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寒声》墨文生

8、第 8 章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徐志摩
　　这一日，奉儒与樱井氏兄妹聊至很晚，各自心中的苦闷多少得以排遣。樱井飞渐渐不再怯生了，与奉儒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她在心里也并不只是把奉儒当成哥哥的要好朋友，更多的想法，她还有些捉摸不透，只是内心里像被炉火烘烤着，时刻都有血脉偾张的感觉。
　　相比之下，奉儒的感觉要强烈得多，他知道这是恋爱的感觉。“我也有了恋爱哩！彷如在春风里沐浴……”奉儒回往旅馆的路上，一直这么想着，心中的激动让他时不时想发出呐喊声来。还好行在多摩川左岸上，并不能打扰到这个城市的其他人类，不然纵是再高的兴致也都被一些鄙夷的目光扫空。
　　肆意的喊叫后又发了一身狂躁之汗，奉儒身心都畅快了。他忽又发现东天一颗贲星划过碧落，又臆想逐它过去，看看它要落入哪里。奉儒兀的追出几步，看到星辰无了踪迹，便停下来，发狂地笑了起来。他收不住自己的心，也不想收住，这种自由的感觉奉儒还是第一次体验。那异样的刺激一次次震荡于整个身躯之中，甚至让手脚都有些发麻。奉儒享受这种感觉，他一路走走停停，平时半个时辰能走完的路程竟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奉儒体会这般潇洒的时间里，徐树铮却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往下学路上去寻也不见奉儒行踪，他只能回到旅馆里去等。若是奉儒再晚回来半刻，他又是要寻出去的。
　　且说，徐树铮在房内来回踱步，思索着奉儒在这段时间里可能发生的遭遇，心中的担忧、顾虑一一涌将上来。他突然听到一楼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便急急向楼梯口冲了过去。当徐树铮来到一楼，发现奉儒身上并无打斗留下的伤痕，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再看看奉儒的面庞，又显得有些涨红，徐树铮不能在心里暗自打消疑虑，便走上前来问奉儒道：“张老弟，怎的回来如此之晚？”
　　“噢！徐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奉儒听到问话，抬头看见徐树铮，一时的兴奋还不及收敛，喜悦之情溢于眉梢。
　　“你下学之后又去了哪里？”徐树铮读懂奉儒的神情，便有些惊异地问道，他从未见过奉儒如此发自心底的高兴过。
　　“我去结交朋友去哩，去结交日本朋友哩！”奉儒瞪大了眼睛说道，像是喝得酩酊大醉的酗酒之徒，不过酗酒也不抵这种感觉来得畅快、自然。
　　“小声点罢，我们到外面再说。”说着，徐树铮抓住奉儒的右胳膊，向旅馆院外去了。徐树铮的刻意警惕是有道理的，这个旅馆里现在住的多半都是中华留学生了，本是为志同道合的朋友，搬到一起有个照应。但是奉儒说这话的时候，若是有个学生就近经过，听到这番话，不免对他生了疑心，为了谨慎起见，徐树铮拉着奉儒来到院落墙外。
　　“你可是饮酒去了？说话怎的没了分寸！”徐树铮拉着奉儒来到院外，便严肃说道。
　　“我哪里有去饮酒，就是去结交日本朋友了，总比结交有些国人要好得多罢！”奉儒心里有些不自在，便也侧脸不看徐树铮，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说道。
　　“我并不反驳你的话，不过纵是结交，也得分清是谁。不能因为在国人这里受了屈辱，就去亲近日本人，这些道理你自是懂的。”徐树铮用力把手按在奉儒肩膀，好让他不再摆脱自己的目光。
　　“道理我懂，徐大哥且放宽了心，我就是去见恩人去了。”奉儒被逼迫得没了办法，心中悔恨不该说得太多，但又迫于徐树铮的压力，只好全盘托出。
　　“你说的是上次救过你的那俩兄妹？”徐树铮想要知道个究竟，便又问道。
　　“是哩，就是他俩。除了他们这两个日本人，我也就只认得岸本辰雄，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要去与这等人结交罢。”奉儒有些不满道。
　　“他们于你有救命之恩，前去答谢自是合情合理。不过你还是不该在旅馆里大声道出，若是被人听见，又免不得要误会。”徐树铮说。
　　“那还不是徐大哥你先问的。”奉儒继续表示自己的不满之情。
　　“那也怪我没考虑周全，既然事情如此，纵是日后有人因此误解了你，我也好帮你辩解。”徐树铮微微笑道。
　　“徐大哥，我并没责怪你的意思。”听到徐树铮所言，事事在为自己考虑，奉儒心里隐隐有些愧疚，他看向徐树铮，又有太多的话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心里爱上樱井飞这件事，绝对是不可以说出来的。
　　“夜已深了，进去休息罢。”徐树铮拍了拍奉儒的肩膀说道，他心里理解奉儒的年轻率真，但旁人的想法却不得不防，这个年轻的兄弟自与自己相处以来，也让自身有了不少感化。“纵是以后再与那日本兄妹接触，也不可张扬，多多避开耳目为好。”徐树铮又提醒奉儒道。
　　“徐大哥所言，奉儒记住了，愚弟刚才太过莽撞了。”奉儒依旧心怀歉意地说道。
　　“进去罢，早些休息。下次再要出去，打发同学与我知会一声，也免得我担心了。”徐树铮继而又笑了笑，仿佛自己真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在眼前。
　　“嗯，纵然我与学校里的中华学生并不交好，托人给你带信还是可以的。”奉儒也看着徐树铮真诚地说道。
　　经过这一插曲，奉儒心中的兴致也彻底湮灭了，不过他也并未因此又心生怨恨。自己考虑欠妥这一事实，他还是承认的。直至躺在榻上，熄了灯火，奉儒的心中已然纠葛难分。一时想着那美丽纯洁姑娘，一时心里又担心这份感情无法抒怀，那横亘在胸中的种种纠缠，让他久久不能入寐。但想到最后，奉儒依然没法放下这份恋爱，纵使被拖入泥沼，殒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以后去那小屋，避开耳目即是。我也不至于因这儿女私情误了救国重任。”奉儒直到坚定这一想法，方才渐渐睡去。
　　又一天下学，奉儒发现樱井宏一早在校门口等着自己，心里暗自有些高兴，但他也不急于上前搭话，而是使了个眼色，自己先出了校门。待离学校有了一段路程，奉儒便与樱井宏一走到一排。
　　“张君，为何又刻意在学校里疏远我？难道你还是有所顾虑？”樱井宏一赶上奉儒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樱井君切毋猜疑，我只是听从徐大哥的告诫罢了。”奉儒微笑以对，以打消樱井宏一心中的揣度。
　　“就是先前在病房照看你的那位先生罢？他说了些什么？”樱井宏一不安地问道。
　　“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我与你相交不要太过张扬，免得再引妒恨，树立新敌。这样于我、于你、于你我的交往也都没有好处。”奉儒继续解释道。
　　“还是徐先生考虑周全，再说你我的交情也不必在人前显摆，以后就依徐先生所诫，我俩在学校还是疏远些。”樱井宏一理解了奉儒的这一行为，也表示赞同。
　　“是了，是了。我们这就去你家罢，不过今日不得逗留太久，免得徐大哥又要担心了。”奉儒说着，与樱井宏一一起朝其小屋走去。
　　且不说奉儒的心里从始至终有多愿意与樱井宏一结交，不管是觉得心境近同，还是樱井宏一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日本人。一切的原由现在都只被一个目的取代，那便是接近樱井飞了。奉儒并不认为自己是利用了樱井宏一的友谊，以达到接近樱井飞的目的，毕竟他是先和樱井宏一做了朋友的。现在的奉儒倒觉得自己与樱井宏一的友谊更加巩固了，因为在这份友谊之上，又多了一份对他的尊重，这份尊重源于感激。感激他先前的救命之恩，感激他给自己重新找回向往自由的信念，更感激他有这么一位可爱的妹妹。只是奉儒没有发觉，原本萌发的单纯的友谊现在不那么单纯了。或许在于深藏灵魂之中的情感，爱恋是最为灼热、光明的，它足以让其他一切光明的源点变得暗澹。
　　再说，奉儒与樱井宏一一路去向小屋，路上少不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攀谈。但这些话题多半都是由樱井宏一引出，奉儒跟着发表一些观点或是回答一些问题，却又总是言不由心。奉儒心里一面急着见到樱井飞，又一面细心思考要如何创造一个与樱井飞单独相处的机会，自然没有太多心思与樱井宏一说话。樱井宏一虽然察觉奉儒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也只当他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并未见怪。
　　就这样，二人步履不急不缓地来到小屋前，奉儒最终也是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樱井宏一向昨日一样，在门外轻声唤出妹妹，而迎出门来的樱井飞已不再表现出羞涩、局促的神情来，她看到奉儒就像是看到非常熟悉、亲切的朋友一样，只是脸颊还是霎时就通红了。
　　待进了门，樱井飞又是忙着为二人烧水、沏茶，没有留在桌前说话，让奉儒有些失望。他时不时地看着樱井飞忙碌的身影，胸中对她的爱恋全部从那双瞳仁里迸射出来，即使是木讷之人也能看出他的这番情意。樱井宏一自然也都一一看在眼中。
　　“张君，可是口渴得很？”樱井宏一对奉儒的真情流露并未觉得反感，反而认为他是难得一遇的真性情，只是又不好明白点破，便如是说道。
　　“噢！是的，是的！有些口渴了。”奉儒对樱井飞的注目太过明显，被樱井宏一这么一问，他也煞感唐突、尴尬起来。他不敢再看樱井飞了，只低着头，对着桌面。
　　“何不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处上一刻钟，若能如我所愿，就是死了又有何憾！”奉儒心中一阵懊恼。等待樱井飞烧水、沏茶的这段时间实在难熬。
　　“我也该勇敢一次，说出请求又有何妨？即使被棍棒打了出去，我也是要说的，不然我非死不可。”奉儒心中挣扎着。
　　“要么死去了，要么新生了……”奉儒想到这里，已经鼓足了勇气，便转头说道：“樱井小姐，晚饭过后，可否与我到河边走走？”话一出口，奉儒又立即后悔起来。
　　“我怎么如此冲动，这才见过两次，就提出这般冒昧的要求。定是要被拒绝了，他们发现我的企图了，定是要撵我出去，不再与我这等败类交往了……定是再不能见到她了……我还不如死了去好……”一瞬间，奉儒心中飞出千万思绪，悔恨、绝望的念头占据脑海。
　　“我！我不知道哩，哥哥……”听到奉儒这么直白的一问，樱井飞也慌了神色，看也不敢回看一眼，只站在原地，心里千万次的向哥哥求助着，若是哥哥能答应，她一时也感觉不到喜悦来的。
　　“走走也好，只是夜晚风大，多穿件衣服罢。”樱井宏一轻松答道，“妹妹还是快些沏好茶，造好饭，张君今日恐不能逗留太久的。”
　　“是哩。”樱井飞轻轻地答应了声，又背对着二人继续忙碌起来。奉儒不想自己的要求竟得到赞同，一时身体像触电一样，麻木生僵。若是此时他还能保持一些理智，定能看到樱井飞此刻做事都失了秩序，想一想她内心的慌乱，定能对她的爱恋再增进几分。
　　“他们竟然同意了……我的恋爱……我的新生……”奉儒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抑，但是不得不抑制住。“不得再冒失了……”这一刻奉儒能思考到的许多细节，是平时的他绝不能比的。且看他小心翼翼地回转头来，十分礼貌地看着樱井宏一微微笑了一下。整个行动都十分缓慢，在奉儒觉得是十分妥帖的，但是在樱井宏一眼里却显得有些滑稽。
　　“这少年的性情竟还能如此洁如白纸，丝毫不会掩饰真情，在这功利的时代中，太过可贵了。”樱井宏一竟是这样看待奉儒的所有行为的，“看他对妹妹的情感，也是如此单纯，让他们再交往深些，也绝对没有害处。”
　　在这种混乱的时代，或许一个单纯的思想、简单的欲念，更能打动那些追求自由、平等的人，对徐树铮是如此，对樱井宏一也不例外。奉儒正是一个依靠单一思想、信念而行动的人，在他心中产生的追求毫无杂念，因而更具力量。
　　这突如而来的上天的赐福，奉儒却不敢马上享受。他用尽全部意志将一切兴奋、激动的心情压在心底里。他现在的一切谨慎，看上去都显得那么天真。他尽量想出一些话题来与樱井宏一说，纵使有些话语失了水准，他自己也觉察不出。而在樱井宏一的眼里对奉儒却又多了一层羡慕。
　　“从小饱受磨难的我，何时有过这般无瑕的神情。纵然我一直都在用尽力量保护妹妹，让她成为这样一个人，能够简单地去拥有幸福。但是啊，我曾多么渴望自己能变成这样的人！”樱井宏一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追求，那份自然流露的、属于灵魂的气息从奉儒的身上向他侵袭。
　　“做一个真正拥有喜怒哀乐的人，却这般艰难……”樱井宏一看着眼前的奉儒，觉得在他的面前，自己根本不需要任何设防，也十分轻松、愉悦。
　　“只希望他们能在这个时代，代替我拥有简单的幸福，因此我将更努力地去保护他们。”樱井宏一就单是这么想想，也觉得一股幸福的力量涌入全身。
　　直至三人用完茶饭，樱井宏一便有意为奉儒和妹妹安排独处的时间。“妹妹，今日你且代我送送张君，我还有些课业要做呢。”樱井宏一说。
　　“张君，再用盏茶罢，夜深天凉，多暖暖身子。”樱井宏一又对奉儒说。
　　“是了，多谢樱井君款待。”说着，奉儒又向他点头行礼道。“这一刻又近了些！”这是在用完晚饭后，奉儒心里想到的最多的一句话了。
　　又一盏茶功夫，奉儒如愿与樱井飞走到河边。穹宇中的寥寥几星，也能让大地明亮，让奉儒足够清晰地看到樱井飞的容颜。她每一个挑眉、抿嘴的动作，都是那么可爱。它们在有意、无意地撩动奉儒的心弦。让奉儒渴望得到更多一些，更多一些恋爱的滋味。夜晚的河风仿佛从夏季吹来，让人浑身充满醒神的凉意，这一丝丝的凉意啊，像是在每一寸肌肤上亲吻着。
　　“樱井姑娘，你觉得冷么？”奉儒虽然满心的痴醉，但也因此观察樱井飞的动作到十分细微，所以能感觉她的一些不自然。
　　“不，我不冷。张先生的住处离这里可远哩？”樱井飞不敢抬头看他，心跳叩得太紧，似要敲破胸门。她一直疑惑，自己这是怎么了，这异样的心跳感，有股让人晕眩的快感。
　　“不远……噢！也不近……我们就在这近处走走，一会我就送你回来。”奉儒的话语十分轻细，或许在他感觉，樱井飞是万分娇贵的，容不得半点伤害，哪怕声音大一些也不行，这会让她受到惊吓。
　　“嗯！张先生来到日本可会觉得孤单，可会思念父母？”樱井飞低头问道，说一些话至少可以让她保持神志清醒。
　　“会……不过，现在不会。”奉儒总觉得自己的回答难以让人满意。
　　“为什么现在就不会了？”樱井飞偷偷看了一眼奉儒，但立刻又觉得这样做是危险的，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按在胸脯上，倏地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喘息。
　　“因为有你！”奉儒一瞬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又忙做补充、掩饰道：“还有樱井君、徐大哥，因为有许多朋友。”还好能做一些弥补，不然奉儒非得羞愧死。
　　“张先生是个好人，跟哥哥一样！我能感觉到。”樱井飞看着奉儒微笑道，即使在黯淡的星光中，奉儒也能发现它的璀璨。
　　“请樱井姑娘也一定改口叫我张君罢！”奉儒被这轻轻地一笑彻底魅惑了，若不对樱井飞再提出这个请求，他心里便要难受死。奉儒向樱井飞深深作揖，仿佛这是他灵魂的恳求。
　　奉儒希望樱井飞能用自己的母语来称呼他，纵然他们之间的交流尚要借助英语，但是改掉称呼的语言，便能让奉儒心里满足许多，亲切许多。
　　“张君……”樱井飞轻轻地叫了出来，心却跳得更加厉害，似乎这一改变，对她也代表着什么。
　　“我们往回去罢。”樱井飞有些急切地转身了，又往回小跑了几步，她与奉儒拉开一段距离，是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羞涩和隐隐的欢悦。
　　“樱井姑娘，且等等我！”奉儒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惊慌地追上前来，“我送你到家门。”
　　就这样，两人又行在一排，相隔不远不近地往回走着。谁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一路上竟是无言。
　　“到了……”走到小屋前，奉儒有些沮丧地说道。
　　“张君，你回去罢。”樱井飞又重拾笑颜说道，这突然改变的称呼，似乎也顺口了许多，“路上多多小心！”说罢，她又低垂下眼帘，那粉嫩的脸颊，通透的肤质，怎叫人不想轻轻地吻将上去？
　　“我的仙子，我的恋爱……我的新生……在你面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奉儒难于按捺那一阵阵的心悸，“她又一次没有责怪我的冒昧，或许她心底里也是爱恋着我的！”此刻的奉儒像是飘在云霄里。
　　“那我便回去了，你先进门罢，我看着你进去后便走。”奉儒小心翼翼地说道。
　　“嗯，我进去哩，请千万路上小心。”樱井飞复又叮嘱道，然后依了奉儒的意思，进了门去。
　　樱井飞进了屋子后，奉儒又在屋外站了一刻，然后心满意足地往旅馆回去，这一路上的欢欣、雀跃也不必再过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