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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蹉跎 ...

  •   回府的一路茵陈娘亲都黑着脸,对于茯苓的行为她很有些意见。
      还以为你是来撑场子的,结果你憋着给我捣乱。
      但是对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小孩又不好说些什么,好像也确实是挑不出来他错在哪了。
      三个人一路无话,等回了府,茯苓还丝毫不自觉地跟着茵陈进了门。
      她心里的火一下子蹿起来,厉声问茯苓:“你还不回家?还跟着他做什么?”
      茵陈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了茯苓面前,皱着眉说:“娘,你这是做什么?”
      “你………你……你还护着他,婚事都给人家搅黄了,还整天就知道跟他厮混,我看你就守着他过吧,还成什么家?立什么业?”
      本来是气头上一句失了理智的胡话,茵陈却笑着接了:“那不是挺好吗?”
      茯苓和还准备了一肚子气话的茵陈娘亲一起懵了。
      “你说什么?”她瞪大了眼睛问自己看起来也像失了智的儿子。
      茵陈低下头。
      她又盯着茵陈护在身后的茯苓。
      现在能意识过来,自己家儿子和茯苓在一起时气场是不一样的,原先沉静的暮气里有她都能感知到的开心。
      看上去就像是少年人不顾一切的欢喜。
      “你们不能在一起。”她愣了很久,只说出这一句话。
      茯苓的“为什么?”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你父母也答应了到你这里断了香火?”她的心彻底凉下去,不敢想象他们两个人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
      不等茯苓回答,她拉着茵陈就想走。
      “伯母想要给茵陈找什么样的人呢?琴棋书画我都学得好,医理药经也背得比她们任何人都熟悉,她们都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我?”茯苓攥紧了茵陈的手,两个定在原地的人,她谁也拽不动。
      她第一次动手打了茵陈。
      其实她不是害怕自己家孩子会有多不可预料的未来,他生下来就是她的亏欠,治不好的病是她过不去的心结,她从来不去要求他光耀门楣,只想他过得好,开开心心的,只要茵陈还活着一天,她就开心一天。
      喜欢了男孩子也没什么不好,有人陪他,有人爱他,她开心都来不及。
      但是不能是茯苓。
      他家两代入仕,可能只有茯苓自己不知道,他身上寄托着全家人的期盼。诚如他自己所言,琴棋书画医理药经样样他都精通,距离福荫后世只差一场来年的科举。
      况且邺城人人都知道,茯苓他娘亲从他五岁开始就在张罗他的婚事,适龄的女子,不论是否门当户对,他娘亲都请上门做过客。
      明明自己家的孩子也是翩翩公子,现在只能在别人眼中变成茯苓的家风不检,私德不修。
      凭什么?
      “圣贤书里教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扯过了茵陈,盯着茯苓继续说,“若是忘记了,再回去好好读一读。”
      这回她把茵陈拉走了。
      回到房里小心翼翼给茵陈被指甲刮伤的脸上药时,她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明天陈府有一场赏花会,陈姑娘你想不想见一见?”
      茵陈别过脸生气地说:“不见。”沉默得尴尬起来,茵陈放缓了语气继续,“今天去见了约桐姑娘就已经是个天大的错误了,何苦再伤害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茵陈,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的,他的光辉里不允许有污点,你们怎么可能有结果?”
      明明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劝阻,茵陈却翻然醒悟过来。
      对呀,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一口一个“哥哥”的小孩,不知不觉已经优秀成了自己高攀不起的人。
      家里长者三堂会诊时定了他的命数,虚浮的气象,毫无定数的病症,不会很长久的人生。每一个问题都无解。
      是和茯苓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久,染上了他活蹦乱跳的少年心气,他竟然忘了自己只能是个彻头彻尾的拖累。
      人家往后源远流长的大好年华,怎么能毁在少时这样一场毫无道理的心动里。
      …………
      第二天一早,茵陈跟着师傅南下寻玉了,没有跟茯苓道别。
      茯苓再踏入茵陈家都已经是半个月后,想着茵陈娘亲再大的气也该消了,结果收到一句:“他走了。”
      “走了?去哪?”
      “去躲着你。”
      错愕的目光中他看到茵陈娘亲在绣一块大红的绸布,艳丽的喜色刺得眼睛疼。
      “这是,在做什么?”他数着自己快起来的心跳开口。
      “绣块盖头,留着给茵陈娶妻用。”茵陈娘亲头也不抬地答。
      茯苓觉得腿一下软起来,用力撑住了柱子才站稳,颤巍巍地问:“他,要娶妻了吗?”
      “嗯,等他回来就挑日子。”
      “是哪家的姑娘?”
      茵陈娘亲抬起头,不很友善地问:“怎么,你要再拆他一段姻缘吗?”
      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结果茵陈一走两年,他的生气熬成思念,心里的责怪都化解成通透。他想:只要茵陈还没有娶了别人,就还有机会。
      两年后茵陈刚回家没几天,没有等到婚期,等来一场家变。
      邺城往京都送药的商队路遇山匪,一大批急需的药材连同护送的人,全都被扔下了悬崖。
      京都原是蔓延了时疫,等了几日,救命的药材未达,疫情扩散,朝廷震怒。
      问责下来,开刀到承送运输的邺城头上,办事不力,涉案人员一律下狱。
      茵陈一家提早闻风,举家南逃。
      那时茯苓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院前停了好些车马,茵陈家的下人挨个背着包袱离开。
      他只远远看了茵陈一眼,见到他被推上了飞速离开的马车。
      骑着马追了好几里,等来一句茵陈的:“我一定回来找你。”
      那天陌生了很久的拥抱里,茯苓不记得自己说了好几次:“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结果那场没有控制住的瘟疫一路蔓延,茵陈在逃难的途中失去父母。
      他和茯苓都在那一段治病救人的日子里体会到原来世间不该只有儿女情长。
      两个只有理论基础的小孩成为万千医者中的中坚力量,一场国难里四处奔波,疫情稳定下来,都已经差不多过了大半年。
      两个小孩都变成游医,一路走一路访当地名家,安营扎寨一段时日,又赶往下一个战场。
      茵陈想尽己所能帮一帮这世上的人,年年时时有瘟疫,死在乡场的贫苦百姓却无人问津。以热血祭生魂,才应该是为医者的家训。
      茯苓的所有努力却只是想找一找希望,治好茵陈的希望。即使他已经找不到人,甚至未卜生死。
      两个人重逢在三年之后的小城里。
      茯苓在南下,茵陈在北上。
      其实选这样的路途是在期待着或许会遇见。
      两个人都是。
      茵陈踏入城门的第一天就看到了排成长龙的人群里端坐的茯苓。
      一别经年具象出来,是说见不到你的每个日夜都很遗憾。也不是思念有多锥心彻骨,就是某一个瞬间想起来,会怪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带你一起走。
      明明就算你一个人,还是会遭受磨难。
      还不如我陪着你,能挡的风雪都挡一挡。
      他排在长龙的队尾,看着茯苓一路和颜悦色地问诊把脉开方,忙得头都抬不起来。
      天都黑下来,才看到了最后一个他。
      “近来有些心疾,也时常耳鸣,烦请大夫看一看。”他坐到茯苓对面,笼过来的黑夜里,对面的人眼里都是亮晶晶的泪。
      茯苓伸手搭了脉,难看的脸色缓下去又黑起来。
      踌躇许久过后问:“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怎么身体这么差?”
      “治病救人,医者所为罢了。”他笑着抽回手,继续说,“长大了,沉稳了不少。”
      “医书能静心,读得多了,自然就变成这样了。”茯苓不动声色地眯起眼,坦然地接受了他的遮掩。
      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茯苓带着他回自己住的地方。
      “你一个人吗?伯父伯母可还好?”
      茵陈语气没什么起伏的答:“不在了,都染了瘟疫。”
      茯苓听得忘记了迈步,在原地停了几秒之后茵陈转过身问:“怎么了?”
      凝固的沉默。
      空旷的街道里,茵陈背后是漆黑的夜,明明还是少时容颜,白衣依旧胜雪,月光照下来人也温柔,却看得茯苓满眼沧桑。
      原来你很早以前就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孤零零的留在这里,拖着满身的病等待死亡。
      “没什么。”他心里的浪潮掀起过暴风骤雨,但是许久过后还是平静下去。
      在这个小地方待了两个星期,日日义诊的茯苓收了摊,开始专心照顾起茵陈来。
      医书读了很多,药理也实践过一些,但是对于茵陈的病,他还是没有头绪。
      现下唯一能做的,是好好调一调饮食,补一补气血。
      茵陈很听话,即使知道他所做的都是无用功,也乖乖配合他。
      于寿岁,于先疾,原先他是没有执念的。
      只是看着日日钻研得辛苦的茯苓,他会觉得很抱歉。
      茯苓的努力在他这里都是亏欠,当初以为自己是他的污点,毅然决然就选择了离开,现在重逢,他却连为什么都不问。
      以为只是我对你用情至深,你怎么都不该算弥足深陷。
      两个人不清不楚地一起待了一个星期,明明各有心事,也各有期盼,但是都没有坦诚。
      一起上山采药那天,茯苓顺着山坡找下去,发现一大片开得盛大的芍药。
      他叫茵陈一起去看,走到花丛中时,一不留神踩了空,顺着山坡滚下去。
      一小段天旋地转的路程里,他想这是个契机。
      有阳光,有开得绚丽的花,有他想要厮守的人。
      茵陈想拉他起来时,被他用力拽下去,压断了旁边的花枝。
      花瓣落了茵陈满身,茯苓压过来吻了他。
      混着花的香气和露水的清甜,茯苓问他:“我们成亲好不好?你没有亲人了,我做你的亲人。”
      他的指尖揉碎了芍药花瓣,推开了茯苓说:“不好。”
      我要死了,虽然我很舍不得你,但是我的生命就到这里了。
      现在说爱你太晚了,想陪着你也很晚,是我都错过了。
      你该去爱一个能够长相厮守的人,而不是一座孤零零长满了荒草的坟。
      “要是没有陪着你长大就好了。”芍药花汁染了茵陈一手,茯苓呆滞的目光里,他自言自语起来。
      “当初走了是因为不能爱你,你还未及弱冠,将来有很好的前程,也会遇到比我称心如意的人。”
      “我不值得的,茯苓。”
      茵陈的头在弱下去的声音里越垂越低,没有预兆的栽了下去。
      “凭什么由你来决定值不值得?”茯苓心里的愤概都没有说出口,拒绝了他的人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给,倒在他面前。
      他只能慌乱地背起人回了家。
      回去后茵陈醒的时间慢慢变得很少,大多数时候虚得起不来。
      像是这几天的陪伴只是回光返照。
      时日越久,他发现茵陈的脉象越虚浮。
      很多时候夜里惊醒,守在茵陈床头的他忍不住去探他的鼻息。
      没有过多久,微弱的呼吸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
      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茯苓时,茵陈认为把自己的尸体留给他实在是很残忍。他明明想转过身就走,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自私地想:再看一眼吧,也许就是最后一眼呢。
      他的最后一眼就变成茯苓的执念。
      茵陈死后,茯苓弃了所有坚信的正道,一门心思研究起巫蛊。
      不知道哪里看来的邪术:众生血养,凝气精炼,活死人,肉白骨。
      行医馆之名,他往每一位来看诊的人身上取一点血,养出棺木之上满坟头的曼陀罗。
      他只活到那一年的生辰,大雪漫天的黑夜里,他的及冠礼是满山枯萎的芍药花枝。
      肉身腐朽成花泥,骨血都滋养他坚定的爱情。
      十五年的朝夕相伴,重逢后十五天的最后时光,就是茯苓短短一生的所有记忆。
      他还以为死去那一刻见到的人应该是茵陈,却从那一刻起就陷入无边的黑暗。
      算起来他死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风悦。
      他的大眼睛亮闪闪的,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然后风风雨雨两百年,他年年回一趟邺城,看到比邻而居的两处宅院成了荒地,旧宅翻成新园,故地都是新人。
      年年复年年的期盼里,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茯苓的归处在炼狱。
      当初炼化了他灵气的地方,他带着风悦的期盼烧成漫天不绝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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