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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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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前些时日的惊雷暴雨连日不休,昨日方歇,毁了这凛都好几座城呐!”
茶棚内聚着各方赶路的人,沿途见闻与轶事都说得起劲,大多时候歇脚的商客与旅人都只听几句或浅谈些看法。然而今日说的是件奇事,在座各位,都能有些发言权。
“可不是吗?这雨下了将近七日,还一日猛过一日,我昨日才从凛都逃难出来,三座城都淹了,人都不知死了多少。”
茶棚距凛都不远,此时这里大多是刚逃出来的人,听着有人主动分享起共患难的经历,便聚起精神听起来。
“刚下雨那日,我原先便存了南下业州探亲的打算,才刚到城门外一里,雨就落下来了,我原想着冒雨走一段,但才刚走出几步,风越刮越大,雷也越打越响,雨也更大了,打在身上都疼。我一看,这走不了了呀,便想着在客栈耽搁一晚,反正暴雨嘛,来得快去得也快。”年轻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因为激动而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说完一句话,赶紧抬起手边的茶灌了。接着说道,“我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本想着第二天能走,雨势却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大了,七日才停呐,凛都城外人人都在着急,眼见着房屋、田坝、河道毁的毁,塌的塌,却没什么办法。
“我在凛都客栈住着的那几日,城里不断有难民逃出来,才第四日,这硕大的客栈便无法再容纳人了,屋内人挤着人,手脚都挪不开。也不知道没逃出来的人死了多少,唉!”
熟悉凛都的人都知道,城外一里的凛都客栈生意做得大。
往来的官商与旅客都随着凛都这些年的繁华多起来,城中富商便有人看出商机,在此设了客栈。址选于此不为其他,乃是借了个此处有雪狐出没的由头。借着这个由头,此处的山水便能占个得天独厚,清幽雅致。虽然山高路不平,也很得城中贵族与世家纨绔的青眼,算是个雅聚圣地。
长此以往,有了名气也不乏客人,虽是个客栈,慢慢却修得越来越大,酒肆食府,楼台客房,慢慢扩张得不像个客栈,倒像个庄子。能容下的人,照这位年轻人的说法,保守估计都有一万人。
凛都户籍在册的居民都只有近两万。
凛都之所以叫凛都,是因为气候恶劣,狂风凛冽。实是穷山恶水,却得了天神庇佑,山间长一种别处没有的山芝,传闻能延年益寿,补气续命,很得皇都贵人青眼。
山芝在雪季还能引来雪狐,通体白亮,油光水滑,是毛料中的极品,重金难求。
凭山芝与雪狐,此地也博得了近百年的繁荣安定。而且凛都地势高,不常有雨,千百年来,旱灾倒是常见,水灾却是实实在在的头一遭。
“我祖辈在此生活了近三百年,没有听过此地竟有人死于洪灾,更别说淹堤毁城。此次劫难,实在是天要亡我凛都啊。”老者浑浊的悲叹接着青年的叹息,没有给茶棚里的人喘息之机。虽然他声音不大,却悉数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都不约而同停了手上动作,神色变得哀伤起来。
店家躲过一劫后见今日天气晴好才开张,有意想缓和茶棚内气氛,便乐呵呵地打岔道:“我瞧着这几日的阵仗,天雷猛雨时时不休,今日天光又盛,很像是有仙人在此渡劫,凛都实是有神仙护佑的宝地,别的地儿都不长的山芝也只有我们这儿长,别的地方没见过的雪狐也只有我们这里有。大家也莫要灰心,仙人在此飞升了,位列仙班后要保佑我们世代安康,福泽绵长的。”
提起山芝与雪狐来,大家便都了有些希望,果然棚内气氛又轻松起来。
雨昨日停了之后积水泄得也算快,洪水沿着山道入河,河道入海,今日便又有艳阳。
人人都知道,等清干净街道与没有被冲刷完全的屋舍,凛都又能车来人往,繁华如昨。等时日再久一些,这场天灾也会被人们遗忘,仿若凛都不曾遭过这样大的一场劫难。
没有什么不会过去。
只有被浪潮卷走的百姓,将生命永远留在这场天灾里,替每一个经历者铭记。
然而信口胡诌的历劫一说,却是实有此事的。
凡间七日未休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淬出的魂灵与仙格,属于刚刚飞升的灵君石玉,天族未来的战神,天君最小的儿子。
众神仙到如今依然记得,石玉出生那天,天界本还处于白昼的天幕自银河漫起夜色,一直笼罩到天后所居的紫宸宫。
众神正人心惶惶猜测是否有异变时,初生婴孩的第一声啼哭立即烧红了天幕,于是银河中的众星犹如丝带般划破长空,领着黑夜后退,取而代之的是七彩的极光,交替着银河笼过天际。
淬炼过最热辣日光的九百九十九只精卫鸟一路高歌,七彩的羽毛在四界架起长长的虹线。
举世同庆。
“师父,石玉出生那天的精卫鸟真的有九百九十九只吗?我昨日在书中瞧了,自洪荒时期精卫便稀有了,甚至说传到此世还在东海的也不过百十来只,师父,你可细数过了?”才十岁的偲谐呆呆地问身边白须白发的天璇真人。
雷声不绝于耳。
老头捻了捻胡子,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轻声责备道:“殿下平日宠你,带你玩闹,礼数却不可失,你不能老石玉石玉的叫,应该称一声殿下。”
“可是师父你平日也是这么唤石玉的,从前我这么叫你也没有纠正过我,少扯开话题,师父可真的数过石玉出生那天有那么多只精卫?”小孩儿眨着颇为好奇的大眼睛,很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趴门檐上数鸟这事你师父能干?”白胡子老头儿斜着眼看了看偲偕,很有些高深莫测。
“哦,那便是吹牛了!”偲偕失望地摇摇头还叹了口气。
“传说是如此说的,大家也都这么说,传着传着大家都信了。”老头解释道。
“传说?谁说的?又是谁传的?”
“自然是文阅星君说的,他掌天界记事,很有些忠厚耿介的名声,那日我瞧着他仔仔细细数了才写进《天界事记》的,他为人一向谨慎你是知道的,改日你见着他再仔细问一问,自是八九不离十。”偲偕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似是信了他的一番胡扯,老头就露出满意的笑来。
“你与他私交不错我倒是知道,他常写些话本也爱吹牛我也知道,照我对师父的了解,你对他的评价必然也不很中肯,改日我见了他一定仔细问一问,这事儿不小,问明白了我要写到《通识册》里面去的。”偲偕又换了个认真的神情,话语间很是有些不愤。
“通识册?这个干什么用?”老头儿来了兴趣,看着天边一道一道的雷劈下去,继续和旁边的小孩聊着天。
“沉枢姐姐进来对石玉的事情很有兴趣,我拿去说与她听,可以换些桂花蜜,长远些看,说不定能成一个契机促成一段姻缘。届时我与文阅星君一起写个话本,一定能在天界卖得很好,到时我起码也能分一半的钱。他先前就写过一本《天界轶闻之石玉元君的感情传说》,卖得很好,女仙们几乎人手一本,是个很大的商机。”偲谐说着很满意地笑了笑,补了一句,“记些八卦才好拿人手短,师父教的我都记着。”
老头的笑意在不绝于耳的雷声里愈发浓烈,等雷鸣歇了,欣慰又认真地说:“你倒是很有些做神仙的头脑,将来放你独当一面,想必师父也不会太过忧心了。”
“师父啊,你也得思进取些,近来我看府里的账本,都快入不敷出了,你日日都去找文阅星君喝酒,积蓄败了不少,我也还小,赚钱这个技能在开发中,真人府得先靠你撑着啊。”偲偕很严肃地看着老头,整个人就是一副大写的“恨铁不成钢”。
天璇真人不说话,盯着自越灵山漫上来的紫光,眼中的笑意与不易察觉的担忧慢慢被惊讶取代。紫气越来越浓,漫过了天空原有的颜色,雷声缓下去,雨也渐渐停了。天边的云烧起来,橙光洒遍天庭的檐壁与墙瓦。
“这是成了啊!”老头笑起来,花白的须发飞扬着,扯过偲偕往空中抛去,高兴地说,“天界又将有一位战神了,小子,备礼同我去贺一贺殿下。”
石玉在越灵山清泉洞里醒过来时,唯一有的知觉是痛。四肢连着五脏,没有一处不在撕扯,从皮肤漫到心脏,连呼吸都牵得神经发抖。躯体从第一道惊雷劈开皮肉的时候就流的血,好像到了现在还是没有止住,一点一点往外渗,流不尽也停不住,湿了他满身。
伤口一道又一道地滋生,漫长的痛感起初是折磨,后来就变成期盼,久得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麻木了多少次,觉得快要撑不住了,不想在这样的期盼中凌迟自己了,就挺了过来。
还撑得到一步一步走到清泉洞,藏起自己的满身狼狈。白衣都已经染红了,里里外外的雨水混着血水,都裹在皮肉里,和伤口一起腐烂。
也不知道凭什么就要遭这一场平白无故的雷劈,仙格仙品仙阶,原也不是他所求的东西。而且这一顿雷劈连预兆都没有,他路行至一半,突然就被拦在了越灵山,听了七日的雨声,挨了七日的惊雷。
实在是很不讲理。
茵陈找到石玉的时候他还有意识,看他满身都是伤,不敢动他,又没有带药,只能先施术法粗略给他止了血,着急又心疼。
石玉想说一句:“我没有看起来那么糟,再怎么都还是个神仙,死不了。”却没有力气,也动不了嘴。
急急忙忙找了司药神再回清泉洞的时候,石玉又疼晕过去了。老神仙见过不少血腥可怖的大场面,一言不发地给石玉剪了衣服清了伤口,再上好药包起来。他的伤主要都集中在上半身,就只裹了一半,没有变成个完完全全的粽子。
茵陈不眠不休守了石玉两天,觉得他好像好一点儿了,就带着他回了天界辰月宫,司药神又来换过两次药,石玉养了大概一个星期,人才回过些神。
人完全清醒过来时,眼睛都还没睁便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只抓到又滑又凉的丝绸,手里空空的。他一下便睁了眼,四处看了看,想爬起来找东西。
“殿下要找什么吗?”茵陈刚好端着药进来,看他想起来,忙放了药过来扶他。
他看清茵陈才回过神来,自己现在辰月宫,撑着身子坐起来问:“铃铛呢?”
茵陈想了一会儿,记起来石玉手里紧紧握着怎么都不肯撒手的那个银铃。司药神检查他手指上的伤时掰开了他的手指,他就把铃铛收好放到了石玉的床头。
把铃铛拿给石玉后,他担认真地说:“殿下可还有不舒服吗?这回历劫受的伤实在是惨烈,先安心修养一阵子再回边关吧。”
“已然无碍了,你先忙吧,我自己待一会儿。”石玉把铃铛接过来握在手里,沉声答。
茵陈轻叹了口气,把药递给他后出去了。拐弯抹角的拒绝,他家殿下最炉火纯青的技能。
石玉觉得身上的筋骨还是团在一起,痛得不分明,人就也跟着沉起来,不想动也不想思考。握在手里的银铃凉凉的,生出激烈的寒气来,刺着他的神经。
捂不热的铃铛在他的掌心里握得很紧很紧,像握住一种依靠一样。
它陪着他挺过了天劫。
这银铃他还小的时候套在手上,风吹过来时会发出一种很奇异的声音,像是另一种风声,但是有曲调,安安静静的喧嚣着,让他本能的心安。
后来长大,手腕套不下那个铃铛了,他就找了根线给它串起来,戴在脖子上,贴着心脏收好。第一道天雷才劈下来时线就断了,骨碌碌滚到他脚边,他把铃铛捡起来握在手里,死死的握住,当成支柱。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铃铛就没有声音了,很静的夜里凑在耳边,只能能听到沉沉的风声,裹挟着低低的哀嚎,悠远又惊惧,光辉又黑暗。不知道是来自边关还是来自铃铛。
铃铛是哪里来的呢?他不记得了。只在古书上看到过铃铛上的纹样是盛风花,一种只长在鬼域西岭的花,美得盛大娇艳,花叶根都是剧毒,盛开时染红鬼域常年的黑天。
他抬起手端详着这个看了无数次的铃铛,雕花内部盛着微黄的光,离得近时看到的是一团一团的暖调,橙色开成晚霞,变幻着不同的形状;离得远了,反而刺眼起来,霞光又变成黄灿灿的阳光,灼得他眼睛发烫。
真是奇怪的东西。
不像来自天界,却从小就在他身上,久得让他觉得很重要,承载了一份浓烈又遗憾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