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结》丘沉

18、重识

　　石玉离开的这一年多里，鬼君在做什么呢？
　　短暂相遇的那几天里，他把初遇当作一场重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冒犯了人家。于是惹生气了人后落荒而逃，仿佛从头至尾只有那句：“请他有空记得回来看看我。”是出自本心。
　　像是了却了遗憾一样，百年里静不下来的心终于不再叫嚣，他心里那个小孩也不会老是在安静的某个时刻跑出来，带着委屈说：“风悦，我过得不好。”
　　还有那段逃亡岁月里的稚嫩言语。
　　“以后我们在这里种稻米，这样大家就都能吃饱了。”
　　“等我长大了，能保护好自己，我去集市上给你买最好看的青色罗布。”
　　“我一定能抓一个太阳回来，你睡着时也照亮你的梦。”
　　…………
　　虽然那个小孩没有抓到太阳，但是他变成了风悦夜里的光，噩梦缠身的时候钻到他怀里来，小手一下一下戳着他的背，照亮了他很多个黑漆漆的梦。
　　风悦也没有把石玉当成那个孩子，只是突然就释然了。
　　原来他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鬼域还是他走时的那个贫瘠样子，没有他期许过的人人饱暖，光辉明亮。
　　原来风悦亏欠的不只是那个孩子，还有鬼域那么多年暗无天日的时光。
　　于是他用灵力护住鬼域的山田，和大家一起在山间地头种满了天界人间的粮食和菜蔬。
　　石玉的出现告诉他：往前走一走吧，不要把所有人都困在过去里。
　　偲谐看到的红不是盛风的颜色，是风悦遍及鬼域的灵力。
　　这一年的时间里鬼域生活着的人们应时菜蔬割了一茬又一茬，这片从前鬼君种什么死什么的土地慢慢自己能长出野花，育出动物，变得像人界。有生活气息，有欢声笑语。
　　西山的盛风花也突然多了很多伙伴，那些野蛮生长的花错落着填满枝叶的孤单，把孤独的盛风变得五颜六色又繁茂丰盛，红艳艳的清冷就热闹起来。前些天的花季引得鬼域人人都去看了一场繁花宴。
　　风悦还想着等一等石玉，或许他记着这些好看的花，能回来看一看。他甚至还偏执地记着西山的蛇咬了他的人，把那里的大蛇小蛇都抓了，装了一篓子拿去凡间换了好些种子。他还把极盛时的盛风花期从一日延长到了五日，每天许一个石玉会回来看花的愿望。
　　许到第五日时，他意识过来，太傻了。人家有自己的事要做，天界有今世最鲜艳好看的花，他怎么就能惦记上鬼域一年一季的盛风呢？
　　于是风悦就把花都砍了，送去给老师傅酿盛风酒。从前视花如宝的老者这次在高高堆起的花山里挑挑捡捡了很久，选了品相极好的说要试试只用花汁入酒的效果。剩下的就都做了肥料，又扔回西山养护花枝。
　　虽是费心挑选过一番的花，留下的数量还是让风悦跟着老者前前后后忙了好些天，学了一身酿酒的功夫，还得了自己亲手酿的几坛盛风酒。
　　风悦把酒埋在前院的树下，想着等石玉再来时，便挖出来款待他，石玉一定还要过很久才会来，正好那时的酒就陈得香醇浓厚，适合久别重逢。
　　他在这一年里织布与染线的技术也很有些突飞猛进，静静心也能做出来一件和石玉遗忘在鬼域的白衣一样的成品，就是白得他不怎么喜欢，在袖口染盛风花的时候又绘不好图，染废了好些费心费力的布。
　　从头再来了好多次，才有了他身上这一件作品。让一路迷茫着跑进来的偲谐很有些不知今世何世，风悦身上那件白衣衬在烛火里，看着背影他还以为是石玉。呆呆地想：这里不是鬼域吗？我走错地方了？还是在做梦？
　　嗓子呜咽了两声，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跳过去拽着风悦的衣角，眼巴巴地等他转过头来。等风悦看到了他，眼神就变得更可怜了。
　　“这是哪儿来的小兔子？怎么跑到鬼君宅来了？”风悦一眼就认出了偲谐，继续临着石玉留下那幅字逗他。
　　偲谐急得用力扯他的衣角，想往书桌上跳，蹦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反而滚到风悦脚边去。
　　“你轻点儿，扯坏了我今晚用你炖汤。”风悦写完了一个字，放下笔笑着威胁他。
　　偲谐不敢动了，委屈巴巴地垂下头去。
　　“怎么变成兔子了？”风悦拎着他的耳朵问。
　　委屈的兔子只能扑腾着四只脚，在心里呐喊：“疼！风悦你个王八蛋，我可是来送东西的，你再不给我放下来，东西我不给你了！”
　　风悦挑了挑眉，手一松，小兔子就落了下去，认命的闭上眼，等着遭受屁股的重创。
　　掉在椅子上的偲谐就变回了人形，听见风悦说：“都不能说话了却还能气人，你在天界很学了些本事啊。”
　　“我真是来送东西的，你给我变回来吧。”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又变成了人的偲谐带着哭腔喊。喊完就发现自己变回来了，高兴得站起来转了几圈，检查着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风悦把刚刚临完的字晾起来问：“什么东西？”问完还不紧不慢地给偲谐倒了杯水，耐心的等他喝完。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石玉殿下送来的，本来是茵陈来，但是我想回来看看，就替他送了。”偲谐挠挠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不应该在风悦面前说他想回鬼域来，有一点辜负了他的期待一样。
　　“石玉？谁？”
　　偲谐很惊讶：“石玉殿下呐，就是上次来鬼域找亡灵那个白衣服神仙，你还给人家做饭，还跟人家住一起，这就不认识人家了？”
　　风悦的眼睛就亮起来，呆呆说：“原来他叫石玉吗？”
　　“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偲谐更惊讶了。
　　撇了撇嘴的风悦向偲谐伸出手，觉得他一点都不开门见山，实在是废话太多了。
　　接过包袱后，风悦小心翼翼地打开，觉得应该是种子，或者是蜜糖也很好。
　　他没有收到过礼物，天界也只有这两样东西他很中意。不过，只要是石玉送的，不论什么都很好。
　　小老虎在盒子里露出头时，风悦脑子里“砰”地开了满山的盛风花，高兴印到眼睛里来，偲谐看着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我去找茯苓玩吧。殿下也没有交代我什么话带给你。”他征求地看了一眼风悦。
　　风悦不理他，捧着玉冠坐到书桌前借着烛火细细看起来。偲谐便咬牙切齿地走了。
　　风悦想起来那个市集上石玉看中的小老虎木偶，也有些憨憨的情态，看着很可爱。原来他喜欢小老虎啊，改天去找块虎皮送给他，邀他来鬼域做客。风悦看完了玉冠和玉簪，笑着想。
　　他是最后才看到信的。
　　“鬼君敬启：事隔一年再次叨扰，特备薄礼聊表谢意。
　　“盛风该是已经过了花期，没有和你一起看很遗憾，银河的星星却每日都明亮，你什么时候想来看看？我想等一等你，不是说了一言为定吗？
　　“天界有一种酒叫月华，想来可与盛风酒一教高下，下一批成品还未出窖，便不能一起给你送来。今年的盛风酿好了吗？大概能与月华一般，声明大燥于鬼域，一醉千金。
　　“过些时日我便又要回边关了，也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你。
　　“石玉敬上。”
　　风悦看着恍惚起来，脸上的笑看到最后时慢慢凝固了。“石玉”那两个字刺得他的泪落到信纸上，眼神慢慢散开，心里的遗憾烧成火，扯得心脏堵得痛起来。他想：“原来你真的过得好。”
　　他想起来了。

　　当初在鬼门边捡到那个孩子，养了一阵之后觉得他该有个名字，风悦又不知道取什么好，师父教的字没有认得太全，读音都有些一知半解，更别说字义。
　　这个问题在那小孩不会走不会说话之前是不急迫的，因为他只会“咿咿呀呀，嗯嗯啊啊。”的发些单音字，不会叫风悦，也不会叫自己的名字。
　　后来他会跑会跳了，风悦叫他：“喂。”起初他还答应，叫了就回来，跑不远也走不丢。后来他发现跑远一点好像也没有危险，就越来越大胆，风悦的“喂”就喊不答应他了。
　　风悦找到他的时候气急败坏地问：“叫你怎么不答应？你听不到吗？”
　　小孩儿就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你没叫我呀。”
　　气得风悦认识到了给他取个名字的重要性。他想起来以前听师父讲过西山那种红花叫“盛风”，觉得这两个字便很好，就问他：“那以后你叫盛风好不好？”
　　小孩摇摇头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
　　“不好听，我不喜欢。”
　　风悦就皱起眉犯了难，抓耳挠腮不知道给他个什么名字：“那你想叫什么？”
　　“这个我还得再好好想一想。”他低着头认真地说。
　　后来风悦也不知道哪里捡了本书，看到其中有句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觉得“世无其二”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很厉害，天下再没有的，一定是最好的东西。
　　他就兴高采烈地跑去跟那小孩说：“你叫石玉好不好，石块玉器，都是坚硬有神采的东西，我看就很符合你。”
　　小孩不点头也不拒绝，风悦就当他是默认了。但后来他没有再叫过几次这个名字，因为小孩不怎么乱跑了，大多时候不用他去找会乖乖回家。
　　他大多数时候还是改不掉的叫他：“喂”。“石玉”和“盛风”两个名字里也更喜欢“盛风”一些，以至于后来他都记不起来他给那孩子起过这样一个名字，用一张记忆里的画像找了他两百年，少有结果。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换，也没有转世，甚至在天界平安长大了的孩子，他固执的在鬼域找了两百年，再见到他时，不敢认完全改变了的样貌。
　　相逢却已不识，就是他这么多年的执念了。
　　那个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念头就再次发出芽来：我要去找他。
　　风悦的执念不知不觉就烧成火，吞噬掉鬼域透着微红的天空。
　　偲谐正在问茯苓：“茯苓哥哥，鬼域怎么突然能种这么多东西了？我还在培育适合这里土质的种子呢，还不怎么有结果，这就不需要我了？”
　　“都是殿下用灵力养护出来的，不是长久之计，你的研究还是可以继续的。”茯苓看着天边的色彩愈发浓稠起来，觉得有些像错觉。
　　“茯苓哥哥，这几天是盛风花季吗？怎么天越来越红了？”偲谐挠着脑袋：“我记得以前的盛风花没有这么红呀。”
　　茯苓眨了眨眼继续看清楚，一下反应过来了。
　　“不好，殿下出去了。”两个人一起喊起来。喊完急匆匆往鬼门跑，侥幸地想着：或许可以拦一拦。
　　但是晚了。
　　炼狱的封印蠢蠢欲动起来，关在其中的鬼都兴奋地张牙舞爪着嘶喊，齐力撞着炼狱的门。
　　他们预感到了一场久违的自由，在人间肆意飘荡，杀人取魂，一路再无阻拦的自由。
　　只要风悦踏出了鬼门，那他们就能跟随他的足迹，在鬼域，在人间，甚至在仙界，肆无忌惮地掠夺。风悦的欲望是一种许可，赋予他们无比强大的能力，让他们膨胀成自身的好几倍，恶念长成灵力，不用号令就能将所到之处夷为平地。
　　鬼域的其他人也大批地往鬼门涌，鬼门大开的时机根本求不到，他们本能的想去看一看还留在人间的亲友。
　　几个魇不知所措地问茯苓：“大人，这个怎么拦…………”
　　这种棘手的情况谁都没有遇到过，但茯苓清楚，拦不住的。风悦只要出了鬼域，天下就只能等着覆灭。
　　两百年前的风都，就是顷刻间变成了如今的空城。
　　茯苓想不清楚，风悦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是走出去了？他不应该这么失控，明明他也是想要安宁平静的。
　　……

　　一道天雷劈灭了这场没有来得及成型的灾祸，不安分的鬼陆续平静下来。风悦设的结界还是坚不可摧的围困炼狱，每一条缝隙都堵死，牢牢困住想往外走的恶鬼。
　　茯苓带着一众魇军围在鬼门前，看着天色慢慢恢复成微红，往鬼门前涌的魅也像突然醒过来了一样。
　　“回去吧，大家。”茯苓的声音响起来，苍劲有力，直指人心。
　　也不知道风悦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留下了多大一个烂摊子等着茯苓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