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沉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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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姑娘所虑有理，登高可做戒备。此处也防探听。”莫南声将沅纪一路引向高楼，立于檐牙之上，方旋身看他。
“莫姑娘此举何意？”沅纪依然是个笑模样，可食指却扣于拇指指腹，缓慢地滑动。若此时是兽态，当是磨牙利爪的凶恶模样。
莫南声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耳尖竟微微泛红，若她知道“奶凶”和“被萌到”这种词，当觉得恰如其分，稍作斟酌，她言道：“段家待魔族向来手段酷烈，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自当心。”
沅纪顿住了，他知道莫南声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诈他的。
“你如何得知？”
“那日救下的幼兽，在你离去之时发出了呼唤同伴的声音，你似乎没有与同族幼崽相处的经验，分辨不出它叫声的含义，也并未察觉到自己的身份已败露。”
“在客栈内，你为何不挑明我的身份？”
“在场之人杀你，将毋须理由。”
“倘若蒙庐二人皆为我所杀，你这般贸然地独自向我示警，不怕殒命于此吗？”
“少宗主举止存疑，获心门长于此道，我与段少主结下私怨，人人均有嫌疑，在诸位尊长查证之前，若仅因你非我族类，多加猜忌，是为不公。富家子弟失窃，就可诋毁寒门同窗？君臣失节，必是红颜倾覆？世间生灵，本只是形态各异，又依何而定，何为贵贱，何为高洁，何为愚恶？”
“你见星台上救我，当报之。”
沅纪讶然道：“不过举手之劳，即便我不出手也未必果有性命之忧，何至于……”
“有心如此，何较其效？”
沅纪一时讷讷不成言，他的眼眸微微发亮，似是看见山河湖海间绝无仅有的珍奇，他圈出一方狭小的安域，其外写满了拒绝与疏漠，此刻却生出难以自胜的些微期冀。
他们说到夜幕擦过微醺的夕阳。
“那并非我第一次接触魔族幼兽，我从小就喜欢动物，数年前的大战，遗留下一些拥有魔骨的灵兽，我时常想，敌意和畏惧源自未知，于是我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寻找和它们相处的尺度与方式，绘制图鉴，渐渐的，再野性桀骜的猛兽也会展现无害柔软的一面。它们渴血易怒，崇尚力量，若有压制替代之法，或许可解杀孽。”
莫南声并非生而冷情，只因吐字常惹同门发笑，又天资聪颖被戏称“小先生”，时刻被当作同辈楷模敦促，才不喜言语。她将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搁置心里数年，终于待到倾吐之人。
……
“我所谓的父亲，连化形都不能，生生地……”他压抑着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的娘亲，是被强迫的。可她竟然妄想把我这身脏血引渡到自己身上，她居然要我。”
“我还没遇到师姐师尊的时候，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我不想做畜生，却又着实不像个人。”
沅纪枕着一臂，屈起一条腿躺在青灰的檐瓦上，另一只小臂搁在额前。
莫南声坐在一旁，垂下螓首，发丝从肩上滑落，只见沅纪那双堪称秀丽的眼里晕着一层晶莹，似是月亮映出的辉光。
她召出“沉璧”，信手拨弦，敲冰戛玉，无言以宽慰。沅纪仿佛一只小兽踩着月光玩着一团雪，他从不知命途里还能遇上一个叫他这样安心与欢喜的人。
直至月没参横，东方既白。
沅纪一进门就看到了叙山的侧影，印杳泷坐在他的身侧，他们并未看着对方，可那份无人可以介入的静谧美好，让他无端生起一丝自己都辨不明的妒忌。
众人齐齐望向彻夜未归的二人，只观他们眼神间的避让和行止间不经意的亲近顺从就能察觉到二者关系分明的变化。
叙山看在眼里，并不过多置喙，只讲起高阳的情形：“高阳已解困，妖魔重返一事彼时还未传出，他们只作冤魂寻仇，道出一段旧事。旦家这脉旁支早已与俗世通婚，稼穑纺织，与凡人无二，然族中尚有旸焰的火种，竟有人为重返本宗，妄图以生魂试炼出后天的旸焰之体。病弱衰老之人极易离魂，成了他下手的对象，却偏偏有子以身代母，足足锻炼了十六夜尸骨未化，炼出了厉鬼夏诘。作恶之人将其遗骨四散藏匿，最终惊惧而死。族人恐其迁怒，声名尽毁，本宗除名，故瞒而不报，避其名讳，修庙供奉，望平息其怒。”
“数十年前鬼修夏诘声名鹊起，却无人知其来历，竟是……”不忍卒听，愈强的厉鬼自是生前受了百倍的折磨，旸焰之威世人胆寒，杳泷沉吟，“可他已十年未再现世。”
“夏诘未与段家有所纠葛，不知临嶽君何意？”旦雪嘤泪盈于睫，却是一改怯弱，逼问叙山。
“我已看过，段筠自绝，并非妖魔的蛊惑之术，”叙山神色不改，手掌翻转，赫然是旸焰火种，“夏诘经年受香火奉养，已是此地半主，在他之下的鬼魅不敢于此作乱，他若在此，或能察觉凶手形迹，我只意在令他显身相询，必不伤他‘性命’。”话音未落，出云出鞘，剑挑旸焰，叙山手腕一抖，火星四散悬停空中，左手掐诀，召出一股极寒之水，飞溅成细碎水珠，仿佛万千棱镜，焰光大盛，映得幽魅无所遁形。
“虞渊之水，旸谷之焰。”这水火同存的异景，直叫人心旌摇荡。
以水削弱焰火炽烈，以免伤及无辜，以镜加持辉光，以作恫吓之用，叙山对两样物华天宝的精准控制，展现出的强大念力可称悚然。“若非玄言会各家收敛神识，以示尊敬已是约定俗成，岂会至山长遗恨。”南声叹道，即刻纵身追去。
客栈仅余旦、印二人，杳泷面上带着几分歉疚，她们都心知肚明，此举看似是保护，实则是监守。旦雪嘤呆呆伫立，她空茫的世界重归寂寂无声，再无回响。
……
“小丫头，你这么冷，与我倒是相衬。”
彼时，夏诘四处搜寻他那零落的遗骨，既是藏匿必是专往难觅、甚至他忌惮的地方扔，这念头一起，他就揣着一腔孤勇上了晷井。有道是，坠亡之人再世莫敢攀高，溺亡者莫敢近水，他就像一头被小木桩拴住的牛犊，即使成年后已强悍如斯，依然不敢挣脱。他的魂魄不再惧怕灼烧，但心里依旧藏着对火光和热量的些许畏葸。晷井上下终日亮如白昼，着实犯了他的忌讳。
直至他寻到一处殿宇，空旷到惟余山风穿堂的呼啸和帘幔翻飞拍打的闷响，像一汪灯海里光亮湮灭的漩涡。他踢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
他蹲下身，感受到了小小的鼻息。
“怎么不点灯？”
“不需要。”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那些门人议论的来自旁支的少宗主，她那幸也不幸的先天之力夺走了她的视力和健康。殿内不敢摆放多余的陈设，应是怕她跌倒受伤。
“可是别人会踩到你。”就像刚刚发生的那样。
“不需要别人。”然后真香了。
侍奉之人越发怜惜少宗主了，若说以往她是自闭认生，眼下却多了自言自语的毛病。大家给予了十分的宽容，哪家孩子还没个看不见的朋友呢。可每每有人想以此为切入点表示亲近，旦雪嘤就闭口不谈，她像怀揣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舍不得有一点被人分享。
为了不让少宗主“孤僻古怪”的印象更深入人心，夏诘“勒令”她只许避着人用唇语和自己交谈。与此同时，他发现他暂时凝聚不出实体了。旦滢那个王八蛋！他被针对了！
作为阴煞之物，夏诘光荣地被当作吉祥物默许留下压制旦雪嘤的旸焰之体，而他，也心甘情愿地退让。围绕女孩，他与旦滢容忍了对方的干涉/存在，达成了长达十年的平衡。
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妆，冬山如睡。草木荣枯，莺飞鸢落，他们逐渐，成为了彼此在此世上的独一无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沉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