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结》丘沉

13、年少

　　小璃往于府去得勤了，渐渐和于府里的丫鬟和主人都熟悉起来，整个于府的人上上下下都文静，走路都不怎么出声。她却爱闹，每次都咋咋呼呼的来，风风火火的走，从第一次来找于昤起就给于府里的每个人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于夫人倒是很喜欢她，说昤儿整日只知道读书，一坐能坐一天，小孩子老这样容易熬坏脑子，有她在旁边闹一闹，热闹又有趣。
　　她还特意嘱咐了府上的人，把小璃当自家人，到门口不用拦，来找少爷也不用特意来禀。
　　于府都快要变成小璃第二个家。
　　于昤起初觉得这个小跟班话多，还跟娘亲抱怨过“苏家的小姑娘话太多了，在书房一直问个不停影响我学习。”
　　于夫人听他主动提起小璃，便逗他说：“娘可是给你们订了娃娃亲，你长大了要娶她的，你要对人家好些，别欺负人家。”
　　他就认真起来，瞪着眼睛问娘亲：“真的订了亲了，不能退？”
　　“真的。”于夫人想试试他们的感情，便继续逗他。
　　“我不要娶她，她整天都吵吵闹闹的，不像个女孩子。”说着委屈得快要哭起来。
　　于夫人见他认真了，便不逗他了，耐心解释了好半天，说订亲是骗他的，她们两家只是关系好，会尊重他将来的选择。
　　他气得抹了两滴泪，还好几天都不怎么理小璃。
　　可是后来习惯了每天有个小跟班跟在身后问东问西，他又觉得这样热热闹闹的挺好。小璃不来的时候，会有些不习惯。
　　一个人读书好像冷清了些。
　　他书读得乏了，就忍不住想，小璃这时候会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找到好玩的？明天会不会来？
　　但是人来了她还是不动声色的，只是心里开成花。
　　他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小璃来找他，说做了一个大风筝，让他一起去放。还约了很多世家的公子小姐，组成一个踏青的小队伍。
　　他拿着风筝，小璃拿着线轴，风来的时候小璃飞快的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于昤，放。”
　　风筝高高的飞起来的时候，小璃迎着风跑得像只欢快的鸟，展翅就能飞起来。
　　小璃的眼睛里都是青色的大飞鸟风筝，他的眼睛里都是小璃红扑扑的笑脸。
　　眉眼生花，像化不开的糖，看一眼都甜到心里。
　　男女分席吃饭时，席间有人谈起小璃。
　　“苏家那个女儿出落得好，爱笑又热闹，很讨人喜欢。”
　　“听说才十四岁？也不知道婚配了没有。”
　　“你们说苏璃？我差我娘打听过了，说是从小便订了亲，许了个品性样貌都绝佳的小公子了。”
　　“可惜了。”众人都在感叹的时候，一直听着却没有话的于昤激动地开口“许了人家了？”
　　引得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他。
　　“你不是整天和她一起玩吗？你不知道？”与他颇有些交情的某位世家公子开口。
　　于昤慌了，不知道小时候哭着说：“我不要娶她”的话，母亲有没有当真。
　　饭都没来得及吃完，他便策马回了府，连小璃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
　　他匆匆喊着“娘”跑进来的时候于夫人和于大人正在用饭，于大人见他一副刚刚才赶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教训道：“有话好好说，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脑子里的血还是热的，他借着这种昏沉沉又晕乎乎的劲一气呵成地问：“小璃已经许了人家了吗？许给谁了？什么时候定下来的？我小时候你不是说她要嫁给我吗？还做不做数？”
　　于夫人和于大人对视了一眼，大人愣了，夫人笑了。
　　“哟，这小时候可还说不喜欢人家？怎么现在改口了？”于夫人难得看到平时波澜不惊的儿子急一回，有意逗他，一个问题都不回答。
　　“娘，许给谁了？哪家的公子？他们说品性和样貌都绝佳，小璃也喜欢吗？”他是真急了，语气中都带着怒气。
　　“嗯，样样都好，小璃自己答应了的。”
　　于昤眼中的光暗下去一点，看得于大人都着急起来。
　　“你就别卖关子了，许了哪家？”
　　“咱们家，许给这个傻小子了。”于昤松开了一路紧握着的手指，扑通一声跪下来，说“爹，你去给我提亲吧，等我中了举，我便娶她过门。”
　　这回夫人老爷都愣了，齐声问：“现在？”
　　“对，现在。”
　　小璃跨进家门的前一刻还在想：“于昤怎么走了也没跟我说一声遇到什么急事了吗？怎么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下一秒便听到里面热闹的在谈论什么，看着满院子缠着红绸连成一片的大箱子，呆呆想：这是家里有什么喜事？
　　等入了院，看到于大人和于夫人，便了然的脸红起来。
　　她想起前些天在家时，有位夫人来做客，席间看到她，状似无意地问娘亲：“你们家女儿多大了？可曾婚配？”
　　刚好那天于夫人也在，看了她娘亲一眼便说：“婚配了，许了个品貌都绝佳的公子。”
　　听见这话的小璃吓得茶杯都砸在地上。
　　那位夫人便惋惜地说：“已经许了啊，那自然是很好的。”
　　等那位夫人走了，于夫人便问她：“小璃，你喜欢昤儿吗？”
　　她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绯红从脖颈漫到耳朵，又漫上脸。
　　“喜欢。”她很小声地开口。
　　于夫人又继续问：“以后嫁给他好不好？每日都在一起，和现在一样。”
　　她便抬起头清脆的答：“好。”脸又更红了。
　　“你这孩子，别家姑娘说好都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凭爹娘作主便好’，你倒答应得快，也不问问我和你爹同不同意。”苏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头。
　　“爹那么喜欢于昤，巴不得认他做儿子呢，把我嫁给他，他都觉得是我拱了于家的好白菜，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小璃说着跑到屋里去了。
　　开心得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现下这个阵仗她是想过的。两家应该都谈好了，只是走个过场，定个名分，以后便人人都知道，她将来要嫁的人是于昤了。
　　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于夫人老远便过来拉她，拍着她的手嘱咐：“小璃啊，你以后便是我们家名正言顺的媳妇儿了，昤儿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们告状，我们都站在你这边，给你撑腰。”
　　小璃又觉得脸上烧起来。
　　之后再见到于昤，便改了口，叫“昤哥哥”，声音软软的，带着少女的羞怯。
　　后来去于府便不能太勤了，性子也文静了许多，拿起针线开始缝于昤的衣服鞋袜的时候，小璃发现自己对这些事儿其实是有耐心的。
　　嫁衣她绣了四年，断断续续，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从日日盼着去学堂到住进于府陪着昤哥哥一起读书，每一日她心里都在等婚期。
　　如果没有这场雨，今夜这时昤哥哥可能已经挑完了她的盖头，跟她说：“我说过，得了功名就娶你，如今我中了进士，回来接你一起进京。”然后花烛烧一整夜，蜡泪都结成绵长又红火的幸福，像她一直盼着的那样。
　　刚下雨的那两天还没有积水，城中还是一片祥和，只是空了些，街上道上没有人。小璃还在给昤哥哥纳鞋底，一针一线都是期待。他们的婚期已经很近了，婚前见不了面，她便想着利用这几天给昤哥哥做一双鞋，打发了时间好熬到婚礼那一日。
　　两府都提前断断续续备了些宴席的米面酒水。又都在发大水的这几日救了急或赈了灾。
　　第三天水才开始蓄起来，起初只是能漫过门槛，淌进屋里。城中人开始有向城外逃的，也有继续等雨停的。
　　下雨的第三天于昤开始领着于府的家丁安置周边住在茅草屋或临时房里的百姓，还走得了的往城外输送，走不了的送上城中的高楼。
　　苏宅里本是苏老爷为了登高远望静心而建的小楼，成了很多难民的临时避难所。
　　第四日水已经淹没了很多低矮的房屋，逃不出去的人只能尽力堵住门窗和缝隙，祈祷着大水不要冲跨房屋，把人都卷走。
　　于昤是这些祈祷的人中的一个。
　　他在带着府中人安置难民时遇到一个独居的鳏夫，老人家腿脚不好，屋子又太旧，处处都有破损，他们都劝老人家往高处走一走，以免水涨起来了没处躲。老人家却只是摇摇头，听不见一样说：“我老伴儿在这里呢，我也陪着她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众人摇摇头想着算了，便要继续赶往下一个人家。
　　于昤看了看屋子，想帮老人家修一修，再堵一睹门窗和墙上的缝隙。众人要留下来帮忙，他说他一个人也能干，让他们继续去安置其他人。
　　订好窗户再堵完缝隙，水淹过了门，从门缝里渗进来淹到了于昤的小腿肚。把门订死了堵严了，于昤就出不去了。但是不订好门，这里迟早被淹完，之前的功夫都白费了。
　　于昤没有犹豫，留了下来。
　　赌一赌吧，万一雨在淹过房屋之前能停呢？
　　但是神没有听到他的祈祷。
　　雨停之后被冲走的尸体大都汇集在南边的山道旁，能辨认出来的送回了本家，辨认不出来的送去了官府。
　　小璃再见到于昤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他袖口的一簇合欢花，原本青色
　　的布料被泡成了青白色，花开败了。

　　是她绣的合欢花。

　　这世间的欢好，原是轮不到她的。

　　她从那一刻便死掉了，死在失去昤哥哥的绝望里。

　　她穿上嫁衣的时候，觉得自己在笑。昤哥哥一定在等她，他知道她会来。

　　匕首对着心脏刺进去的时候，小璃觉得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手腕，握住匕首的手松掉了，匕首掉在地上磕得叮当响。
　　“谁？”她忙转过头问。
　　两个魇面面相觑，看着眼前他们找了很久的亡灵。
　　于昤在这里，还知道他们有回魂烟。
　　刚刚小璃掏出匕首时，于昤几乎是哭着求他们：“你们阻止她好不好，她不可以死，她不可以为了我死。”
　　“鬼域有规定，干预了人的生死要遭天谴的。”
　　“不管了，谁知道天谴是什么呢，茯苓大人让我们看好人呢，还是救吧。”
　　于是魇打掉了小璃手上的匕首。
　　“点烟，回魂烟，她要看见我。”于昤又对他们两个说。
　　当烟雾散满屋子的时候，小璃看到了于昤。
　　笑着的，飘在她面前的，触碰不到的于昤。
　　“昤哥哥。”她轻轻伸出手想要碰他，却只触碰到空气。
　　“小璃，我不想你死的。你不要为了我死，我会一直守着你，你要活下去，像以前一样开心幸福。”于昤的手贴在她脸上，却擦不干她的泪。
　　“不要，昤哥哥，你不要丢下小璃一个人。”
　　“昤哥哥不会丢下你，会一直守着你，只是变成在梦里，在小璃看不到的地方，在你心里。你要活下去，带着我的希望和守护活下去，好不好？”
　　“不要，不要。”小璃的声音散在燃尽的烟雾里，烟散了，于昤就消失了。
　　两个魇没有追上他。
　　菱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小姐可能会有危险，急忙去找大人夫人了。
　　苏大人撞开门进来的时候，全身抖得不成样子。
　　小璃穿着嫁衣坐在地上流泪，旁边还放着匕首。
　　“傻孩子呀，你这是干什么。”苏夫人急忙扑过去抱住小璃，泪如泉涌。
　　苏大人也抱着她，急得说不出话来。
　　茯苓很晚才回来的时候，苏宅已经回归平静了。两个魇一五一十报过事情进过后担心地问：“大人去了那么久，殿下没出什么事吧？”
　　茯苓抽了抽嘴角觉得头疼：“殿下没事，鬼域也没事，都安心办差就好。”
　　出现又消失了？一消失就感应不到了？为什么？
　　茯苓又想起来鬼君怀里的石玉，还有临走前鬼君问的：“亡灵都找得怎么样了？”
　　“还差几个，魇都在加紧找。”
　　“不急，他这伤还得养两天，你们尽心随缘就好，找不着的人也慢慢找。”
　　鬼君这话简直是放了他的假，早些找到人带回去怕也顺不了他的意。
　　那便守着小璃慢慢等吧，人总会自己再出现。
　　正好他在人间也有人需要去找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