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结》丘沉

2、宴集

　　石玉才刚能下床两天，天君的传信便飞到了辰月宫。这几日里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爹没有来看过儿子，天后倒是来过几次，次次带上可口的糕点鲜果，千叮咛万嘱咐茵陈一定要看好石玉，按时吃药按时吃饭，有空多晒太阳，没事去紫宸宫坐坐。
　　可惜他这个儿子不怎么听话，除了药还在继续吃，不睡觉的时候要不在看书要不在练剑，每次茵陈说：“殿下，吃饭了。”他都回一个：“知道了，放着吧。”然后一放放一天，大多时候碰都不碰，有时给个面子吃两口。天后的糕点瓜果也都孝敬了偲偕那个十分热衷于找石玉讨教兵法心术的小馋猫。
　　天君的传信是只橙色的小鸟，飞到石玉面前时自己落下来展成信纸，天君狂放的字便一个个在纸上复刻出来：贺你飞升，设宴凌霄，若无碍，前来一观，有礼赠。
　　石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本能反应是不想去，又想起来天君的礼。约莫就是那块他很久以前便看中的晚松玉，神石山万年累积的阴雾凝结成露，一滴一滴磨了几千年，冷雨浸出来的通透，天君第一眼看见就直了眼，家底都恨不得拿出去也要换回来。
　　在这块玉出现以前，这对父子没有任何一点共同点，连审美都是大相径庭的，石玉的辰月宫初建之时只想求个简约，有屋子有院子就可以，屋子用来睡觉，院子用来练剑。天君却觉得以石玉的身份，怎么都太简陋了些，硬是要自作主张种了好些中看不中用的菩提与海棠，还想给他垦个花园。院子也按着地方来建，地有多大屋子就修多大。但只按他的想法建到一半石玉便搬进去了，辰月宫就落得个不伦不类的下场，只粗略围了个院墙，有个内院，有个厨房，有个小池塘，池塘里的两尾鱼还是偲偕后来养进去的。
　　但石玉自从在无极宫见到这块玉开始，他和天君的共同点就从零变成了一，对待极致之物的眼光是统一的，都想要占有。他惦记着用这块玉给他的铃铛做个外壳，就照着银铃的形状，严丝合缝地套进去，这样他的铃铛就也有了家。
　　就是这么奇怪的想法，在他的心里都快要凝聚成执念，然而惜财如命的老爹就是没有答应给他这块玉。就算一向清心寡欲的他亲自去要了好多次，就算他是亲儿子，就算他为了天族安危已经奔波半生，都不行。
　　石玉皱了皱眉，良机不可失，今天错过了，可能真的就错过了。以他那个爹的性子，这次能借着飞升之机把玉给了他都能算是格外大度。凌霄殿，还是值得走一趟的。

　　今世四界鼎立分治，神，人，魔，鬼，各居一方。
　　古籍载：人生一世，世世生。无欲者魂上，存念者灵沉，恶念成魔，一世灭。
　　为人的一生是第一世，死后无欲便上天，心存挂念便下地，恶念深重者成魔，魔只有一世，不能入轮回。
　　最早的一批神仙都是由人的魂灵化育，他们生前无欲无求，命数尽于该尽之时，无牵无挂，了无尘愿，灵识一身轻松，便直上入云，见了这九重宫阙，再借着天界充沛的灵气修得仙躯，世代繁衍。
　　初时天界比人间也没有多少稀奇，也只有高山平原，溪水湖泊，广袤原野，不过另一重世界里一个风雨更和煦，草木更繁盛，珍奇与走兽也更丰足的人界。只是四时分明又风暖日清，常年花开不败，汇聚着天地间最繁盛的灵气。
　　天界以方位划分地势。东郡水盛，草原绵延千里，一望无边，走兽尤繁；西岭山峻，林木覆满山峰，层层叠叠，飞禽聚集；北峰地广，雪原挨着银河，日月可及，四季如画；南都物博，山川接壤原野，四时花开，繁荣盛大。
　　第一批升仙的人依势择地，开疆拓土，建屋垦地。后来者都寻找伙伴，寻找人群，慢慢天界又热闹繁盛起来。一众仙者或延续生前志向，或寻找新的志趣钻研，或纵享安乐日日笙歌，日子都逍遥自在，乐不思蜀。
　　随着天界人员的密集而出现阶级，上进努力的一众神仙疆土越开越广，房屋越建越大，逐渐拥有名望，新来的仙者免不得要拜一拜，打个招呼求个栖身之所。而耽于享乐的仙者也没有怨言，口腹之欲易满足，精神寄托也多是日日在瑶池旁饮着酒看花仙跳舞，无功无名，自然也乐得自在。
　　而好景不长，魔族随着天族一同壮大，他们居于人间与天界的交界处，隔天水与神族相望，一河之隔却境遇截然不同，魔族地界山高谷深，土地贫瘠，灵气稀而戾气重，少食物多恶鬼，每天遥望的神界地域，食物丰足，山清水秀，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
　　最早统一了“霸占”这种欲望的魔自立为君，练了百年的兵，率众多将士越水攻破自成的结界，从南边攻入天界，一路无阻，势不可挡。
　　众神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有个从前在人界便是武将的神仙站出来，以一人之力在南天门结了仙障，紧急组军扛了两天，魔族没有再能深入天界地域。
　　后来几乎天界全族的神仙都加入了战争，习武的，修法的，读书的，享乐的。众仙者意外发现，人人都拥有得天独厚的能力，各式术法都有人修习，拿起木棍便可以幻化成剑，一鼓作气，不用心理建设也能杀魔不眨眼。
　　魔军又退回天水河，不死心地顽强作战。那是最初的一场神魔大战，死伤无数，不死的怨魂在天水河积成宿怨。
　　最终还是以魔族失败退兵结尾。
　　神界众人都一致同意拥立那位神仙为君，在四方交界合力建了凌霄殿，从此天界又有了秩序，也有了规则，初升入界的一般为仙，灵力最低微；小有所悟者可以飞升为神，但需遭一天劫，此劫视所历者不同而不同，有些轻微如去西岭降一只走兽，有些困难如舍弃欲求，六根全净，心无杂念。天劫不可预测，不知时间，不明方式。万年来有很多小仙都陨落在飞升成神的途中，或是心智不坚，或是能力不足。
　　天界的新君组建了军队，也合众人之力在天水河畔设立了结界，以防魔族再次举族攻入。新君叫执明，守了天族千年的和平便羽化了。留给后世一支大军，一个将领，一方千年不破的结界，但是没有留下后人。
　　于是天界又选新君。第二代君王就延续到现在，连着执明留下来的军队与结界，变成天界的后盾。
　　众神又开始了没有后顾之忧的自在日子，有了君王之后，不但有了战时依靠，还有了闲聚去处。天界的神仙大都清闲，人间或天界都不归他们管，平日里他们做得最多的事，要么是在瑶池旁晒着太阳看花仙起舞，要么是趴在南城墙头看人间的离合悲欢，一日当作一时过，很是无聊。
　　故而每日无事的大神小仙便总要寻个由头，一起聚在凌霄殿里或凌霄殿外，饮酒作乐，弹琴听曲，歌舞升平。
　　各方仙者入席，讲一讲各地八卦，再换一换各处奇珍，热闹喜庆，其乐融融。
　　很像凡世市集。
　　天君对天界的管理又相对松散，坐在宴席上首八卦趣闻听得也很不亦乐乎，也没有谁制止过这项娱乐活动。故而天界的宴会气氛大多欢脱松散，席间乌泱泱地走动与交谈时时沸反盈天。
　　但石玉入席的时候不是大多数时候，众神仙，尤其是女仙都正襟危坐，仪态端庄，实在能算是有礼又有序。
　　早在仙使报了句“石玉殿下到”时，众神便匆匆回了位，翘首以盼，等着见到传闻中的石玉殿下。
　　传闻是怎么传的呢？
　　有文化的文悦星君在话本里传的是：“天君幼子，容色艳绝，红莲竞开，不及其一。”
　　没有文化的版本则更令人记忆深刻一些：“不能嫁给石玉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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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最早不是从一个女仙的嘴里传出来的，而是石玉的百年宴上，一只刚刚修成人形的比翼鸟匆匆见了他一眼，而后相思成了疾，一句话念叨到现在。
　　公的比翼鸟。
　　于是今日的宴便格外热闹一些，席位加了一层又一层，大神小仙都快要头碰头肩并肩。
　　一袭白衣的石玉缓步走进来的时候，大多数的仙瞪直了眼，少部分的女仙低低地惊呼着，还有极少部分不矜持的死命掐着旁边人的大腿，激动之余还不忘维护宴席秩序。
　　画中有没有人长石玉这样呢？浓眉媚眼，峰鼻丹唇，姿仪如松，步履从容。
　　其实单看眉眼，会觉得这不应该是哪位翩翩公子，而是位出尘绝艳的女仙，实在是太媚了些，眼角微微挑起来，瞳仁亮得发黑，几乎能闪出清澈。但石玉的鼻梁挺得英气，便能中和掉眉眼的秀丽，让整张脸和谐成刚好的俊俏。而他全脸最吸引人的，其实是未着珠色而鲜艳的红唇，全天下都没有的颜色，与眼的媚呼应出浓烈的艳丽。
　　太艳了，瑶池正值花季的红莲确实也要逊色几分的。
　　比天君早到几分钟的石玉，给宴席带来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安静。大家的交谈都变成眼神中的惊叹和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让不常参加宴会的石玉没有觉出诡异来。
　　天君来了之后宴会的气氛就恢复了正常。
　　众神依礼拜过后，抠门的老爹的第一句话是：“此次设宴是为了贺犬子平安挺过天劫，我族战将再添新助，众卿家都远道而来，心意甚佳，今日特备月华聊表诚意，无极宫自家酿的酒，各位都不必拘礼，开怀畅饮共沾喜气便是。”
　　听得石玉挑了挑眉，嘴角弯了一秒。这倒是个他没想到的开头。
　　第二句话是对他说的：“石玉呐，伤都养好了吗？渡劫艰险，你也很争气。”石玉点了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什么厚礼送你，前些时日得了块晚松玉倒是品相极佳，成色也通透，我觉得衬你，便送你吧。”话语间有石玉才听得出来的咬牙切齿。
　　“有劳父君费心。”石玉面不改色地迎着天君的殷切目光点了点头，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月华。
　　偲谐知道这是个石玉心情很好的标志。
　　“那便开席吧。”天君演了一番父子情深，便下了令又让宴席热闹起来。
　　天璇真人喝了口酒，满意的眯起眼对身边的偲谐说：“你知道这酒值多少钱吗？”
　　偲谐不懂酒，摇摇头。
　　旁边的文阅星君就接过话头：“百年一季的蟠桃辅以瑶池荷花上的晨露，酿一百年才成的佳品，年纪和石玉一样大。”喝了口酒继续说：“在东郡市集，一坛能换百颗成色上乘的珍珠。”
　　天璇真人摸了把胡子，偲谐吓得没坐稳从椅子上摔下去了。
　　“啥？那今天这么多坛酒，岂不是能换一个真人府？”他揉了揉屁股，爬起来想把酒往衣服里揣。
　　天璇真人笑着把他手里的酒放回桌上，拍拍他的脑袋责备道：“小孩子不能喝酒，你拿这个干什么。”
　　偲谐一脸的“你不是明知故问吗？咱家都穷成什么样了你心里没数吗？”
　　天璇却无视掉他和旁边的文阅星君又聊起来：“这倒是不怎么像天君的作风，看来石玉这小子，在他心中很有些分量啊。”
　　文阅星君顾着喝酒，笑眯眯地点了个头表示赞同，偲谐却听着觉得不对劲，插话道：“师父，天界已经很久未有战神飞升了，君上应是高兴。再者，石玉是他儿子，为儿子花些钱，不是应该的吗？”
　　应不应该的天君没有思考过，心疼倒是真的。此刻面上十分祥和的天君也是细细盘算过的，这是场喜宴，自然该收些贺礼，太朴素了不符合皇家身份，于是咬咬牙便拿出了月华。
　　君上虽然是真天王，但也是真老子，石玉那边也不好亏待，于是再咬咬牙晚松玉也得拿出来。
　　天界不比人间，百姓纳税，君臣发俸，名都是虚名，有个称号有些威望而已，谁家的家底都得靠自己一点一点攒，钱怎么来，来了钱怎么再生钱，都得各凭本事。
　　故而众神都有一个见怪不怪的共同点：抠。
　　作为天界领头人的天君能在这个抠里占个一枝独秀的尤其。他没有什么赚钱的头脑，现在基本上处于坐吃山空的状态，以后还得安度晚年，就需得精打细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