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结》丘沉

20、菩提

　　他虽是个骁勇的武将，但打鬼却很不在行，剑毫无目的地刺到黑夜里去，刺十剑有八剑是软绵绵的空气，还有两剑变成缠住剑的鬼魅，把他往更密集的鬼群里扯。林既怎么都没有料到，竟然会在自己死后，打了人生毫无胜算的第一场战。
　　照这么打下去，不用几分钟，他和这个孩子都会被这些恶鬼撕成碎片。
　　跪在地上的他把孩子护近怀里，剑被鬼缠得脱了手，砸在地上的声音淹没在鬼群得逞的狞笑里。破风而来的第一只鬼想从他胸口穿过去，他看着黑气逼近，无奈闭了闭眼，却只感觉胸前一沉，那团黑气就尖叫着散成了烟。
　　吓得其它的小鬼们都往外退了一退，害怕半年前那样漫天的红光又席卷上来。诡异的安静里，林既看着怀里瞪着眼的小孩，问他：“你干的？”
　　小孩摇头，林既往怀里一摸，拿出了一块化得看不出原型的银块。他必死的心就定了定，迅速捡起了手边的剑用力往崖壁上砍去，绵长的金属撞击声褪去后，火星掉到了洞中的枯草上，在林既抱起小孩往外跑了一步后烧了起来。
　　那场火照理说不应该烧很久，因为洞里的草并不多，不足以形成燎原之势，顶多能够让他虚张一点声势，暂时博得时间逃命。但是火一发不可收拾地燃遍了整个山头，引发了一场遍及鬼域的震颤，那座看不清颜色的山头慢慢变红，喷发出滚烫的岩浆，顺着山顶融化掉周围的活物。
　　顷刻之间。
　　让林既活下来的是怀里那个小孩的下意识，在热岩吞噬掉他们的前一刻，突然生出一股力量把他们往菩提树那里拽。
　　他围观了一场大规模的恶鬼清剿，也参与了一场劫后余生。看着手里那块救了他一命的银块，他想起来，这个本来是他儿子的东西，原来是个长命锁，可惜在那场大火里烧成了如今的样子，那场也是像今夜这样的火。
　　一场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的火山喷发恐吓了鬼域大大小小的鬼魂，为鬼域某得了近二十年的太平。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鬼安分起来，让出了生活空间乖乖缩回洞中。
　　那座山头变成鬼域后来的炼狱，常年燃烧着的火成为一种天然的牢笼，烧得方圆十里都像是蒸笼。
　　那二十年里林既意识到，要等这个发育缓慢的小孩长大实在是很困难。他没有长过个子，心智也不完全，极其难以集中注意力，和他说过的话听过就忘。
　　但是他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会喊饿，会害怕，成天到处疯跑去找吃的，会笑会闹，还会发脾气。会问他：“老头，这里为什么一直都是黑的？”
　　林既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件事他倒是觉得很理所当然，死人是应该住在黑夜里，这样才好认清自己与活着时候的区别。但是这个小孩不是个死人，他有呼吸，有体温，有心跳，能感知到别人的好，找到了食物先拿给他，在他梦到那场血流成河的覆灭时钻过来贴在他怀里。
　　于是他叹了口气说：“你再等一等，太阳会回来看你的，这里会一直是黑的，但你不是。”
　　小孩最开心的时候是一年之中菩提树有阳光的那天，在天色刚开始泛红时他就能敏锐的觉察到，睁开眼睛笑着等阳光洒下来。等光穿透了黑夜把菩提染成金黄的绿色，他就跳起来，双手捧着阳光叫醒林既，跟他说：“老头，你看，太阳来看我们了。”
　　林既就笑笑，感慨又忧愁地说：“对呀，又过去一年了。”
　　小孩听不出来他的感概，在阳光刚开始偏移一点时就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等着迎接一场漫长的追逐。光要绕着鬼域周围跑一圈，绕过山川河流湖泊，每个地方都只停留一瞬，小孩要费近全力奔跑才追得上他，一刻都不能懈怠。要拥有多久的光明，他就要奔跑多久。
　　林既觉得追着太阳跑的他尤其鲜活，让他意识到困在鬼域里做唯一的人类不该是这个小孩的归宿。他便想着教他习武，等拳脚功夫学得好了，再教他练剑。他想他强大得破开鬼域的结界，去寻找永远的光明，也为他陈一陈多年的冤屈。就算等这小孩长大需要很久很久，可能他的仇人都一一死去，他也要在鬼域等着他们的亡魂来死在他的剑下。
　　可是太困难了，这个天生不凡的小孩完全坐不住，同一个动作坚持不了半个时辰，便撒泼耍赖不肯干了。林既让他扎马步，摇摇晃晃蹲了十分钟，趁他不注意就想跑。都已经不记得多久了，别说青出于蓝，这混小子连他的一成功夫都没学到，拳法都不肯练，更不用说教他剑法。
　　教他认字读书他也学得心猿意马，一个字学一天叫他写出来还是犹犹豫豫，实在是很不像个读书的料。
　　他以前那个十岁的儿子都比他强，除了已经死了之外，哪一点都更顺林既的眼一些。
　　是个活人代表着有希望，这个活人不思进取又一瓢水浇得他透心凉。
　　林既起初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得能够保护自己，虽然鬼域近年来太平了不少，但是恶鬼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小孩逗着脚边的蜘蛛玩得开心，漫不经心地答：“那不是还有你吗？”
　　林既气得胡子都吹起来，大声质问：“那要是我不在了怎么办？”
　　“不在了，你要去哪？”小孩头都不抬的质问堵得他哑口无言。他才反应过来，他冠冕堂皇地说要小孩学功夫是为了能保护好自己，能去找到光明。其实本质还是想着他能去为自己复仇。他不敢坦诚自己的利用，就先默认了人家已经同意做他手中的刀。
　　从前没有说出这个目的是因为他还小，他想等他长大一点。可是这个小孩长不大，也不具备他所期盼的所有能力。他都等了十五年，坚持不下去了。
　　好像没有意义了，说到底，这小孩连林家人都不算，凭什么替他背负了这一身的血海深仇？那些惨死的亡魂是林家的，不是眼前这个天降的小孩的，他没有资格逼着他成材。
　　他就叹了口气想：算了吧，你的未来留给你自己，造化是你的，祸福是你的，我不管了。
　　然后他就不逼着小孩练功或是学习了，小孩起初还觉得奇怪，一眼一眼瞟着他问：“怎么，今天没有功课吗？”
　　他就释然的说：“你不喜欢就不学了，你就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小孩就高高兴兴去玩了，丝毫没有留意到林既话里燃起来的一点期待。
　　是块真玉，也是真的不成器。
　　小孩又和林既一起过了五年平静日子，小孩大多时候跑去漫山遍野找活物或是找吃的，偶尔愿意留在菩提树旁的山洞里听林既讲诗文或是故事，问题一大堆，废话也一大堆。
　　林既给他讲：“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只说完了妻子思念丈夫，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战争残酷，他就打断了自己：“她为什么不去找他的丈夫呢？她也像我们一样被困住了吗？”
　　听得林既皱眉沉思起来，他知道的刀剑无眼与血流成河，在这个孩子眼中是很遥不可及的概念。连他想起战场那些无休无止的杀戮来，都已经陌生得很像没有经历过了。他就轻笑起来，很难过地解释：“因为丈夫跟他说过了一定会回来的，她相信丈夫不会失约。”
　　小孩还是不理解：“那她为什么还是难过呢？”
　　“因为他担忧丈夫的安危，怕他死在战场上，永远回不来了。”林既的思绪回到为国征战的那段岁月里去，那时的女孩是不是也日日忧心，害怕自己错付了一段青春年华呢？
　　小孩对“死”的概念还是很陌生，听着风声看着陷入沉思的老头，没有追问下去。
　　战场是什么样呢？有很多人去了就回不来了吗？回不来了是去哪里？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醒过来后老头奇奇怪怪地和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都还没有清醒完全，迷迷糊糊的点了头。
　　“我在人间的时候是个武将，年轻时是。林家世代都是武将，为宁朝开了盛世，守了几代人的江山…………”

　　林既从小被老将军逼着习武练剑，熟读兵书，十七岁跟着他上了战场。那时老将军已经为宁国守了四十年的安定，一身伤病，内忧外患皆未平定。
　　宁国新政那年林家老将刚好死在战场上，才刚满二十的林既接过将军印，七天孝满便身着白衣领着军队去了边关。有一位正值二八年华的未婚妻，是新君的亲妹妹，当朝最尊贵的安平公主。可能也在家里读到过：“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趁着新政羽翼未丰，西北七大部族联合举兵，多方发难。战争一打响就持续了三年，主将死了一批又一批，所有兵士最核心的枢纽变成林既一个人。他沿袭了老将军的骁勇，善于借助地形，善久守也善强攻。
　　七部灭了五部，两部归降。
　　大胜回朝之时，新君守在城外迎接他。赐了满城一场宴饮，举国同庆。他骑在马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等他三年的女子，红着眼眶说：“欢迎回家。”
　　没有等到君上赐婚，因为归降的两部之一的青羊部内乱，请兵求援宁朝，皇帝执意要他出征，许诺再次归来时让他迎娶公主。
　　林既以为是场小乱，带着两千精兵便北上深入了青羊部。没想到低估了人心，被骗进一场宁朝勾连外族为他设的局，他入境的那天晚上便被围剿了，两千精兵大多死在睡梦中。身为主将的林既被俘，还傻傻在牢里等着援兵前来救他。
　　没想到等来公主和亲青羊部的消息。
　　青羊部对宁国的国仇具象成对林既一个人的恨，想法设法折磨他，刑具日日不休；新君对林既的忌惮与家恨变成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妹妹也要摧毁林既的疯狂，嘱托青羊部一定要让他活到公主大婚，落一个心身具焚的下场。
　　林既差点就死在那一夜的青羊部大牢里，他以为林家世代为将，应该要看透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宿命，黄沙埋掉了兵士的白骨，也淹没掉武将的福气，走上这条路便不应该抱着希望期待一个好下场。
　　战败是无能，战胜是功高震主，定要被猜忌谋反。他的一腔热血最好浇到敌人的头颅上去，那是每个武将最好的归宿。
　　上天给了林老将军这样的福气，就轮不到他了。
　　在林既咽了最后一口气前，青羊部乱起来，他以前的下属杀进牢里找到了他。两万大军，杀了青羊部的所有兵卫，消息都没有来得及传到皇都。
　　林既在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安平公主，他连为什么都不想问，只是开玩笑一样对她说：“我们走吧，去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这烂仗老子不打了，谁爱干谁干吧。”公主直掉眼泪，笑着答好。
　　属下给他们备了车马行囊，他们逃走后两天依照林既的指示传令朝廷，林将军死在青羊部大牢，公主死在和亲途中。
　　谁都不知道林既去了哪里，但是做了亏心事的皇帝却夜夜梦回，一起长大的林既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做个好人？为什么连保卫他家国的朋友也容不下？为什么要杀他？
　　朝廷的通缉令在林既逃亡的第十年下发到他所在的村落，那时公主都已经要临盆，十年的平静生活被一个人对自己的执念轻易打破。
　　十年的岁月已经让他变得与通缉令上的那个英勇少年差异巨大，但是他赌不起一点点万一。万一有人认出了这是年轻时的他，万一皇帝连公主也下手？哪一条路都面临着必死的结果。
　　于是林既只能带着公主继续南下到达风都，想着等公主生产再另寻出路。流浪生活只开了个头，公主就死在了生产的夜里。
　　才三十一岁，正值壮年的林既一夜白了头。好像还活着，却已经遭遇过了世间最深刻的离合悲欢。
　　林安是他一个人养大的，在风都平平安安养了十年，又等来了另一场灭顶之灾。
　　老去的皇帝其实已经放弃了寻找林既，二十年的梦魇就快要结束了，眼一闭林既就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心结，随着黄土埋到无尽的黑暗里，变成他的大恶，不该牵连到后世。
　　但是当初那个上报林既死在牢里的下属突然举了兵，用当初的林既煽动起一场大规模的谋反。
　　军士都是旧将，林既是他们的众望所归。当初谁都不信林既死了，如今有人出来作证，大家便人云亦云说皇帝把人藏在皇宫里。
　　谋反契机也好，谁煽动了这一场祸乱也不重要，林既在不在皇宫，也不是有人真的在乎。
　　皇帝没有先想着平乱，而是继续增加了一直在民间寻找林既的人手，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果然才第二天就有侍卫来报有人在风都看见了林既。都不需要清楚的知道是哪家哪户，也没有必要再打听打听导致打草惊蛇，皇帝当夜就集合了一众暗卫，下的命令是：立即动手，不用留活口。
　　一场入夜后没有尖叫的屠杀就开始了，暗卫挨家潜入，提刀便刺，不用认人，无声无息。两百多人的村庄血流成河，一把大火烧光了满村的尸体，其中有林既和林安。
　　火红的焰舔了半边天，不论无不无辜，没有人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