓吓那些倒处乱窜的山民小孩子。
这一次,他是附在了自己的式神猫又的身体里。
晴明面前的碟子里有两条吃剩的烤鱼骨头,虽然眼睛被纱布缠住,但晴明依然像个狐狸一样笑了。
他用手指捻起一条鱼骨,放在猫又鼻子下晃了一晃。
猫又本能地伸长脖子猛闻,顺着晴明的手扑了过去,用爪子按住鱼骨。
保宪在猫又的身体里气得快疯了,却完全阻止不了猫又的本能动作。
猫又三两下就把晴明丢给它的鱼骨吞到肚子里,又蹲在晴明面前,张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晴明。晴明微笑着把剩下的那条鱼骨一并丢给了它,猫又扑过去一边吃一边发出满足的呼呼声。
“还真是,保宪师兄真是不挑食啊……”晴明哈哈大笑。
幸好猫又是黑色的,否则晴明一定会看见保宪的脸涨得通红。
哎……瞎狐狸也依然是狐狸。
狼吞虎咽吃完鱼骨,保宪垂头丧气地蹲在晴明面前。
晴明微笑着摸了摸它毛乎乎的脑袋:“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专程过来关心你还不成么?”猫又发出恨恨的声音。
晴明大笑:“那谢谢保宪师兄了。”
“你这样我也放心了,终归不会是要了命的伤。”猫又抬头看着晴明:“你的眼睛需要我帮忙治吗?”
“还是我自己来吧。”晴明挑了挑眉,唇边浮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伸出两只纤长有力的手指搔着猫又的下巴,猫又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把脖子用力前倾,方便晴明的抚摸。
过了一会儿,又四脚朝天,把圆鼓鼓的肚皮翻给晴明,示意晴明的手快点伸上去。
在猫又身体里的保宪又羞又急又气。
不行,不能呆在晴明身边,否则这只傻猫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丑事来。
用尽全身力气,猫又艰难地离开晴明,跃上了墙头。正准备跳走,突然回转身来,对着晴明说:“晴明,忘记了正事,北野天满宫快建成了,这个祭祀那男人要你来做。这事拖不得,你快点把时间占出来。”
说完,猫又跳下墙,一溜烟不见了。
唔,是了,菅原道真的神社呐,传闻当年任右大臣的菅原道真被任左大臣的藤原时平进谗言陷害,屈死于贬所。后来皇宫的清凉殿遭雷击,大纳言民部卿的藤原清贯和另一名大官以及近卫二人一起被雷击死。醍醐天皇也为此吓得忧心忡仲,不久郁郁而终,传位于朱雀天皇,朱雀天皇在位十六年后,传位于胞弟,即现在的村上天皇。
村上天皇为平息菅原道真的怨气,为他在北野修建天满宫。
菅原道真……是该占卜一下了。
只是,这眼睛……
晴明皱起了眉。
午后的阳光突然阴霾了下去,晴明的院子里一瞬间灌满了冷冷的阴风。
杂乱的枯草间突然站了一位身着黑色束衣的男人,他一语不发直直地盯着晴明。晴明默默地向院中那男人站立的方向张望过去,风过处,男人转眼消失在空气中。
“晴明大人,您怎么啦?”蜜虫从后院出来,看到晴明若有所思地望着院子的西南方。
“唔……”晴明摸了摸眼睛上缠的纱布:“没什么。”
方才院子里站着的男人,是菅原道真吗?那一位含冤死去了四十多年的太政大臣……北野天满宫,该不会要出什么事吧……
晴明揉了揉太阳穴。
【第六章少年保宪】
带着猫又,保宪来到了鸭川河畔。
冬天的鸭川河水像碧玉一样,缓慢而沉静地流淌。十一年前的冬天,保宪也在是这儿,看着鸭川河水缓慢地流淌。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阴阳师,但在心中,已经有了巨大的秘密。
那一年的冬天,可比现在还要冷……
晴明行元服礼的那天,保宪站在师兄弟们当中,看到晴明穿着白色的狩衣,父亲贺茂忠行给晴明戴上了乌帽子,这意味着晴明蜕去少年青涩,将以成人面目示人。那时保宪就看得呆住了,他还真没有看到谁穿狩衣是这么漂亮的。
晴明那时候只有十五岁,可是神色已经与普通的少年不一样,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股冷冷淡淡的表情,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保宪用尽了各种办法试探,其中也包括用阴阳术与晴明斗法,可是,他始终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也更不清楚晴明的法术到底是有多深。
他只记得有一天,他父亲对晴明说,再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你将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阴阳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保宪内心并不服气,晴明的法术是很高强,但也不至于高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这一天,他在道成寺外故意等着晴明,待到晴明与和尚谈经出来,又堵在路上缠着晴明斗法。晴明看到他,脸上又是挂着一副嫌弃的表情。不管他飞叶杀虫,或是将石头变成狸猫,晴明依然自顾走路,不想理他。
保宪追着晴明,想要拽住他。一时用劲太大,他和晴明不小心掉进了山民挖的捕捉动物的陷阱里,好在那是个废弃已久的大坑,里面并没有尖利的竹子插在坑底,否则他和晴明那时就会一同消失了。
但是晴明掉下来时脑袋撞到坑底的大石头上,昏了过去。保宪吓坏了,把晴明抱在怀里,听他的心跳,翻他的眼皮,又查看他的呼吸。
阳光渐渐西沉,坑里还有一些光亮,反射到晴明的脸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微光。保宪俯下头去听晴明的呼吸,慌乱中贴到了晴明的脸,玉一样的温润,那一瞬间,酸麻刺痛的感觉,从保宪的脸一直迅速曼延到他的全身。
保宪惊呆了,傍晚的暮色中,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昏睡在坑底的晴明。乌帽子在掉下来时落在一边,黑色的长发披散着,紧闭的双眼下是深浓的睫毛的阴影,因为昏睡着,脸上也就没有了平时看到他时嫌弃的表情,反而显得特别柔和。
保宪将身子前倾,闻到晴明的脖子里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紫藤气息。
刹那间,保宪的身体像被闪电击中,酸楚甜蜜又疼痛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像潮水一样奔涌。他想哭,想要紧紧地抱住晴明。
这个念头让保宪震惊得跌坐在地上。
晴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保宪坐在坑底的另一边,呆头呆脑地看着他。这个师兄虽然比他年长四岁,可是办事却是极不稳妥的。
晴明念咒让坑中的树根长出来,结成梯子让他和保宪爬了出去。这一天的收获就是,晴明脑后肿了好大一个血包,过了五六天才好。而保宪,则是收获了满满的做贼心虚。
做贼心虚的保宪来到了鸭川河畔。
或许他现在是该有个女人了吧,安抚他寂寞的心。正这样想着,保宪就看见天空中盘旋的一只大鹰,那鹰一直紧盯着河对岸的草丛,蓦地猛冲下去,再飞上天空时,保宪看见它双爪抓着一条白色扭动的蛇。
冬天看到有蛇出来也是很少见的,而且这蛇长得也很特别,它的身体两侧各有一根金色的线状痕迹,竟然非常娇美好看。保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蛇的双眼似乎有无尽哀楚,也似乎定定地在向保宪求救。
保宪心中一软,念了咒语,让鹰的爪子突然僵直,再也抓不紧滑溜溜的白蛇,那蛇直直地就从空中掉落下去,落到无声无息的鸭川河里。
保宪转念就忘记了这事。
那天夜里,保宪却梦到了那条白蛇。它幻化为艳丽逼人的女子,她说她是鸭川河的河之女夜姬,白天不小心为鹰所擒,幸得保宪相救,她非常感激。她请保宪去她家里作客,也就是鸭川河底,她将赠送鸭川河里最宝贵的东西给保宪。
第二天,保宪犹豫着要不要赴河之女的约会。可是,当他在阴阳寮里看到晴明穿着白色狩衣手拿大六壬式盘向他走来时,他就决定晚上去河之女的府邸。晴明微笑的样子,行云流水走路的姿态,都让保宪心悸难耐。所以,保宪必须离晴明远点,再远点。如果有外力帮助,那当然是很好很好的。
夜里,保宪去了鸭川河边,被河之女夜姬引入了河底府邸。她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地脱掉了十二单衣,呈现给他白晰美丽诱人的身体,原来,鸭川河里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她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保宪被夜姬迷得神魂颠倒,一到夜里就去到鸭川河底,与她尽情欢爱沉沦。女人的身体让保宪沉醉,不过,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亲吻夜姬的嘴唇,他只是无尽地索取她的身体。
那一段时间,他几乎忘记了晴明的存在。即使在阴阳寮里遇到晴明,他也不再想要扑倒他。倒是晴明,总是露出狐狸一般的微笑在取笑他,笑他艳福不浅。他和河之女的事,贺茂家好几个师兄弟都知道了,经常见面就取笑他。
这样的生活让保宪很满意。
直到有一天河之女告诉他,要他成为她的丈夫,永远与她一起。保宪吓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夜姬永远在一起。第二天,他就不再去河之女的府邸,他没有想到的是,夜姬毕竟是鸭川河里的河神,并非平安京中普通贵族女子。
她咆哮着发大水冲垮了鸭川河上的石桥,那时正值春天播种的季节,鸭川河里的水漫上堤岸,冲毁了两岸的农田。当时执政的朱雀天皇要贺茂忠行平息鸭川河的泛滥,在河边祈福平息河神的怒气。
那天晚上,贺茂忠行行祭祀时就带了保宪和晴明。
焚香祈福的时候,保宪看到晴明在月光下修长的身影,他看到晴明转过头来,对他眨眨眼,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他知道这是晴明在取笑他。晴明与别的师兄弟们一样,以为是他念恋美色而造成鸭川河的泛滥。
这个始作俑者,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让他知道了,也许连师兄弟也做不成了。
这个晚上,保宪发现一切又回到最初。将夜姬丢在脑后之后,他发现他的目光又在无时无刻地追随着晴明,他必须强忍住拥抱他的冲动。这样的克制忍耐让他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保宪并不想一直生活在晴明的阴影里,他是一个男人,该为自己做决定的男人。也许离开晴明,离得远远的,就可以重新寻回生活的平静,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圣上派谴唐使渡海远去大唐时,他申请了主动前往。这一去,就在唐国呆了十年。
他想,这样他该会忘记那个可恶的狐狸了。
十年后,他从唐国回来。而在船上,他心心念念牵挂的竟然就是那个身着白色狩衣的少年阴阳师。
而当他重新见到晴明之后,他就知道,他完了。
他没有想到,那个笑如浮云的阴阳师,仍然是他心头的那根刺。
那时的少年,现在的平安京第一阴阳师。
十年前,十年后,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是他,却整整浪费了这十年的时光。
现在的晴明,却已不再是当年的晴明,十年前,晴明总是独来独往,而现在,他的身边有了那个呆瓜源博雅。
保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保宪大人,您如约而来了。”耳边响起夜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