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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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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贱胚子?她也配!”
这样的话少女已不是第一次听,在蒙庐,内门与外门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堪比天堑,礼法愈发森严之处等级愈发分明,在内门眼中,因杂役差事需要和出于善名收留的孤儿乃至散修甚至与猪狗无异。
“姐姐在想什么?”一只葱白的手勾住了她粗粝的手指,这只女子般柔嫩的手无处不显出主人的养尊处优,即使生了琴茧也要立时磨掉,两相对比自己干惯了粗活微黑的手关节粗大,不堪入目。些许自卑令她想缩回手指,却被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少年枕着她的双膝,仿佛对这样的对比颇有兴致,爱不释手地抚弄道:“姐姐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那些闲言碎语不必理会。父亲特允我生辰去魔域与现世交界举办猎仪,到时取些爪牙和角为姐姐做配饰添色。”
……
“姐姐!”雀跃的喊叫由远及近,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撞开了房门,跳落在地上。
“慢点。”少女露出了明媚的笑意,看向来人,“才多久不见,你就长得这样快。”
高挑的少年裤管露出细瘦的脚腕,身材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他扯了扯不合身的旧衣,露齿一笑道:“少主待人和善吗?姐姐过得好吗?”
“少主天纵奇才,却没有骄矜倨傲的作派。”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起初,她对段自闲的另眼相待受宠若惊,可天长日久就觉出了他的偏执古怪,他待她亲密又觉低贱,就像一个叛逆的孩童,非要在泥地里滚上一圈,甚至逼她学些乡野粗话逗得他开怀大笑,仿佛她越是粗鄙蠢笨越能叫他兴奋得难以自持,她掩住难堪,只拣些好听的话讲。
“倒是你,我不在,有没有又被欺负?”
“他们怎么敢?自从姐姐被少主挑去当随侍,我便被安排了些采摘灵果的轻省活。顶多被责骂过几句,却是再不敢动手了。”以往因他口音浓重,又无依无靠,时常被羞辱取乐,份例也常常被抢走大半。
“我马上就要随少主去猎仪,这个香囊里装了些防虫的草药,小筠,照顾好自己。”她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把打了络子的香包塞到他的手心里。
他的手指抚摸着络子,精巧好看,是她自己的打法。少年湿了眼睛,他们无亲无故,不过因着是同乡,少女对他多加照拂,他定了定神,用衣袖一抹脸,用力点头。
……
“看陷阱的情形,那魔物受了重伤,必定没跑远。”
“唉得了吧,能被那种陷阱伤到的想必也不是什么高阶的东西。”侍从们低声交谈。
少女呆站在树干旁,屏住了呼吸,她别无所长,能被留在蒙庐只因天生目力过人。幽暗浓重的丛林里,从她站的角度恰好发现那与草叶色泽相异的皮毛,它呲开嘴露出利齿,兽瞳里满是警惕和暴躁,被倒钩刮开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濡湿了毛发,她抿了抿唇。
“在看什么?”
听闻段自闲唤她,少女一如往常绽开笑靥,自然无比地回道:“此处的植被果然和蒙庐大相径庭呢。”
“此地不便久留,诸位休整好就早日出发吧。”段自闲颔首应允了向导的提议。
……
“少主,那畜生一直跟着我们!”侍从面露惊惶前来通报。
少女即刻起身从车驾里探出头回望。
是它!怎么恢复得这么快!这才不过几日!
向导反复探看,难以置信,终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纯血?还是全盛期的成年种!”
怎么可能?少女闻得此言,瞳孔骤缩,连指甲抠进掌心血肉都未发觉。
“魔族王族一向自恃身份,看他的体型年岁不该还在保持兽态,除非……”
“除非什么?”段自闲拧紧眉头,厉声喝道。
向导一哆嗦,语速飞快:“他们为了血脉纯正屡屡近亲联姻,有时培育出的就是无法化形的后代,这种魔物被视作残缺,一出生就会被遗弃,离群索居,流落到交界也并非全无可能,但依然非常危险。”
接下来的几天,它一直不远不近地跟随车架,并未有所行动。
但一行人在这种刀架在脖子上却迟迟不落下的阴影里惶惶不可终日,精力越发衰疲。
“离驻地还有多远?”
“半月余。”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低阶魔物最近的巢穴在哪里?”
向导立马明白段自闲想用琴修之术操纵妖兽主动出击,慌忙劝道:“少主三思!一旦失控不堪设想!”
“不过是一只智力低下的残废!我想做的事哪一样失败过?父亲让你从旁协助,不是让你来管教我!”
众人只得俯首听命。
行至目的地,段自闲召出光华流转的名品宝琴,手落于弦上,深吸一口气。
弦声渐起,昏暗中亮起一双双灯笼大的兽瞳,妖兽聚集而来,冲着魔物的方向,发出声声咆哮,流出涎水。
金石之声,杀意四起。段自闲逐渐力不能支,竟甩手将丝弦插入侍从的灵脉中,混着血和灵光的流入,驱策之音回复稳定。
少女骇然,她听段自闲说过胧江阁内阁藏有禁术孤本,只当是束之高阁的不传之秘,不料这种阴毒招数他也偷学。
魔物转瞬被兽潮吞没,伤重之下竟激出一声狂怒的长啸,击破涌动的疯狂。琴身崩裂,段自闲吐出大口鲜血。理智全失的妖兽猛然惊醒,灵修更为可口的血肉让它们立马掉转目标。
段自闲煞白着脸跌坐在地。
弥漫的魔气仿佛毒雾,传送符迟迟无法催动,向导一咬牙,以魂力为燃料终于亮起微弱的符火。他了悟待燃尽后身死道消的终局,可灭族还是光耀门楣就在这一念之间,绝不能让门主的爱子殒命于此。
利爪划过车壁刺耳的声响就像一道道催命符,车驾摇摇欲坠,段自闲一咬牙,反手就把少女推了下去,群兽一拥而上,她瞪大双眼,白净的脸和四肢瞬间被拖咬撕扯,不知生死。
“你快!你快啊!”二人得片刻喘息。他不敢再看,抓住对方拼命摇晃。
符咒发动之际,他最后的视线里,如豹似虎的魔物冲杀其间,叼住女子一跃而起,展开的双翼遮天蔽日。
……
利爪撕开了少女的胸膛,恶魔慢条斯理地吃着五脏六腑,突然抬起头望向他,眼里满是讥嘲。
段自闲惊醒。从那天起,这幕梦境一日日地缠绕着他,搅得他不得安寝。
不过一个连门徒都称不上的侍女而已。他反复告诉自己。
但他仿佛被那个女人永远困在那儿,心魔缠身,修为难有寸进。
“少主?”一名高瘦的少年挑开帘幕,担忧地看向他汗涔涔的脸。
“你是筠?段筠?”他想起来了,自从回到蒙庐,他将她口中屡屡提及的弟弟收为内门在册子弟,赐本宗姓,贴身侍候。
“筠已加重了安神香,少主且歇下。”他在缭绕的香气中,努力放松肌体,意识再次沉入黑暗里。
……
“你偷了什么?”胧江阁内阁里,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的小半张脸和裸露出的手足肌肤被魔气侵蚀得溃烂,但另一半完好的脸端得是昳丽无双,年月将青涩催发,婉然动人。
他一手抓着她的臂膀,隐秘而晦暗的情感终于找寻到一个裂口倾泻而出。
而另一手,一只本在他手心里逗弄的名贵鸟雀因得他的紧张,被用力攥死了,恶心的一滩肉泥。
直到看到她隆起的小腹。他推开她。
她变脏了。他心想。魔骨已深入她的体内,难怪她能在魔气四溢的地方存活。魔骨并非是骨头,对人来说更像是被同化的血脉诅咒,附骨之疽,强大的另一面是欲壑难填,他们永远饥饿,需要源源不断地攫取,维系庞大的生命体系的运转。反抗血脉的驱使就只有整个生命系统全线崩溃一途,到最后脆弱得一阵风就会血肉脱落,一次咳嗽都能断了脖子。转移的办法只有两种,一是阴阳和合,二是用秘术移植给他人。
“待你生下这孽种拔除魔骨,你,还愿意……”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说完未尽之语,半晌后断尽了一切妄想,“我权当没见过你。”他收回落在她手中卷轴的目光。这是他的债和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