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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慷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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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苏一翻身,恰好对上一双在黑夜里流转着波光的瞳眸,就那样安静地躺在身侧,不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令狐苏心里闪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难道之前的每个夜晚,她也是一直这样看着自己吗?
“你怎么没睡?”令狐苏问。
“我不需要睡觉。”龙依的声音很轻,“从前的昆仑山,无分早晚,没有黑夜,即便太阳落山,天也依旧是亮的,和这个人间不大一样。”
“没有黑夜,那岂不是也没有月亮?”
龙依往令狐苏怀里拱了拱,“嗯,来人间之前,我从没见过月亮,我一直以为是山月兽将月亮吞了,所以昆仑才见不到月亮,原来是藏在人间了。”
‘山月兽’这个名字,令狐苏在一本现代杂书上见过,传说乃上古妖兽,终日奔走在山林间,嘴大如盆,可吞沃山月。
她当时还觉得好笑,只道古人为知识所限,居然妄图用一个盆那么大的嘴,去吞一轮不知比它大多少倍的月亮。
但现在她轻易不会再产生这种想法——
自从穿越来容朝,令狐苏之前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唯物主义价值观便碎得一败涂地,像摊玻璃渣,风一吹也能散,但吸进喉咙里,还是会感觉到信仰坍塌的刺痛。
令狐苏搂紧了龙依,让她整个人蜷在自己怀里。
她俩一直同榻而眠,令狐苏自问没有非分之想,但隐约中仍会产生一种眷恋,只是不知这种眷恋来自哪里。
龙依出现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只能一个人将夜晚熬到天明,甚至她一直觉得,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谁来陪她。
可原来,无论是依偎他人,还是被他人依偎,竟都是会上瘾的。
这天之后,龙依照旧被送去晚枫书院念书。
临进山门前,龙依忽然抱住令狐苏,在她耳边坚定道:“令狐姐姐,我在你身后,你不许跪别人,连那个‘假龙天子’也不行。”
令狐苏哭笑不得。
她穿越之前也算个进步青年,除了闭眼走路摔得狗吃屎,膝盖就没着过地,穿来之后,考了科举当了官,上朝要跪,见皇帝要跪,拜祖宗要跪……平心而论,她的膝盖很受罪。
但生活所迫,时代大势如此。
令狐苏敷衍地‘唔’了一声。
龙依以为她答应了,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而后提裙快步跑进了书院。
令狐苏慢慢下了台阶。
林羿走过来,“令狐,你觉没觉得,龙依比刚来的时候长大了不少?”
“嗯?”令狐苏其实没觉得。
林羿:“你瞧她刚遇上咱俩的时候,每天都缠着你,像块牛皮糖,恨不能把你连皮带肉一起黏进去,现在送她来书院,她居然这么轻易便让你走了,是不是不一样了?”
令狐苏神色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然而林羿这个二愣子并没有领会到她眼中传递过来的不满,仍旧兴冲冲地分享自己的观察结论:“我猜啊,龙依就是缺少陪伴,也是,她和你定亲都过去了这么久,也没见她爹娘来过一次,我倒觉得,她其实是把你当哥哥了……”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林羿终于在令狐苏脸上瞧见一道‘你是不是想死’的质问。
令狐苏面无表情,“林兄,嘴巴不需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咱倒也没必要这般废物利用!”
林羿:“……”
令狐苏出了会儿神,心里难以抑制地升起一丝凉意,脑海里回荡着林羿那句‘她居然这么轻易便让你走了’。
是啊,龙依怎么会这么轻易便让自己走了呢?
她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就让自己走了呢?!
无端的恼怒顿时盈满胸腔,一股强烈的独占欲望像火焰以燎原之势铺天卷地而来。
林羿诧异地发现令狐苏眼底红得渗血,眼尾似乎出现了两道若有若无的红痕,由眼角一直飞掠出去,而脸色苍白,居然多了几分魅惑的气息。
“令狐……”林羿刚伸出手想拍她一下。
只见令狐苏下一刻红着眼睛瞪向他,二话没说,推开林羿大步往山下走去。
“是龙血,一定是龙血在我体内作祟,我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生气,是龙血太暴虐了。”
令狐苏不断地低声喃喃,方才那股陌生的怒意实在太凶猛了,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化身虎豹肆虐,幸好还残存了一丝理智,才生生让她将那股戾气压了下去。
回到令狐府,门僮飞跑迎上来,交给令狐苏一封信。
这信和以往的拜帖或信笺都不一样,信身裹满了金箔,又以金漆封口。
正面有几个烫金的大字:‘龙依亲启’,信封上每一寸的金色都在向令狐苏传达‘老子有钱’的意思。
“这信是谁送来的?”令狐苏问。
“一只螃蟹,还有两只龙虾,”门僮一脸苍白,指着台阶,“就……就是从那爬上来的。”
“……”令狐苏安慰地拍了拍这个被吓坏了的小伙子,“你眼花了,一定是这几天太累了,回去歇会吧,这两天我另外安排人替你,没事,休息两天就好。”
令狐苏拿着那封信在手里颠倒看了看。
龙宫为什么要给龙依写信?神仙通信也用这么原始的方式吗?信为何不直接送到龙依手里,而要传到令狐府,难道他们察觉不到龙依的位置,所以只能送到这里?
“诶——令狐,你要去哪里?”
林羿还没来得及接过信封瞧一瞧,便见令狐苏拿着信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于是,大概只分别了一个时辰不到的两人又见面了!
彼时龙依正趴在桌子上,教室里先生的声音雄浑有力,但听在龙依耳朵里像是催眠曲一般,然而她连睡觉的能力都没有,只好百无聊赖地捏着笔,在纸上乱涂乱画。
令狐苏像突击检查的班主任,见了这么不争气的学生,只能默默站在窗外,无奈地摇了摇头。
龙依耳朵上长眼睛似的,彷佛嗅到了什么气味,倏地放下笔,视线直直瞄向窗外,恰好和令狐苏撞了个满怀。
“龙依,你在看什么?”先生停下授课,绕到龙依桌边。
龙依还在往外看,先生也顺着往外瞟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令狐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了下去,坐在檐下。
这时,晚枫书院院长白先生走了过来,两人简单寒暄后,白先生也坐了下来。
上次因为‘陶渊明’那事,令狐苏无端挨了白先生几句责备,眼下再见他,不免有些拘谨,像被迫参加孩子家长会然后被老师留下单独谈话的可怜父母。
白先生一张口:“令狐大人,不瞒你说……”
令狐苏心道你还是瞒着我说吧。
白先生:“依老夫看,这龙依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她对先贤圣人缺少最基本的敬畏,书她肯念,文章也会写,但每次让她给孔老圣人上香、拜文曲星君的时候,她便是死活不愿。令狐大人,你看到那边的藏书阁了吗?”
令狐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可有什么问题?我上次来便见着了,一直有木头往那边运,是最近在翻修吗?”
白先生眯眼,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不不不,那藏书阁已有百年历史,虽破旧了些,但也不至于立即翻修。”
“那……”令狐苏已有不妙的预感。
果然,白先生说:“上次文曲星诞辰,学生们依次跪拜,到了龙依,岂知她不仅不拜,居然还将神龛给砸了,后来教礼法的冯先生出来骂了她两句,谁知她……”
说到这里,白先生那副脸真是说不尽的苦相,“谁知她居然引下天雷,将藏书阁给劈了,哎,造孽啊。”
“……先生之前为何没有知会我?”
明明白先生是受害者,但令狐苏却觉得自己比他还苦,于是有苦难言:“我若早知她这般顽劣,必定得教训她,白先生,这次修缮的费用我出,明日我便让人将钱奉上……”
“不用了。”
“用的用的。”令狐苏说。
白先生:“令狐大人,真的不用了,那天劈了藏书阁之后,账房的李先生便带了一群人过来算账,本是要同龙依清算好毁损之后报去您府上,岂料龙依直接塞了他五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后来我们找人看过,世间罕有,买下几个书院都不止,便也没让人去府上麻烦。”
白先生忽然意识到什么,“怎么?龙依没同大人说过吗?我们还以为那些夜明珠是大人送与她的,都夸大人慷慨呢。”
“……”
这时候,书院的钟声响了。
龙依在一群学生之前跑了出来,蹲在令狐苏身后,用手指在她背上一圈圈画着,按压得她背后一阵一阵的酥痒,边画边说:
“先生说我上课不专心,让我把课上画的再画五十张给他,明天就要。”
令狐苏笑了笑,“谁叫你上课不听课,在纸上乱涂乱画的?”
白先生也只是笑。
令狐大人与龙依的亲事如今是众人皆知,大家虽然不知龙依的来历,但自从那次浩荡的‘炫富游/行’般的送礼之后,大家都猜测这个神秘女子或许是某个番邦的公主贵人之类的人物。
可白先生每次看到这两人的相处,心里总是有种感觉,仿佛他们不是人间传统意义上的未婚夫妻,而是相互陪伴依偎着走过漫天霜雪、从渺无止境的时间长河尽头游回来才堪堪相遇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