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杏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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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云：“翠袖卷轻纱，玉腕慵遮。”
花朝楼，一书生于衣香鬓影间彳亍而行，一只简易的木钗束发，但服色尚新，不似惯穿的模样。
“小郎君若是来观舞，往此处走才是。”
听闻呼唤，书生略显羞窘，整肃一礼，只见一女子身量不高，形容朴素，观之可亲。
“可让我好找！”一玉面锦衣的公子踏步迎来，目视迤逦而行的女子背影，纤腰瘦骨，娉娉袅袅，“你可知方才那位就是杏容大家？”
友人如期而至尚未叫那书生展颜，便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道：“什么？杏容大家一曲再现前朝贵妃惊世之姿的《月下酌》名动京城，硎城动乱《严杀》一舞恍如褚氏女将再世大振军心，怎会如此……”颜色庸常几字压于舌尖。
“有负芳名？”锦衣公子以扇掩面，笑意浮眼，不再多做解释。
今日的剧目《晏疆》乃是讲述晏靖公主和亲且弥国，两国百年为好，互通有无，边境诸民安居生息的旧史。
琴音渐起，光影沉沉，只见一宫装少女踏歌而来，顾盼生辉，足下生花，裙角翩飞，雾气缭绕，是水波脉脉之意，姝丽相簇，声若银铃，娇俏非常，原是一众贵女相携出游，身姿纤美，影影绰绰，款款风姿。
繁弦声声，几番轮转，剧至中场，少女已远嫁异国，对镜梳妆，慵而含媚，指若兰花，轻点红唇，晨光暧暧，恍有惊蝶振翅欲飞。少年国主多有防备，公主柔而刚强，慧心妙舌，应对宗室冷待刁难，得夫敬爱，随行文臣工匠，传习教艺，上下称颂。
渐至尾声，公主婴病，抚柱遥望，不见故土。殿宇巍峨，歌舞升平，于治世之梦中芳魂永逝。台下唏嘘，泪湿于襟。
“常先生一双妙手，若能为杏容绘一绝世容颜，方不留有憾事啊。”轻纱掩映后的一方厢阁，一位气度雍容的男子以手抚须叹道。为俗世权贵招揽的散修，若有长于此道者，为贵眷易骨修容，时人莫不趋之若鹜，奇珍异宝以求修士眷顾。
“杏容之艺，所负风骨，足矣。”常奚一笑，挑帘离去。
进了杏容厢房，见她正卸钗环，香汗晕染了些许妆容，倒像芙蓉泣露，艳色无双。常奚拿过帕子擦拭她的面容，褪去残红，寡淡的眉眼一点点显露出来。杏容凝视着镜中，道：“幼时嬷嬷说我这蠢笨的面貌像个泥塑，此后就为娇客洒扫罢了。”
“你是真正爱舞之人。”
杏容轻绽一朵笑容：“它之于我，是女娲娘娘的一鞭，让泥有了灵性，得以自在奔跑。”
常奚衣袖一翻，露出一盏八角灯，每一面的美人服饰神态各异，盛装宫妃、端庄淑女、持剑侠客……笔触细腻，暖光融融，栩栩如生。
“这绘的是我。”我的每一个角色。她的指尖感受着灯上一处似月如刀的纹路，这是他的私人徽记，唯亲近之人知晓。
人人想求一柄山长制成的宝器，他的身份于俗世过多暴露，于她是要命的危险。
她不曾问他真名来历，只因她知道自己是他的软肋，修真人士手段繁多，她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被人拿捏要挟于他，做他不愿之事。
常奚道：“我族以锻兵炼器闻名，却出我这么个不肖子弟，日日摆弄‘奇技淫巧’，聊博小娘子一笑。”
“你做的小玩意儿为我的舞增色不少，算写耕种的器具也让百姓省事许多，在我心里，便民利民也是一等伟大的事。”
常奚失笑，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发，“修真界近来有件大事我得去一趟，以便交还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予我的嘱托，等我回来。”
诸客散去，人声渐悄，此夜无月，不过寻常。
……
杏容一身武将装束，凝眉不语，跪伏于殿上。
内侍不料她如此胆大包天，屡屡闭门拒旨，如今强压进宫来，也敢当廷忤逆上意。一时惶然，两股战战。
褚英哈哈一笑：“看来臣上阵之前，无福得见杏容姑娘一舞《严杀》了。”
有来京述职还未返还的打着圆场：“《严杀》此名太过晦气，不舞也罢，不舞也罢。”谁知褚英面色一沉，宛如恶鬼，这下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这刺史被外放多年，不知京里近年出的这剧目《严杀》原是歌颂褚家满门忠烈，儿郎皆战死，女郎脱去裙裳换上战甲，最后竟只有褚英这么个生于战场的遗腹子被保住。
座上天子神情莫测，只轻轻一抬手。
“啊！！！！！”侍立于杏容旁的宫婢爆出一声长长的尖叫，立时被捂嘴拖了下去。
杏容抬眼，宫婢裙摆一片喷溅的血污闯入眼帘，而自己的左腿——只余光秃秃的末端！
侍卫收刀入鞘，将那只左足呈于褚英面前。
“此女足尖妙舞不得见，便与卿长伴身侧，祝卿凯旋。”
“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辱使命，扬我国威！”
杏容已听不到群臣跪地称颂之声，只觉心跳震耳欲聋，后知后觉的剧痛击中了她，她瞬间昏死过去。
意识朦胧之间，只听得模糊的争吵声。
“她惹怒了宫里，想死你就接着跟着她！”
“姑娘何曾亏待过我们？如今遭了难我们就弃她于不顾……”
“她那相好的常先生都不知死哪儿了，你我又是她什么人？你真当这世道一个舞伎也能活得堂堂正正叫人尊重？不过是那常衍护着，世族有求于他。如今对她下刀，必是那藏头露尾连个真名都不肯相告的男人靠不住啦！便是他回来了，你当他还会要一个残废？再者，修仙世家与我等凡人本就寿数不同，焉能长久？”
“给她用了那男人留的灵丹妙药，看着是死不了了，我不抢她的仙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爱做大善人，自留着等死！”
听着呜呜的哭声她又陷入了沉眠。
花朝楼被收了去，她如今是褚将军的护身符，是天子对臣下的宠眷，便也不敢真让她死了，在被扔去破落巷子前，她又听得：
“你听说了吗？有个书生妄议天子举战不仁，残害百姓笼络臣属，不及一妇人有远见仁心，赞这女人不畏强权有铮铮傲骨，叫士人羞惭，回去就被人毒打一顿，天没亮就死在家里啦。”
“要我说也是书读坏了脑子，也不看看什么局势，眼下军武盛于文，殿上见血，那就是杀鸡儆猴给这些酸腐一个警告了，二三十年前和且弥交战死了多少人，有的是对且弥人恨之入骨的，那褚家，累世功勋，盘根错节有多少拥趸？眼下打死了读书人，抓那几个进狱里，却又少不得有两个军士遗孤，真是白白搭进一条命……”
她拄了根木棍，拖着残腿出了院门，迎面就被人泼了一身粪水。
“天杀的小贱蹄子！演你的什么疆！且弥那些遭活剐的畜生！我那还没娶亲的阿安……他才十四岁！连只鸡都不敢杀，我是要他好好上学堂考个秀才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有半截儿了！全臭了！烂了！褚将军是要替我们伸冤的！把他们杀了！烧了！也叫他们尝尝我阿安的疼！谁拦着将军，我就活吃了她！”
那些在休养生息的年月里被交好和乐的呼声压住的怨毒、愤懑、委屈与疯狂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可是你知不知道？会有更多的阿安，会有更多的你，惶惶不可终日，被碾碎，被投入烈火，又成为滋生新一代仇恨的沃土。
最可笑的，那位雄心万丈的君王，舞剑时割了道口子，没多久竟宾天了，那个将她当作草芥拂去的君王，那个踩着庶民骨头意欲问鼎的君主，以这样荒诞的方式结束了自己踌躇满志的壮年，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了他孱弱的臣民。军中哗变，割下了褚英的头颅向且弥以示诚意，这位意欲书写饮敌寇之血雪耻传奇，重振家族流芳百世的将门虎子也草草地中断了这场征途。而这样的屈服并没有换来宽容。
昔日的宣战激怒了且弥，他们长驱直入，仓皇即位的幼帝向其称臣，沉重的岁赋将万民变成沉默踏实的骡子，在生计面前，仇恨与尊严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杏容生存了下来。
她被灵药救活的身子竟没被她为自己胡乱凿的木头脚祸害。无论怎样的年岁，世家勋贵总是可以维持着体面，先帝崩逝后，这位冠绝京城的舞伎又为人想起。各乐坊登门邀她指点坊里姑娘的舞技，连侯府得宠的姬妾也盼得她点拨好更得恩宠，却皆被回绝，来人记恨欲要发作，可一看她的残肢，便醒悟过来，这是个连皇帝面子都驳的主，还幸运地只以一只脚的代价取得了这场较量的胜利。
她只教了一个人，一个比她貌美数倍，却说出和她相似之语的少女：“我只望有朝一日舞不再是为取悦豪族，舞伎不再以色侍人，我愿为万民舞，为知音舞，以身传艺，叫贫苦出身的孩子也能通音律晓歌舞而不觉低贱，叫黔首也知不只碌碌于耕种繁衍，也有赏乐观美的一番生活，叫我们过去那些动人的故事百代千代地流传下去。”
她听着这番天真妄语，择着今日要吃的豆子，点点她的脑袋：“你若能做成其中一点，就不负此生了，余下的，留待来人吧。”
她穿戴上邻家孙子为她新做的义足，那孩子于此道天赋异禀，常衍留与她的东西她一件未动，竟叫这孩子翻出了合适的材料倒腾出足以支持她跳舞的义足，这数年她从未有一丝懈怠，行走翻转间，犹见当年风华。
“你老盯着我做什么？要看就看你魏窈姐姐。”
“杏容最好看。”
“做甚总直呼我名，没个大小。”邻家婆自长子死后就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对着因身有残疾免去兵役的幼子竟骂骂咧咧：“死的怎么不是你这个衰鬼！”没几日，衰鬼儿子也死了，留下一个孩子，她彻底疯了，对孩子不管不问，若不是杏容硬撑着被她抓咬打骂把阿衡抱过来，他就烧着高热饿死了。
“我日后定要比你高许多的，唔……你肯定只到我下巴！”杏容一怔。
魏窈道：“小阿熙，你马上就要进学了，总得有个大名吧。”
“我有大名的，我姓常，叫常熙。”
旧时红在西风中瑟缩萎落，流年暗换，细瘦的枝干沾染零星的春意，探向天穹，默数来年的微雨。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杏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