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岛》Pecado

5、Chapter5

　　旁边楼的窗户打开，老板把柜台的木板子放下来，窗台上挂着棒棒糖和小零食，有几个小孩攥着纸币欢叫着跑过来买辣条和真知棒。

　　在家门口坐着的阿姨把蔫了吧唧的菜挑出来扔到一边，有条流浪狗过去吃，她把脚边的烂菜踢过去，对泡面头大妈招手说：“哎哎，我早上来的时候碰见小岳他媳妇儿，她跟我说小袁家的妈妈丢了，大半夜的把几个邻居叫起来去找，她不情愿的，在那埋怨死了。”

　　“哎哟怎么回事这是？”泡面头大妈像听到了什么重大八卦，从旁边捞过来一个马扎就坐了下来。

　　谢过给他指路的老大爷后，高费抄着运动服的口袋刚走出没几步，闻言停了下来。

　　他想起初中时听几个班里爱搞怪的同学讲过，袁舟有个智力只有三五岁的傻妈妈，有说是被他爸刺激的，也有说是车祸造成的，那时候袁舟经常被学校里的恶霸欺负，可无论是别人的嘲笑还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袁舟都从未放在心上。

　　他继续往前走。

　　路灯下在积水中晕开的血、派出所大厅门前地面上的一小滩血，和袁舟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高费皱紧眉毛，啧了一声。或许……那个人只是从未表现出自己的情绪而已。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刚拐到路口，迎面过来一人，高费险些和他撞上，他忙往墙上一靠，那人却像没看见他一样，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他一出现，原本还熙攘的小巷突然被按下暂停键，大家都互递眼神，很快又叽叽呱呱的唠嗑。

　　“袁舟？……等一下！”

　　高费追上他，没敢伸手碰他，只用视线很快速的打量他，他还穿着昨晚的连帽卫衣，右肩背着背包，手里提着一个漆桶，里面是白色的稠浆。因为他的卫衣是黑色的，所以高费也看不出他什么地方受伤流血了，走路很正常，腿也没事。

　　操，到底是伤哪了。

　　高费抓了抓头发，也不管了，上前紧追两步，抓住了袁舟的左小臂。

　　“那个，你……”

　　袁舟的脚步猛地顿住了，皱着眉，侧脸看他。

　　高费看着他憔悴的，一夜之间迅速瘦下去的脸吸了口凉气，再仔细一看，他的嘴边还有带着血迹的红肿，一看就是被人打破了嘴角，高费不由得蹙起眉毛。

　　“有事？”袁舟试着挣了挣手臂，他嗓子沙哑，低沉而没有情绪。

　　高费从思绪中回神，松开了抓他的手。

　　“没……我是来……”他舔舔唇，移开了视线。

　　他的手腕上还挂着装有医药用品的塑料袋，其实他来之前什么也没想，就莫名其妙来了，所以见到袁舟后，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要告诉他自己是翘了答应尹莲要做的两套卷子和她专门花重金从清华请来的名师家教课，从铁路北的家那里打车绕半座城花了53分钟来到这里，只是因为担心他受伤的情况，给他送温暖来了？

　　他想起了初中时自己刻意疏远他时的样子，心绪复杂，懊悔又恼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袁舟看了一眼高费松开自己手臂的手，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眸光一凛，转身匆匆走了。

　　高费没有再立即追上去，他发觉手掌有些粘腻，松开手掌，看见手心沾了些血，是新的。

　　他再抬头，袁舟已经走出了巷子，“我操，不是吧……难道是好了之后又被我抓出血了？”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从后面撞开他的肩膀，嘴里吐着脏话直往袁舟离开的方向追去。

　　“个鸡窝拱出来的臭基佬，看我今天干不死他的。”

　　旁边坐着唠嗑的泡面头大妈低声说道：“我看这老孙家的孩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整天不是打就是骂，小时候就混，现在都二十好几了也不去找活干，我前几天从外边回来还看见他当着多少人的面抢人初中小孩的钱呢，别提有多狂了。”

　　高费联系了一下前因后果，脸色也变了，等他追上去的时候，袁舟正被三个混混围在中间，本来提在手里的漆桶也被打翻在地，里面粘稠的白色浓浆流淌出来，在不平整的地面上蜿蜒而下，十分刺眼。

　　为首的人抓住袁舟的衣领往上一提，朝他脸上呸了一口口水，然后就喊着另外两个人扒他的衣服。

　　“操。”高费低骂了一句，正要跑过去踹开那几人，谁知袁舟不给他表现的机会，直接一拳头抡了过去，其他两人围攻上去，袁舟以一敌三，但竟显得绰绰有余。

　　他的每个拳头和每一个踢腿都命中要害，将他们三人打得嗷嗷直叫。

　　“……操，臭基佬两天不打胆子肥了！现在都还敢还手了！你俩捞石头棍子打！！”

　　袁舟像一头冷静却凶恶的野兽，但从他的脸上是看不出什么波动的，但他微凸的咬肌已经充分表明他此刻在极度压抑着愤怒。

　　高费顿足愣怔在原地，在这一刻他看见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袁舟，他没想到以前处事不惊岿然不动的袁舟也有这样极端暴力的一面。

　　袁舟抬手压住身后挥舞而来的木棍，另只手作劈刀凌厉地劈在那人的侧颈上，然后又回身一脚踹翻另一个人，那人闷哼一声后退倒在为首的老大身上，两人踉跄着撞在竖立在墙上的几块木板上，哐啷哐啷随着周遭的一些杂物狼狈摔倒。

　　袁舟随手扔掉手里抢来的木棍，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目光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般让人感到窒息。

　　他弯腰拾起尚未全部流完浓浆的漆桶举步就走，一抬头，这才发现站在巷口的高费，他似乎是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抿了抿唇，拎着漆桶的手指收紧，他什么话也没说，从高费身边绕了出去。

　　高费没理会被袁舟打得如同落汤鸡还在那里骂天骂地的小混混，转身追了出去。

　　等他追上袁舟的时候，袁舟正若无其事地用手将一张4K大的纸压在电线杆上，拿着一把刷子从漆桶里沾了些稠浆，刷在纸上，然后将纸翻到另一面，糊在杆上抚平，接着他又走到一面墙前，再次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

　　高费走到电线杆前，掉漆的杆子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和招聘、寻宠物等启事，袁舟刚糊上的纸很新，是一张寻人启事，放大的照片中是一个很美丽的女性，观其眉眼，和袁舟有八分相似，笑容温婉，很有气质。

　　这就是袁舟的妈妈了。他想。就是那个被很多人称为傻妈妈的女人，长得像个女明星。

　　高费转过头，看袁舟熟练的操作和根本不怕城管会发现的坦然，想必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也就是说，他的妈妈不是第一次走失。

　　他走过去，说：“刚才那些人是……”

　　“从小住在这儿的小混混。”

　　高费蹙起眉头：“他们一直这样对你？”

　　袁舟低垂着眼帘，神情漠然，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无聊的时候会这样。”

　　高费回头看了眼：“那你刚才把他们打那么狠，他们会放过你？”

　　“本来就打算没放过我，”袁舟伸手顺了顺微微纸张鼓起的褶皱，“没什么事，孙兆吃软怕硬，被打过一次之后暂时不会再来找事。”

　　高费不知道这场突然的凌辱是被自己碰巧遇见了，还是袁舟时常处在这种环境中，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难以想象袁舟的心情会是怎样。

　　袁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事我就先忙了。”

　　“……”他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将高费的所有关心全堵了回去，他张张嘴，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什么语气跟他说话。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后脑勺。

　　“……那个，我……”

　　“不用，谢谢。”

　　高费的话还没出口，袁舟就知道他想说帮自己贴寻人启事，率先终结了对话，于是他只能抿起嘴巴闭上。

　　他双手揣着口袋，外套搭在手腕上。他没有再开口问他的伤或提出帮他，只是默默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在大太阳下，不断重复掏纸、刷胶、粘贴、抚平的动作。

　　突然，袁舟背对着他停了下来，高费也停了下来。

　　袁舟转过身，看着他。

　　“怎么了？”高费往后退了一小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存在或呼吸也打扰到他了。

　　袁舟快步走到他面前，说：“手机号借我用一下。”

　　“手机号？”高费纳闷，“不是手机？”

　　袁舟摇摇头，重复一遍：“手机号，我的手机坏了，还没有买新的。”

　　高费哦了一声，报了一串数字，袁舟从背包外侧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马克笔，又回到最初的电线杆那里，把寻人启事里联系人电话后面的一串数字划掉，将高费的手机号写了上去。

　　高费想趁机和他多说说话，说：“你……”

　　袁舟停下笔，转头问他：“介意吗？”

　　他显然误会了高费的意思，他在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会习惯性看着地面，被揉碎了的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像落了一层璀璨的金粉。

　　这种低垂着眼帘小心说话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怕被训斥而感到委屈的孩子，很乖，很想让人摸摸他的头。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太阳太大太热情了，高费觉得自己的心要融化了。

　　袁舟没听见高费的回答，以为他是默认自己的行为太逾越，说：“对不起，如果介意我现在就划掉。”

　　说着他抬手要去划掉那串数字。

　　“不是！”高费忙抓住他的手腕。

　　袁舟瞪大双眼，浑身僵硬，感觉身上所有敏感的神经都集中在两人相触的地方，那片皮肤滚烫至极。

　　他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猛地转动手腕，从高费的手中挣脱。

　　“……啊，对不起。”高费看见他过激的反应，以为他是厌恶自己，后退一步，将手插入口袋中，捻了捻手指。

　　“我不介意，你随便用。”

　　说完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还是关机状态，于是拿出手机，看着屏幕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开机键，过了会儿，一连串未接电话的提示音响起，都是尹莲打过来的，间歇还有几通是高启祥的，应该是被尹莲逼着打过来的吧。

　　他看了一眼后就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谢谢。”袁舟道。

　　盛塘街是条旧马路，靠近新江市的外环，因此时常有装着砖头或大型重物的货车经过，轰隆轰隆的。用水泥铺的混凝土地面坑坑洼洼，早就被这些大货车碾轧的不成样子，附近的居民经常抱怨上面拿钱不干人事，还要他们自己掏钱修路。

　　两人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站着，四周弥漫着微妙又尴尬的气氛，闷热的空气变得更干燥了。

　　又一辆大货车经过，盖住货物的篷布有一块松了，随风飞舞，露出里面一排排锃亮的新摩托。轮胎扬起的沙尘在两人间翻涌，太迷眼睛。

　　“阿姨……”高费把架在头上的眼镜放到鼻梁上，问道：“这附近都找遍了？”

　　袁舟将刚才贴好的寻人启事上的电话号统一换成高费的，闻言有一瞬间的出神，愣了愣才回答：“嗯。”

　　“以前，也走丢过？”

　　袁舟在一个小卖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将一厚沓的寻人启事分出一小半，放在膝盖上，快速划掉原本的手机号，写上高费的。

　　“下午我去买部新手机，拿到新号码后就不会用你的了。”他答非所问。

　　过去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正当高费以为他彻底无视自己刚才的话后，就见袁舟低着头，说道：“以前……”

　　他的笔顿了一下，又续上断掉的数字。

　　“不经常，上一次走丢应该是四年前，后来除了我会带她去医院做康复和检查外，她就再也没有自己出过门。”

　　他捏着纸，看着照片上微笑着的女人，说：“这些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

　　高费坐在长凳的另一头，把深蓝色带白条纹的运动服外套脱下来，盖在头顶遮太阳。

　　他问：“还有笔吗？”

　　袁舟转头看了他一眼，高费伸着手，歪了歪头，意思是要帮他写。

　　“有。”袁舟从背包里拿出一支黑色马克笔，递给他，然后又从那一小半的寻人启事中分出一部分给他。

　　“……谢谢。”他说。

　　高费拿起一张寻人启事，对着光看，然后又移到袁舟的脸侧，勾起嘴角，说：“真的好像，但是你没有阿姨好看。”

　　他移开纸，看着他始终平直的嘴角，伸出手指在他嘴角位置戳了戳，说道：“如果你笑起来，一定比现在更好看。”

　　袁舟停下写字的动作，侧脸皱眉看着他，像是不理解，又像是探究。

　　附近大树上的知了在齐鸣，太阳在温软粘稠的风中悄无声息地往西方飘去。

　　高费没有坐在小卖部门口撑起的帐篷阴影下，一簇阳光擦过他盖在头上的外套边缘，停留在他的细边金属眼镜框架上，碎片似的光落进他的眼睛里，像被点亮了许多颗小星星。

　　两人坐在一明一暗的两端，对视着，谁都没说话，直到有小孩的声音出现，打破这场宁静。

　　女孩说：“棒棒冰我要吃草莓味的！”

　　男孩说：“不行，草莓味的不好吃，可乐味的才好吃！”

　　女孩叫道：“可乐味的不好吃，草莓味的才好吃！”

　　两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孩站在门口的冰柜前，奶声奶气的争论起来，老板掀开蒙着棉布的冰箱盖，一阵凉气立即飘散出来，周围的温度顿时下降了好几分，变得舒爽很多。

　　老板说：“哎哟，你俩一人买一个不就好了嘛，一个才五毛钱。”

　　“可是我妈妈只给了我们一个五毛钱。”女孩摊开手掌，撅了撅嘴唇说。

　　老板拿着牙签抠了抠牙齿，对小男孩说道：“你是个男孩，小男子汉，你让让人女孩。”

　　男孩哇的一声仰头就哭了，“我不要，我才不要当男子汉，我就要吃可乐味的棒棒冰，不要草莓味的呜哇哇……”

　　女孩也不甘示弱，也仰头哭了起来：“我也不要可乐味的棒棒冰，可是妈妈就只给了我们一个五毛钱让我们分一个棒棒冰吃呜呜呜……”

　　两个小孩一哭一闹此起彼伏，就在比拼谁的嗓门最大。

　　高费实在是被他们喊的头疼，刚抬起屁股，袁舟就已经站起来掏出了一块钱硬币递给老板，又默默地从冰柜里拿出一个草莓味的和一个可乐味的棒棒冰，分别给了小男孩和小女孩。

　　两个小孩抱着各自心爱的棒棒冰，停止了哭泣，红着眼睛，抽泣着鼻涕笑了，女孩把五毛钱塞到袁舟手里，说：“谢谢大哥哥！”然后开心的和小男孩一起跑了回去。

　　高费看着俩小孩举着棒棒冰在太阳下追逐奔跑着的样子，出了神。

　　这样开心的童年，他也曾经历过。那时候的他以为，一家三口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像个傻逼一样，以为那就是永远。

　　脸颊突然一冰，高费回过神来，摸了摸有些湿润冰凉的脸颊，愣愣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棒棒冰。

　　“你要哪个味？”

　　他的视线越过棒棒冰向上看去，袁舟面无表情的站在他面前，背着光。

　　“啊？”他还没有彻底回神。

　　袁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瞥了一眼俩小孩跑远的背影，说：“你不是想吃吗？眼睛都要黏到他们身上去了。”

　　高费盯着他看了会儿，噗嗤一声笑了，敢情他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还以为他也馋棒棒冰，本来没想吃的，但一看到彩色的冒着寒气的棒棒冰，又觉得口渴了。

　　袁舟看他没反应，皱眉说：“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要不要，不要算了，省我的钱了。”

　　高费忙说：“哎哎，你看你这暴脾气，要呀，我都快渴死了，再不补充补充水分，我这个祖国的花朵今天怕是要蔫死在这儿了。”

　　他走过去，把脸埋到腾着寒气的冰柜里，深深吸了口气，开始翻找起来。

　　“唔……有橙子味的吗？酸酸甜甜我的爱，哎，张含韵的歌你听过吗？我挑剔的味觉，有最独特的区别，我喜欢酸的甜这就是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