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结》丘沉

17、回礼

　　茵陈在厨房煎好药，又守着煮了个米粥回来时，石玉已经放弃了在图册中找一个自己中意的式样，拿起笔自己画起图纸来。
　　他原是想着要做个贴合鬼君英气形象的，描了个飞云纹，描出来看着觉得太俗气了。又想着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另有生机，雕个花草也衬得出鬼君的丰神俊朗。画到一半察觉过来，玉雕做花草不够有气势，便放弃了。
　　茵陈把药端给他的时候，纸上都是一个一个生动又可爱的小老虎，姿态各异，表情形象。
　　“老虎？殿下想做这样的发冠？”茵陈看着老虎可爱，忍不住细细看起来，这个要是做成玉雕倒是很别致。
　　石玉原是没想出来做什么合适，老虎只是看到书架上摆着鬼域带回来的那个木雕，兴之所致随便画了，没想着用来做玉冠。现在喝着药听茵陈这么说，反应过来。
　　对呀，雕个老虎多好，老虎送老虎，再合适不过。
　　发冠的式样挑了最基础的款式，玉石打磨成环，两面打孔，再描出小老虎的轮廓，刻好耳朵尾巴鼻子眼睛，一只打着盹的小老虎就活灵活现了起来。
　　前前后后雕了五天多，石玉几乎要日夜不休。
　　成品得到了茵陈这位天界公认琢玉大师的好评，他看着卧在玉石上的小老虎，带着笑意评价了句：“好看，意气风发又有灵气，看着讨喜。”那句“是要送给很重要的人吗？不眠不休也做得如此开心？”在心里反复拆开又重组了几遍，没有问出口。
　　他家殿下倒也不是个薄情的人，待身边人都温和有礼，虽然话不多但是追求者不少，除了一个凌霄殿上当众提亲的沉枢，还有许许多多每日在辰月宫外徘徊的女仙，许许多多慕名而来想一睹芳容的小精怪，甚至还有许许多多偶然见了他一眼便想效仿沉枢来直接下聘的胆大之人。
　　起初那几年石玉不怎么出辰月宫，也就没有那么多遥望英姿一眼就相思成疾的女仙。也很少有人把心思动到辰月宫头上，想着混进来做个小丫鬟或侍女，因为石玉不喜欢被人侍候，也不习惯有人跟着，辰月宫不大，拢共就一间厨房一个内院，院里两间屋子，一间寝殿一间书房，连茵陈都不住在这里。
　　辰月宫初建时只有石玉一个人，屋子自己收拾，也不需要人伺候，敢混进来托词迷了路实则打的主意是石玉的女仙也少。
　　是七十年前那场大战死了太多兵将，天军要重整，招军过程困难，有志之士实在是少。石玉没有办法，便家家户户地跑，适龄的神仙挨个谈过一遍，才燃起了天族就要熄灭掉的未来。
　　也燃起了天界女仙见色起意的开端。
　　那几年是石玉桃花最繁盛的几年。一百三十岁的年纪，正入少年，容颜透着稚气的妖艳，比如今带了些沧桑的气质更干净清纯些，男仙女仙招了一堆，辰月宫外日日堵满了人。好些胆子大的还进去了，在后院的清泉里嬉戏玩闹，等着石玉回来假装一场偶遇。
　　石玉无奈，在辰月宫设了结界，除了他自己谁都进不去。饶是如此也不得安宁了好些年，结界外日日有人溜达，一路上妄图撞上来的，拦着他表心事的，陈情说愿意与他一起镇守边关的……扰得他连家都不想回。
　　那句：“嫁不到石玉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就是那段时日在结界外第一次被众仙听进耳朵里，传成天界口号。
　　那只传闲话的公比翼鸟也参了军，把一腔热血投入边关守将的岁月里。
　　石玉第一次在边关受了伤回辰月宫那几天，发现一个人是有些力不从心。天后原是一直惦记着找人照顾他，女神女仙选了一批又一批，刚趁石玉在边关放到了辰月宫，他回来便都给赶了出来。还跟天后发了火，让天后也不怎么敢管这件事。现下受了伤，又不怎么好自己开口提这件事了。
　　这事儿只纠结了两天石玉便遇到了茵陈。
　　茵陈是无极宫里的人，因擅玉雕留在了天君身边，天君得空时常找他聊聊哪块玉适合做些什么，能物尽其用又人尽其才。但茵陈虽然玉雕得好，却不擅绘画，想象力有限，建议也有限，便成了天君的秘密法宝，不常在他身边晃悠了。
　　石玉认得他是因为瑶池的花露。无极宫有清晨采瑶池荷露的习惯，一般是起得早又没什么事儿做的人去。茵陈显然两个条件都很符合，便主动领了这个差事，天气好的时候就去瑶池采露。正好与石玉有了个不谋而合的爱好，虽然石玉去瑶池不是采露的，而是去煮茶的。
　　瑶池里的那个观景台能看清银河退回北疆，阳光刺破天空照进来。日日都有日月同辉的不同景象。
　　茵陈那日采完露水，看着石玉手上缠着纱布坐在亭子里，只有一只手能动，要忙着煮茶还要忙着看景，很有些局促。他便走过去，帮石玉倒好茶水，站在天君的立场嘱咐道：“殿下还伤着，早间风凉，应该穿厚些。”
　　石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茶喝了，继续等太阳升上来。
　　茵陈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说：“月芽用北峰的雪水煮最好，天泉的水适合酿酒。”石玉就转过头看着他：“这是人间的茶，你以前见过？”
　　其实石玉不懂茶，也不是很在乎哪里的水好，只是那一日茵陈的青衣混着瑶池的草木味儿，让他觉得很熟悉，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以前常和人一起喝，他喜欢茶，我便耳濡目染了一些，到了天界后特意研究过。”茵陈的目光透过飘上来的热气望得很远很远，空了一会儿之后回过神来问：“殿下好像很喜欢看日出？”
　　茵陈和石玉一起看着阳光从东海升起来，湖面与海面都沐浴在金色里，照得尘世明亮光辉。
　　石玉仰头喝光了茶杯里的水，摇摇头说：“我是在看黑夜退回银河，好像星星都有家要回一样。”
　　明明晴朗明亮的早晨就透出孤独感来，茵陈看着石玉，觉得他好像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你愿不愿意帮我看着辰月宫，我不常在那里，偶尔受伤的时候会需要人帮忙。”等太阳完全升起来，晨雾都散去，茵陈该回无极宫了，石玉就在人走之前问。
　　“殿下为何选我呢？”茵陈疑惑。
　　石玉站起来，掌心里的橙光撒到瑶池里，就变成投向整个池子的鱼食，引得游鱼争先恐后地扑过来抢：“天界很少有人穿青色的衣服。”石玉迈步踏上了石阶，头也不回的继续说：“辰月宫里也缺绿色，劳烦你添一添。”
　　当天石玉便去无极宫要了人，还引出一段两位不食人间烟火俊雅公子之间的闲话。
　　天后还特意召了他去紫宸宫，支支吾吾着问了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之后，才磨磨唧唧的把话题扯到：“怎么给你找的女仙你都没有留在辰月宫，反而去跟你父君要了茵陈呢？”
　　“他做事周到，人也心细，和我的眼缘些。”他皱着眉答了，心里奇怪起来。他不过是给辰月宫找了个打理的人，又不是娶了哪家的姑娘，不用这么紧张吧？
　　“这……这样啊。”天后听他这么一说，不但心没有放下来，反而悬得更高了。他这个不近女色的儿子，好像有些矫枉过正了些，走了条歪路。
　　流言没有传到石玉耳朵里，因为他还没养好伤便又回了边关。也没有传到茵陈耳朵里，因为他待在辰月宫之后沿袭了石玉的作风，基本上就不出来了。
　　这些年茵陈惦记着石玉说的给辰月宫添些绿意，天君之前种了一半的园子又拾起来，除了原先的一些海棠，还种了些杏花，看到书上说哪里长什么药时，也去寻来种在园子里。
　　后来又被偲谐撺掇着种了些苹果树，如今的园子已经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茵陈也从石玉刚见到时的心细话少，慢慢被石玉这个比他话还少的雕塑磨得事事操心，时时语塞。

　　做好发冠，石玉又磨了根玉簪，刚好配成一套。开开心心的将东西用盒子装了细细包好，又塞了封信进去，让茵陈送到鬼域给鬼君。
　　茵陈才听到吩咐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鬼君？殿下做的发冠是要送他的？”
　　石玉看着他过度惊讶的样子，解释了一句：“在鬼域多日承蒙人家关照，说好了回来备礼答谢，总不能食言。”
　　茵陈心里想着，殿下从鬼域回来都一年多了，现在才说送礼不是太晚了吗？多半是还有些没扯清的纠葛，还不知道怎么解决罢了。
　　又疑惑起来，殿下跟鬼域什么时候有这么熟了？还亲自动手回了礼？
　　心里嘀咕着的时候走到南天门，遇上偲偕。
　　“茵陈哥哥，你去哪？”偲偕其实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我能不能跟着去？”这几日天璇真人总催着他背心法催得他头疼，他想着寻个什么地方躲一躲
　　茵陈还在想着鬼域的事情，随口答了：“殿下让我去鬼域送东西给鬼君。”便要走。
　　偲偕一听去鬼域眼都激动直了，抱着茵陈的大腿说：“我代你去吧，你不熟悉路，东西送迟了殿下要生气的。”
　　“迟了一年多了，不急这一时。”茵陈看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鬼君脾气差，东西迟了这么久，殿下不在乎万一他在乎怎么办？他可厉害了，生气起来杀人不眨眼，杀神仙也是。”
　　“这么危险？殿下没同我交代过呀？况且我去都危险的话，你去不就更危险了吗？我怎么能让你去送死？”茵陈有些乱了，看殿下雕玉冠时面色如春的样子，鬼君不该是这样的人才是。
　　“不一样的，我和他颇有些交情，不会有事。”
　　茵陈有些动摇了。
　　他倒是没有质疑偲偕这一番话的真实性，以他对偲偕的了解，他觉得偲偕倒也是个品性十分纯良的小孩，况且天界人人都知道，偲偕实诚。
　　“我替你去吧茵陈哥哥，我最近被师父念叨着背书解经头都要炸了，你让我回去见见故人，我会铭记你的大恩大德的。”偲偕扯着他的袍摆眼泪汪汪的撒娇，让他生出一种现在这个局势是他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
　　他挠挠头把包袱递过去：“行吧，你去。”
　　偲偕立马变了脸接过包袱撒腿就跑。茵陈才眨了个眼，人就看不见了。
　　茵陈回去复命的时候，跟石玉说了原委，石玉点点头，没说什么。
　　鬼域在天界还有个小眼线，他倒是一时没想起来。这活儿让他去做显然合适些。否则要是鬼君多问几句，茵陈不一定就说出些什么来，这些时日他做玉冠时自己是个什么形容，他心里还是有些数的。
　　偲谐赶到鬼域门口时，守门的兵士都已经不认得他了。偲谐去天界已经十多年，足以让他走前不久才一统的鬼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看着门左右两边只留下了糊纸的印记，画像却被撤掉了，就问：“贴在这儿的画呢？殿下找的人找到了吗？”
　　守门的小将这才留意到脚边有个小孩儿，疑惑地答：“什么画？我们也是前几日才来的，不清楚什么画呀。”
　　偲谐就想亲自去找风悦问一问，撒了腿要跑，被拎起来了：“你是什么人？来鬼域做什么？”
　　两个小将还嘀嘀咕咕的：“看着不像是个亡灵，有些像是个小神仙。”
　　“什么叫好像？”他在空中挣扎着，正想试一试师父前些天教的瞬移术，想了半天心诀，没想起来。冒着风险试了一个，把自己变成了只小兔子。毛茸茸的手感吓得拎住他的小将一下给他甩了出去。
　　一头栽到土里的偲谐嘟着嘴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想：完了，只记得变兔子的心诀，不记得再变回来的了。
　　这下不是搞砸了吗…………
　　但变成了兔子，还是有一个好处，随便找个洞，就溜进了鬼域。
　　偲谐虽然一路都想着赶快去找风悦，但一路看着繁盛得完全不像鬼域的田地，不由得停下脚步来。
　　真的太陌生了。粮食，菜蔬，果树。以前鬼域完全不可能活下来的东西，现在都排成队伍，迎着风挨个儿跟偲谐打招呼。
　　他甚至路过了好几个池塘，看到里面养得肥肥胖胖的鱼虾，还看到稀稀散散地开了些白莲。
　　鬼域黑沉沉的天变得有些红，偲谐以为应该是到了盛风花的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