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岛》Pecado

55、Chapter55

　　“你从家里走的第二天，夫人就因为冠心病住院了，前两天在抢救，昨天刚醒，情绪一直不好，也不怎么配合治疗，先生在上个星期去上海出差开会赶不回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过来把这事儿告诉你，最好能把你带回去劝劝她。”

　　袁舟闻言看了眼高费，后者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冠心病患者通常会因情绪激动而引发血压骤升，更有甚者直接诱发心肌梗死，最坏的结果是猝死，尹莲这次因为冠心病紧急送医抢救，显然隐忍的负面情绪已经到达顶点，如同绷紧的弦忽然崩断。

　　其实高费一直都知道尹莲这几年的身体不太好，也有猜到那个疾病应当是和心脏有关，因此以前他能小心的就小心，尽量不让她过度情绪化，这次如果不是他一时冲动，或许尹莲就不会……

　　“高费，高费……”

　　高费回过神：“怎么？”

　　袁舟担心地看着他：“你还好么？”

　　高费抬头看了眼年纪有四十多岁的司机。张佑平为尹莲做司机已经有六年了，和高费的关系说不上多近，但和其他为高家工作的人的关系比起来要更亲切一些，他能看出来张佑平是个老实、热心肠的人。而张佑平觉得虽然尹莲平时对他态度也是冷淡的，但他看她还是蛮可怜的，都差不多年纪，便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要是换作旁人只会觉得麻烦，更不会有谁好心还想着替她操心。

　　袁舟握住高费的手：“回去吧。”

　　高费有些茫然地看向他：“我……”

　　袁舟捏了捏他有些发凉的手掌：“回去吧，回去看看。”

　　高费凝视着袁舟的眼睛，良久后蓦地笑了：“对不起，晚上我没法给你做面吃了，能先赊着么？”

　　袁舟也回他一个笑：“能。你在这等一下，我上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了拿下来。”

　　高费：“我跟你一块上去。”

　　袁舟摇头，已经跑进楼道：“不用，你东西没多少，而且我收拾比你自己收拾更快。”

　　高费摸摸鼻子，感受到张叔有些复杂难言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目光移向别处，“是——我妈让你来找我的？”

　　张佑平叹气说：“不是。费费，张叔这么叫你你不生气吧？”

　　高费：“没事儿，我对称谓没什么癖好，生活又不是演电视，喊少爷少爷的倒显得土，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们喊我小名，张叔，你以后也这么叫我就行。”

　　张佑平一笑，眼尾的沟壑更深邃更明显了：“那哪能，要是让夫人听见了那不得训我们啊？万一扣了绩效张叔就得少抽好几颗烟，不划算不划算。”

　　高费回他一个无奈地笑容。

　　张佑平是个实诚人，也爱说实诚话：“呃，那个，张叔多嘴说几句你别介意啊。夫人有时候的想法是有点极端，但你看她的出发点还是好的，别说她了，就是你张叔我的儿子，他小时候我也是连打带骂的逼他看书学习，要不是跟赶羊进圈似得赶着他他能考上上海的交大？这天底下就没几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能过得更好更有出息，你们年轻人想法多，也有自己的主见，这当然是好事，但你妈妈毕竟是个过来人，看得东西比你们多，目光也更长远，所以有时候你吸取吸取大人的经验总也不吃亏，少绕点弯路也省得以后你后悔，你说张叔说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费心知，这些话要是换作尹莲或者是高启祥来跟他说，他绝对听不进去，反而会以更激烈的反应来抗拒他们的开导和沟通，但现在是张叔在跟他说，就算不喜欢听也会强装听得进去，况且他觉得张叔这番话说得是有几分道理。

　　高费：“……是。”

　　张佑平松了口气，真心实意的觉得他家少爷比儿子当年要更懂事，不由得想等会儿跟儿子通电话数落数落。

　　袁舟在爬楼的过程中心情是纠结的，他为高费即将离开他而感到失落，但又希望他能不再继续逃避下去，去面对他该面对的事，至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袁舟至今也没有长远的打算，本来也就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但如果未来他们不得不面对外面的世界呢？到时他的妈妈仍然不同意呢？袁舟不确定自己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就连在心里，他也不敢百分百的给高费承诺。

　　楼道内的灯随着他上楼的脚步声亮起，他从背包里掏钥匙，一抬头倏然愣住了。

　　一个明显见瘦却仍能从其眉眼中看出昔日俊朗的男人从阶梯上起身：“……你瘦了，又长高了……咳，那个，我只有家里门上的钥匙，没有门外面几道锁的，所以就先在外面坐着等你回来……”

　　袁舟的脚步停在通往三楼第二层的最后一级阶梯上，微微仰头盯着那个略显手足无措的男人，视线缓缓下移，看见他身后放着一个用旧了的灰色行李箱。

　　——他要搬回来住？为什么？

　　“……”袁舟没有说话，眼中的光彩神色悉数褪去，一股阴霾和冷漠迅速覆盖上去。

　　他掏出钥匙，径自从男人身边绕过去，打开门进屋，老妈正坐在沙发上抱着腿看动画片，听见开门声飞快转过头，长长的双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她一扫无聊和恹态，欣喜地叫道：“圆圆！”

　　可刚喊完就看见袁舟后面还跟进来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她知道，以前也时常会来他们家，但通常只是坐坐就走，不会久留。不过她在从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开始，就感觉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感夹杂着更加难以言喻的厌烦心情，她不喜欢这个人，比刚开始见到狒狒时还不喜欢。

　　她没有喊人，只是把脸扭过去不吭声，抱着自己的美羊羊起身跑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男人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他其实早就明白她对自己为什么是这种态度，原来觉得无所谓，他扮演的角色只是个匆匆过客，偶尔逗留也只不过是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还点良心账，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他带了行李，这些行李基本上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这就意味着他将再次回到这个曾经被他抛弃的地方，回到他曾用刀剜过至亲人血肉的罪恶之所，一切悲剧的起源地。

　　袁舟没有赶他走，从头至尾就没有搭理过他，仿佛当他不存在，但他知道袁舟嘴硬心软，就算再恨他讨厌他也不会真赶他走。

　　袁舟顶着心乱如麻的心情钻进自己房间，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息。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上楼的目的，狠狠地搓了把脸，头脑混乱的从衣柜里翻出一个袋子，开始找高费的东西为他整理，过了两分钟后，他打开门，站在门内，通过敞开的缝隙撩起眼皮看了眼正在客厅睹物思往昔的袁辉，然后一声不吭地拿着装有高费衣物的塑料袋进卫生间，站在洗漱台前想了想，高费回到家要什么有什么，估计也用不着这里的洗漱用品了，拿回去多半也是要扔掉，不如不拿，他这么灌输自己，其实是出于私心，他想留下些高费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好让自己心安，所以没有把那些东西一起收拾了，最后就只拿着高费的一些换洗衣物和他的药，从袁辉身边擦过，开门关门下楼，一气呵成。

　　袁辉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错过了和袁舟搭话的时机，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趟回来是有些突然了，谁能想到他一个被人骂作骗婚的同性恋在私奔了十多年后还敢觍着脸回来？但他若非迫不得已……

　　袁舟心事重重地走出单元楼，将手中袋子递给高费，“你回去注意点你肩膀上的伤，尽量侧躺，药我都给你拿好了，擦药喝药的时间我也贴了张纸，晚上回去睡前别忘了擦一次。”

　　高费听他的唠叨，什么阴霾都一扫而空，笑着点头：“行，我知道了，你上去吧，做点饭吃了再休息知道吗？明天见。”

　　袁舟颔首：“明天见。”

　　两人才刚确认关系没几天，且基本上整天都腻在一起，乍一分开，两人都有不舍，但如果表现出来又觉得忸怩，况且明天还会见面，俩大男人，还忍不了这一晚上？当下两人就默契十足地挥手告别，表现得非常之潇洒。

　　目送高费坐车离开后，袁舟独自站在单元楼的楼道口，觉得今晚的风里带上了潮湿的味道，从长空吹林拂叶而来，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湿冷，吹得他的心有些寒凉，又有些空荡荡。

　　“——呼。”他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底的厌恶情绪，打开门进入客厅。

　　然而一进入客厅他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劣质香烟的呛鼻味道，阳台上的窗户虽然开着，但碍于间距很窄的铁栅栏的缘故，空气很难流通，加上他这一抽烟，搞得整个屋子都弥散着淡淡的烟雾。

　　袁舟皱起眉，脸色不甚美好：“如果想抽就到外面去抽，不要把烟味带到这里来。”

　　说着他把客厅里的立式风扇挪了个位置，调大档，把烟雾都往阳台方向吹。

　　袁辉从沙发上抬头，听他没有感情色彩的语气觉得有些尴尬：“我马上抽完。”

　　说着眯眼深吸几口烟，将只剩下屁股的烟头扔到茶几旁的垃圾桶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刚才楼下是你朋友？”他问，似是遮掩什么抬手捋了捋头发：“我站窗台边看见的，你刚才上来是替他拿东西？怎么回事儿，他这是和家里人吵架离家出走上我们这来借住来了？”

　　袁辉并不知道袁舟和自己一样是个同性恋，他也从未关心过。

　　袁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含混地说：“嗯，刚才回去了……你要搬回来住？”

　　袁辉抓了抓头发：“啊，嗯。”

　　袁舟眯起眼：“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在外面住么，怎么会突然想回来住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良心发现，或者是忽然醒悟，觉得心底还是放不下他们娘俩的。袁舟不是乐观的人，自然就不会轻易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对某些事某些人抱着天真的期望。

　　袁辉似是被问住了，捏了捏膝头，过了半晌才像是突然找到合适的答案：“这不是你爷爷植物人住院了吗？我在外面一直待着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而且你妈也需要人照顾……”

　　谎话，全是谎话，连个体面话都算不上。

　　他只是没脸说自己被人甩了罢了。

　　袁舟并不打算逼他说实话，他既然想回来，对袁舟来说是有利无弊，至少有一段时间他都不用再去替袁辉出面接袁紫琪和袁大飞的烂摊子。

　　袁辉说：“我打算回来找份工作干，就不出去外面住了，这么多年我和你妈虽然没在一起，但也没签离婚协议，她现在这个样也有我一部分责任，以前我犯糊涂想不明白，现在年纪上来了，有些事就没那么多计较了，以后咱一家人就踏踏实实和和气气的，你上你的学，我想法子供你，以后你长大了争取考个好学校，考到外地去，还是外面的城市大，有前途。”

　　袁舟虽然年纪不大，但却藉由不少经历磨练了心智，有时甚至比大人思量考虑的都多，能听出他刚才说得情真意切，颇有一家之主的担当，但语气里却是半真半假。指望他一个离家近十年且基本上对他娘俩不管不问的人突然幡然悔悟浪子回头？这种概率太低了，袁辉这次回来，除了是被人赶了没处去，更多是看中了袁舟的独立，知道他自己有点存款，还兼着打工，所以学费、生活自理问题基本不用他操心，小时候没尽过父亲的责任，缺失了袁舟关键的成长期，把他当野孩子放养，逼他入绝境让他成长，等他长大了懂事了才现身说要负责任，可当初的孩子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他多费心思头疼，真是捡了好大一便宜。

　　当初他妈妈死活不愿意签离婚协议，也是想留着这房子不至于净身出户，如果她签了离婚协议，要再想从袁大飞手底下抠钱抠补偿金是不可能的，既然袁辉选择离开那正和她意，她料想这男人不会再有脸滚回来，但她低估了袁辉的脸皮；而袁辉则是想自己一时的声名狼藉不要紧，留条退路才最打紧，没做到赶尽杀绝，不至于让别人说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渣男，但他也低估了人言可畏。

　　袁舟不打算管他，抛下句“随便你”便自顾自地洗漱，进屋前打开老妈的房门看了眼，她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进去把大敞的窗户关上，在她旁边坐着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