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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追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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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完,林既是平静的,小孩却留了一脸的泪,林既擦掉他脸上的泪时,小孩觉得他的伤心很陌生,像是来自他所拥有的这具身体,而不是来自于他自己。
林既告诉他:“你以后叫风悦吧,我在人间时住在风都,你便替我记住这个地方。悦这个字是开心的意思,你以后就高兴活着便好,也不用有什么更高的期待。”
小孩点点头,林既把怀里那块被烧化的长命锁递给他,接着说:“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风悦伸手接过东西,觉得老头的沉重很像是道别,语气里都是他不懂的遗憾,揪着心问:“你要走吗?”
老头笑着摇头:“不会的,我觉得还能再陪你一段日子。”
可惜老头食言了。
就是他说完这句话的那天晚上,风悦刚准备睡觉,安宁的风声突然变成刺耳的惊号,笑着的,闹着的,刺破鬼域。
新长成的恶鬼目的明确,号令着鬼域所有的亡灵往风悦他们这里逼近。林既只来得及带着风悦逃出山洞,便被浩荡的人潮往火山逼过去。林既意识到,他们是想烧死风悦。二十年前那场大规模的攻击没有分食到的灵气,修生养息二十年之后,便想要不择手段的毁灭。
林既的生命关口可能总是逃不开二十年这样的大坎。他预知到了死亡之后想:希望这是我的宿命就好,不要是风悦的。
亡灵一路推着他们向前,热浪袭过来,只能让他们减缓动作,但是谁都没有退缩,张着血盆大口的鬼都在队末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一口吞掉想要后退的亡灵。
才刚刚接近了熊熊燃烧的焰火,林既就被早就等在那里的恶鬼扑上来撕碎了,近不了风悦的身,一众不想扑空的鬼又朝着林既扑过去,瞬息之变,林既就从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被撕成了成千上万的碎片,碎成步的衣服零零散散落下来,风悦连眼都忘了眨。
牙缝都没有塞满的恶鬼扑向旁边的亡灵,被迫参与了一场清剿的魇和魅都四下奔逃,尖叫着,哭嚎着,场面乱得风悦头疼。
还有一些鬼试图扑到风悦身上来,但是始终有一层光圈护着他,恶鬼无法接近。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把风悦往火里推,看到火舌卷走了他,岩浆淌过他的身躯。还确定了一会儿他不会再死而复生,才放心地离开。
太快了,快得风悦还没有意识过来他经历了什么,就变得热起来,从喉咙开始,他的全身都在干涸,好像在一点点失去水分,他难受得叫不出来,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变小,小得只剩下眼睛还在感知着扑过来的热浪,没有尽头。
风悦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漫长,他觉得自己应该死掉了,感受不到心跳,感受不到呼吸,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只是热,热得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火,想到处蹿,飘着去席卷所在之处的每一个角落。
他在火里烧了三天,身体里那个灵识才醒过来,带着他结出仙障,送他离开了火山。被扔进水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嘴,等着水灌进来,让他又变成和以前一样的大小。不知道泡了多久,他才恢复了神思,觉得灵台是清明的。
身体里涌动着力量的感受也变得清晰起来,他就意识过来,老头在他面前被撕成碎片了。被一群黑乎乎的丑东西,撕成了很多很多块。
他的泪就混到水里去,觉得自己没有练好的拳法,不稀罕拿起来的木剑,也没有认真学过的字词,就变成了补也补不上的亏欠。那个陪着他二十年,跟他说你今后开心就好了,也不要有太高期许的老头,没有了。
等不回来了。连灵气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淌了满脸,把周围的河水烧得沸起来。
陪葬吧,夺走了别人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在跃出水面的那一刻卷起一条水龙,骑上它去了北地。那里连月光也照不到,恶鬼大多沉睡在那里。
看到第一只恶鬼时,水龙就变成了洪水,浩浩荡荡的卷过北地的土壤,逼得众鬼都窜出来,尖叫着,嘶喊着。
风悦的戾气化成剑,带着红气直直向为首的鬼刺过去,在它散成飞灰之后,醒来的鬼狞笑着,以特殊的暗号宣告了结盟。风悦听得懂他们的尖叫里诉说的意思,另一只手里也化出剑,一松手便双剑齐出,气贯长虹的刺中了沿途的鬼,剑气烧成红色的烈火。没有参与进战争的鬼开始慌起来,四下奔逃。
风悦看着火烧遍了北地的每一寸土地,结出印记框住了这一片区域,留下一个出口守在那里,有一个鬼逃出来杀一个。
火烧了三天,他也在出口守了三天,屠光了鬼域大部分的恶鬼。三天之后,他虚弱得倒在了那个出口,火也慢慢熄灭。
再醒过来的风悦就变成了充满戾气的小孩,看到会动的东西就想到在火里慢慢变小的过程,他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些东西也会变小,脱去水分变得干瘪,用尽全身去呼号求救。于是他下意识地想拍死一切会动的生物,他以前遍寻不着的小虫子,那些游荡在鬼域的小鬼,还有冷眼旁观了一场杀戮的幸存者们,是魇或者是魅。
以前鬼域除了鬼之外所有亡灵的敌人都是鬼,现在包括鬼在内,所有亡灵的敌人都是风悦。有恶鬼时大家都只能躲藏,现在没有恶鬼了,大家还是不敢出来。北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荒山,谁都不敢踏足。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不到一年,鬼域在一场奇异的天象之后迎来了转机。
那一年的鬼域有两天的日光,第一天是彩色的,在菩提树那里停留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一些,风悦跳起来够到菩提树的枝桠时,意识到自己长高了。以前够不到的菩提叶,现在伸长了手能抓到一两片。他下意识地想到知道了这个消息最开心的人肯定是老头,因为以前他老是过一段时间就让他去菩提树下站着,用一块小石头刻了他能到达的高度,可惜只刻了一道痕,后来的风悦都没有再长过。
正想着告诉他,回过头的一瞬间意识过来他不在了。明明都说了再陪他走一段路,却还是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风悦第一次没有追着阳光跑遍鬼域,看着那天的阳光在自己眼前划过去,呆呆地想:原来没有什么东西留得住。
他伤心得枯坐了一天,把老头留给他的银块翻出来,用灵力雕成了一个小球,在球身刻上盛风花,又给老头立了一块碑,立在菩提树旁。老头连衣服都没有留给他,他立的是座空的衣冠冢,埋掉的也是那些年不成器的自己,而不是老头。
他觉得应该学好老头要交给他的东西,武功,诗书,人性,都应该学好,好做一个老头期望的小孩,全一全自己的遗憾。
但是他不记得老头教过的那些拳法剑术是什么样了,大多老头的毕生智慧,风悦都只看了个大概,学了个开头,连入门都算不上,更不用说悟道。
他更沮丧了,想着去找个人跟自己对着打,人界的功夫应该都是差不多的,能相互转化转化,多走些路也能实现初衷。这条路也走得不顺利,遇谁杀谁的那段日子让鬼域没有谁敢接近他方圆五里,更别说凑上来跟他打架。
而且风悦有个很不好的毛病,他不记路,才开拓了一片新领地便吓跑了那块地上的所有活物,他还要转个好久才能处处都走过一遍,确认了实实在在是没有人。然后再花个几天时间找去下一个地方。
找了大半个月,地方没找多少,人更是一个没找到,他的暴躁都被磨成了写在脸上的生气,恨不得一把火把鬼域都烧了,好确定确定是不是真的只剩了他一个活物。
然后他就迎来了鬼域这一年的第二个日光。熟悉的暖意洒下来时,他恍惚的睁开眼,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把阳光抓给林既看的时候。这一次追光是下意识的,迎着要抓紧时间洒遍鬼域的阳光,他奋力奔跑起来,跑到一半时,看到鬼域与天界的交界处有一个小篮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篮子里的东西一动一动的,手在空中抓得他心里发麻,那种一点点被烤干的脱水感又淹没了他。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是他以前没有见到过的活物。
他在叫嚣着的痛苦中举起手,下意识想拍死这个小东西。手才举到他的面前,还没有来得及凝出仙力,小东西小小的手就抓住了他的手指,呵呵笑起来。
软的,活的,摸上去有温度。
风悦动摇了,那只抓住他手指的小手轻轻绻起来,想把他的手指往嘴里带。小东西吮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哇哇大哭起来,让风悦有些手足无措。
很久没有听到过真实婴儿哭声的亡灵往这边涌,隔得老远地说:“他可能是饿了,找个东西喂他。”
皱起眉地风悦不情愿地扯了个果子往他嘴边送,那个声音又说:“他连牙齿都没有,怎么能吃这个?”
“那他要吃什么?”风悦忍了忍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往那个声音的方向瞪过去。
“奶水,米汤,或者其它的什么,要是液体,不然他咽不下去。”
风悦更疑惑了,这些东西他听都没听过,去哪找?小东西又一直哭得他心烦,忍不住的想:一掌拍死算了,怪麻烦的。
身体却比意识更诚实些,抬手划破了手指,放到小东西的嘴边去。液体的话,只有血能给他吃。
果然小家伙乖起来,没有计较味道,安静吸了好一会儿。
围观的亡灵瞪大了眼,对这个杀尽了鬼域恶鬼的神秘人物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应该也没有到是个大恶魔的地步,毕竟不会对一条生命袖手旁观。
风悦的逐日之路上杀出了个不速之客,阻断了这一年的奔跑,他的收获从本应该的满身疲惫变成了一个篮子里的小孩。
就是由于没有太阳带路,他的回家之路有些坎坷。他转悠了好几天,还是没有走出这座山头。转悠得一直缩在洞里的魇都忍不住来问他:“你怎么还在这?你不回去吗?”
他只能咬咬牙答:“我……我找不到路了。”
惊掉了人家的下巴。
于是魇自觉地给他做了向导,领着他回了菩提树。他还没来得急说谢谢,魇便飞快地逃走了。第二天,那个很厉害的鬼王捡了个孩子,还是个路痴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有胆子大的还敢来菩提树前远远的围观,确认事情的真假。
风悦倒是没有觉察到他被围观了,因为那个孩子实在是太麻烦了,隔一会儿哭一次,饿了,拉了,害怕了,要抱了。都得他亲自上手,累得他眼睛都转不开。
围观了两天,有些妇女实在看不下去小孩带小孩,主动跑过去指导:“你这抱法不对,会勒着他。”
“他刚刚才吃过呢,你看看是不是拉了?”
“喂完得抱着拍一拍,可能吃得急了噎着了。”
…………
风月觉得自己还没把这小东西拍死实在是很不正常。
就是这样每天看顾他吃喝拉撒,哄他睡觉,夜里哭起来把人抱起来哄,等他睡着才能去找些吃的,偶尔还每天听大妈跟他聊聊怎么带孩子的日子。风悦浑浑噩噩过到下一个鬼域有太阳的那天。
好像只是一晃眼,可是那个小孩已经能爬起来伸手跟他要抱抱,咿咿呀呀地说话,有时候摸着他的脸会咯咯笑起来。
让他觉得热闹又可爱。
第二天阳光刺破黑暗时,风悦一醒过来就看到小家伙站了起来,扶着篮子边缘,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闪在阳光下面,透出琥珀色的光,深深地印到风悦心里去。太亮了,像能照亮那些被烘烤得缩成一个躯壳的黑夜。
他在那一刻第一次庆幸没有一掌拍死这个小东西。
他盯着风悦咯咯笑,风悦问:“我带你去追太阳好不好?”
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就看着风悦开心地点了头。风悦就把他放回篮子里,一路循着阳光的轨迹奔跑起来,负在手中的重量变成一种安全感,压实他自老头死后没有感落回去的心。
篮子里的小家伙也一路都乖乖的,不像往常一样哭闹。风轻轻吹过来的时候,开心地笑起来。
那时候风悦还不知道相依为命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就已经把这个小东西放到了那个位置,他不去考虑这个小孩能占据他生命的多大一部分,只是觉得每日都要看到他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