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岛》Pecado

57、Chapter57

　　他说这段话可以说是没大没小了，但尹莲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带着讽刺的语气，便也没有发作。她没有回答，只是眼神黯淡了下去，视线落在报纸上。

　　高费掏出手机，拨通了高启祥的电话。

　　“你就这么把我们打发了？”电话拨通后，高费开门见山说。

　　高启祥却冷嘲热讽，反问道：“你还知道回家？”

　　高费收紧了握手机的手指：“我从前孝敬你，叫你一声爸，但你不要真以为你能对我对我妈为所欲为。”

　　高启祥似乎在跟谁打招呼，然后走到了比较僻静的空间，点燃一颗烟，用很久以前带着宠溺的语气调侃道：“小崽子，翅膀还没长硬的时候至少要懂得乖顺，再不济也应该是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等到羽翼丰满狼牙锋利的时候再去拔了敌人的旗，你妈这么多年没教育过你在没有绝对筹码的时候不要自不量力吗？”

　　高费：“你不怕爷爷知道？”

　　高启祥笑了声：“你妈不会让你有机会告诉你爷爷的，而且你爷爷最近不在国内，就是你想说也找不到人。”

　　“我为什么非要告诉爷爷？”高费嘴角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度，盯着尹莲手中的报纸说：“让你身败名裂的办法有一百种。”

　　尹莲要抢高费的手机，高费往后一仰，尹莲刚做完手术没几天，浑身无力，苍白着嘴唇说：“高费，别闹了！”

　　高费没说话。

　　高启祥洞穿了他的意图：“你想通过媒体？”

　　尹莲着急：“你不能把这事透露给媒体！听话！这不是小事，别任性！”

　　其实就算她不阻止，高费也不会真的去跟媒体曝光家里的丑闻，但他就想看看高启祥什么态度。

　　果然，高启祥说：“你慌什么？就算你有了弟弟妹妹也不会危及到你的地位，以后我手下的生意还是要交给你来做的。”

　　高费：“……你以为我稀罕？”

　　高启祥深吸一口烟，语气沉了下来：“虽然这几年我没怎么管过你，但我能看出来，你有做生意的天赋，等过两年产业链完全成熟，市场的竞争力只增不减，我一个人精力有限，年纪大了很难再往上冲，你年轻你有冲劲儿，有那个力气就要用到自己家里来。还有，我和你妈的事终究是大人间的矛盾，不会影响到你未来的发展，再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不习惯？你爷爷就我一个儿子，他今年都六七十了，他手里头那么多钱不给我给谁？你是我儿子，我不给你又给谁？你也不小了，这种不赔稳赚的买卖，为什么不能一起做？”

　　他将他们一家三口置在了互利关系上，好像他们不是有血缘的家人，而是被有着共同利益的绳索捆在一起的蚂蚱。

　　高费感觉不到失望，也感觉不到愤怒了：“我不会接手你的生意，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你不接手你想干什么？”高启祥说：“你有想干的吗？画画？还是玩游戏？以后指望这两个养活你自己？你再这么继续犟下去，亏得是你自己！行了，我还得过两天才能回去，这两天你和你妈先搬到凤仪园去，你妈最近身体不太好，你懂点事儿，你和你那谁的事也赶紧断了吧，剩下的等我回去再处理，你放心，不会苦着你……”

　　高费直接挂断了电话。

　　尹莲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她盯着高费：“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就完了。”

　　“你也不许再跟你爸提不接生意这种话，我忍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现在就缴械投降，那我过去这么多年浪费的青春谁来赔给我？”

　　高费复杂地看着尹莲，觉得他们彼此这样消磨拉扯快要到达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非要依靠高启祥？”高费不明白尹莲的成功途径为什么这么局限，说：“我说了不会接手就不会接手，谁也别想强迫我。”

　　“那你想干什么！”尹莲声音嘶哑起来：“你有为你自己的以后想过吗？你说不接手就不接手，说拒绝就拒绝，你现在说的轻松，等到以后真让你自己选择了你又不会选，我那么劳心劳力的劝你，说你，你怎么就那么倔呢？非要走偏路才开心吗？！你以为那些歪路就一定会是你想要的吗？？我们给你铺了路，扔了挡路石，你只管往前走就行了，走上去，你就比别人少绕多少路，少受多少苦，你没在社会上经历过所以你不明白，你总觉得我是在逼你害你，但我不为你为谁？我半个身子都埋土里了，再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了，我就想让你以后能安安稳稳地不愁钱花，不用为了几块钱连一顿肉都不舍得吃，我有错吗？”

　　“但你说的那些不是我想要的啊！”高费眼眶红了，他胸口发涩，声音颤抖：“我之前是没有想过以后的事，但我会想的，我会找到方向的，可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一下吗？不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会让我觉得没办法呼吸，我太难受了。”

　　他用手肘擦去眼泪，鼻音很重：“从小到大，你让我做的每件事我都做了，除了我要求去立仁读高中，其他的我有敢不按照你说的做吗？”

　　“袁舟……”高费垂下头，盯着脚下的地板，收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真的做不到不去喜欢他，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只要，只要你答应我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忍受你说的所有事，我就希望你能多少尊重我一点，哪怕一点点，行吗？”

　　单人病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极度压缩，高费有些胸闷，想打开窗户呼吸，想远离眼前这混乱的一切。

　　“喜欢？”尹莲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听起来是那么的痛苦，“……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

　　“高费，你知道我为了你牺牲了多少吗？”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冷冽，甚至有一丝的怨意。

　　“我爱了一个人，我爱了小半辈子，”她笑着说：“十八年啊！”

　　高费愣住了，他抬起头，第一次见到了尹莲表情失控的样子，她瘦削的肩膀颤抖着，像是被狂风骤雨拍打的柳树。

　　“可是呢？可是他要结婚了，他的身边不再是空空荡荡，人来人往，而是有了可以共度余生的人，”她偏头看着高费，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但那人不是我啊，不是妈妈啊。”

　　高费终于明白真正让尹莲变得如此憔悴脆弱的原因了，他胸口闷痛至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在狭隘的病房内，而是在天上，空荡荡的，身边什么也没有，他什么都抓不住，他就那么茫然的飘着，就那么孤寂的悬停在高空。

　　所有的温暖和爱都像潮水般疾速褪去，明明痛觉的感知是那么深刻入骨，但他就像是缺失了感知自我能力的患者，恍惚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存在。

　　“……那时候，我原本是打算跟你爸离婚的，连离婚手续我都快准备好了，但我却发现已经怀孕三个月……”

　　之后的话，高费没再听进去。他的耳朵嗡鸣作响，脑袋昏沉，像是坠入了深海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离开的，也不记得张叔是怎么拉住失魂落魄的他，又把他送回凤仪园的，等他回神的时候，他正垂眸盯着碎在脚边的水杯。

　　玻璃在地板上裂开，散落成无数碎片，每块碎片上都泛着破碎的光，他怔怔地看着玻璃的尖端，一个念头突然涌入脑海，突然他浑身震颤，不自觉地倒退几步，后脚跟撞在坚硬的桌腿上都没发觉，瞪着双眼，惊愕于自己刚才脑海中蹦出来的可怕想法，他再也不敢看吧台下面的碎玻璃，逃也似得跑回了卧室，躲在被子下攥着手机蜷缩成一团，握着手机，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袁舟”二字，冰凉的呼吸喷洒在亮起的屏幕上，呼出一层破碎的白雾，渐渐模糊了那个名字，很快又被他用手指擦去。

　　他就像是即将溺亡的人在绝望之际抓住的救命舢板。

　　翌日，袁舟难得的起晚了，甫一睁眼就听见外面传来老妈的尖叫和砸东西的声音，他瞬间清醒，掀开薄被就从床上蹦了下去。

　　“……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别砸！你先别砸东西！我，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

　　袁舟看着他们一追一躲的两个人，“怎么回事？”

　　老妈正举着苹果准备砸过去，见袁舟出来了，便转头跑到他后面躲着。

　　“……羊羊不喜欢他，他是奇怪的叔叔。”

　　袁舟抬头瞪着袁辉：“你干什么了？”

　　袁辉颧骨上红了一片，无辜地说：“我什么都没干，她早上出来见了我就追着我打。”

　　老妈紧紧攥着袁舟的衣角，目光嫌恶。

　　袁舟叹了口气，转身安抚着老妈。老妈很反抗，她总是将不喜欢和喜欢表现得非常浅显，她是真的不喜欢袁辉，如果要她接纳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

　　袁辉被这一顿打打得十分清醒了，他彻底没了睡意，便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一出门看见袁舟在厨房里准备做饭，他老妈柳如茵正坐在沙发上看晨间动画片，她看见他从卫生间出来后，皱着一张脸，冲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袁辉不想自讨没趣，去了厨房。

　　“你早上几点去上学？”

　　袁舟把面条下进沸水锅里，转身去调咸汤，“六点就得走。”

　　袁辉帮忙煮面，闻言疑惑道：“怎么去那么早？你学校不就在二里地远的地方吗？”

　　袁舟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已经高二了。”

　　袁辉的动作倏然一顿，尴尬地不知所措——他还以为袁舟上初中呢！

　　良久的沉默过后，袁辉勉强拾起自己掉一地的脸：“……哟，那你明年不就要参加高考了？”

　　“嗯。”

　　“现在成绩怎么样？我记得你小时候成绩就好，回回都是班里第一名。”

　　“现在一般，算不上好。”

　　袁辉说着说着不禁回忆起了袁舟童年的时候，可袁舟并不想给他继续回忆的机会，他在每碗特意调好的汤汁里倒了点香油，又从袁辉手里接过勺子和长筷，把冒着热气的纯白面条分盛到三只碗中。

　　“那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坐上餐桌，袁辉往面条里加了醋。

　　袁舟把碗端到不愿意上餐桌只愿意在沙发上吃的老妈面前，回来落座，慢吞吞说：“以后考心理学专业。”

　　“心理学？”袁辉说：“这个以后赚钱多吗？”

　　袁舟抿抿唇，“不知道。”

　　袁辉不解道：“这专业出去社会上能干什么？”

　　“当医生。”

　　“当医生好啊！”袁辉高兴起来：“当医生钱多！真有出息，真有出息。对了，我今天要去找你姑商量一下你爷爷住院的事，下午再去一趟旁边的修理厂看看有没有活能干。”

　　“嗯。”袁舟似乎并不关心他去做什么，反应淡淡的。

　　尽管有袁辉在，但袁舟还是不放心他和老妈独处，特意嘱咐了很多东西，还专门列了条，尽量让袁辉不要触碰到老妈的底线。他做好了午饭，刚收拾好东西，门照常被敲响。

　　“大早上的谁？”袁辉也不避讳别人知道他回来，他离门口进，便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元老……”陶艺还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你找谁？”袁辉没听懂他喊的什么。

　　袁舟拿了书包从他身边绕过去，“找我。”

　　袁辉正要开口，袁舟便将钥匙取下来，说：“钥匙我留给你，如果你出门就去复制一套带着，我晚上要去做家教，八点左右回家。走。”

　　“嗳我战友呢？”陶艺回头看了一眼，追上去。

　　“他昨天回家了。”

　　出了单元楼，袁舟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下短信记录，发现自己的短信没有被回复，隐隐有种不安感。

　　要打电话么？

　　他没有谈恋爱的经验，握着手机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正好陶艺追了上来，他犹豫着，但咬咬唇还是没问出口。

　　陶艺伸出拇指朝楼上的方向一指：“刚才那位是？”

　　“我爸。”

　　“啥？？”陶艺惊了：“你你你爸？？可，可你爸不是……”

　　坐公交的时候，袁舟简单地把昨晚的事跟他说了，陶艺觉得他老爸有点不太靠谱，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外人没什么立场去指责别人的亲爹，便闭嘴不提了。

　　到了学校，袁舟从后门进班，就见高费正坐在位置上。

　　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背靠在椅背上，右臂仍然在吊着，两条长腿伸直，快要无处可放，微微垂着头，像是在神游。

　　袁舟看着他半个身体都融在朝阳初升的柔光中，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速度。

　　只一晚不见，他就已经对他非常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