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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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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
时至光绪三十三年七月,恩铭巡抚到任安庆已近一年半。恩铭在任期间,广开学堂,大力支持教育事业发展。省内各界人士无不感慨其功绩斐然,朝廷也时有犒赏。尤其是安庆师范学堂、安徽陆军测绘学堂、安徽巡警学堂的创办更是成为国内各高等学堂开办之楷模。为了教育事业的兴盛,恩铭事无巨细,并数次为学堂经费向朝廷奏请拨款。又亲自培养、挑选众多教育人才,令各中小学堂皆不缺乏教习。
在恩铭挑选的众多教育人才当中,最为看重的当属徐锡麟了。徐锡麟为人精明干练,又具有教育经验,时才让他担任巡警学堂堂长、陆军小学监督等多个重要职位。
这一天,徐锡麟到府拜访恩铭,上报巡警学堂毕业典礼诸事宜。“抚台大人,毕业典礼诸事妥帖,还请抚台大人六日莅临学堂主持典礼。”待到徐锡麟见到恩铭,便立即上前拱手行礼道。
“伯荪迩来事事操劳,辛苦了。”恩铭见徐锡麟行礼,忙起身抬手请他坐下,“暂且在此休息片刻,待我令下人上茶来。”语言之意,尽是关切。
“承蒙大人看重,属下自当鞠躬尽瘁为大人效力。”徐锡麟顺势坐下诚恳地看着恩铭说道。
“眼下国家微弱,时有外患内乱,实情堪忧啊。”恩铭并不把徐锡麟当做外人,言辞之中尽吐心中无奈。
“适有大人为朝廷操劳,朝廷却置若罔闻,大人您又何必如此忠于朝廷?”徐锡麟见恩铭吐露心事,便试探着问道。
“忠于朝廷,就是忠于国家、忠于百姓。伯荪岂敢对朝廷的忠心抱有怀疑?”恩铭厉声说道。
“属下知罪,大人忠于朝廷,属下也必定忠于大人。承蒙大人知遇之恩,形同再造,属下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人。”徐锡麟忙作惊恐状,起身重又作揖行礼道。
“为国尽心,为民效力,是乃我等职责,伯荪以后不可再抱怨朝廷,谨记。”恩铭再又嘱咐道。
“属下定不忘大人教诲。”徐锡麟依旧躬身说道。
“嗯。你且先行下去罢。”恩铭对徐锡麟刚才的话有所介怀,便要打发他离开。
“属下告退。”徐锡麟不敢再作多言,便也借此机会匆匆离去,只心里恨自己说话太快,险些误了大事。
转眼便至六日,先前徐锡麟之言,恩铭皆已淡忘。这日一早,恩铭便带上护卫会同安庆府大小官员赴巡警学堂主持毕业典礼。除了必定赴场的官员之外,前来观摩的各界名望之士也人数众多,张本均、姚永概等也在人行之中,另有不少百姓站在外围,惊异于此等盛况。
时至半晌,典礼会场人山人海。恩铭担心叛逆分子作乱,便交代护卫加强四周戒备,却疏忽了自己的防范。典礼开始后,徐锡麟便上呈毕业名册请巡抚过目。
“伯荪今日一袭戎装,煞显英姿。”恩铭十分赞许今日会场布置,便称赞徐锡麟道。
“大人亲临毕业典礼,徐锡麟应当如此穿着,以示隆重。”且看徐锡麟一身黑色警官服,右腰悬军刀一把,左腰携手枪一支。虽戴有眼镜,但目光之中尽显锐利杀气,只是恩铭丝毫没有察觉。
待恩铭查阅完毕业手册,众学生代表又上前谒见巡抚,恩铭一一还礼。此时,徐锡麟已来到恩铭近旁,附耳小声说道:“大人,今日恐有革命党人起事!”
“哪里有?”恩铭不禁大惊失色,徐锡麟发觉恩铭并未早作充足准备,才有此惊慌。
“就在这里!”徐锡麟说完即刻拔出手枪,朝着恩铭身上连开数枪。
顿时,会场内枪声四起。革命党人皆潜伏于学生、百姓之中,等到徐锡麟枪杀巡抚,皆就势而起,连杀数名官员。适才张本均、姚永概就在徐锡麟不远之处,皆惊慌失措,未顾及逃离。巡抚随行各护卫、官兵也都没有料到徐锡麟竟是乱党,眼看着巡抚中枪倒地。
徐锡麟看了几眼张本均、姚永概等人并未举枪射杀,径直追击逃窜官员去了。各护卫、官兵匆忙赶往巡抚倒地之处,发现恩铭尚存意识,便急忙掩护其撤离会场。
“快快把这些乱党就地正法!”恩铭虽已负重伤,但仍然耗尽最后的气力大声喊道,随后便昏厥过去了。
革命党人发现恩铭未死,便又立马追击过来。奈何会场人数太多,皆抱头鼠窜,阻碍了革命党人的追击。眼看着恩铭已被护送远去。
再说张本均、姚永概二人也顾不得形势危急,随护卫、官兵一起将恩铭送回府上。又急急找来大夫为恩铭医治。无奈恩铭身上数处要害被击中,纵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只听到院内巡抚家小哭声震天,巡抚夫人拽住冯煦的衣襟,大声哭泣道:“定要诛此叛贼,刨其心肝。”张本均、姚永概也就知道巡抚大人已死。
且说,安庆城内叛乱蔓延,四处皆响起枪声。张府之内,一男仆匆忙上前禀报王氏:“太太,小人打听清楚,巡抚大人在巡警学堂被乱党枪杀,尚不知老爷凶险。”男仆话语有些哆嗦,想来在外面受到惊吓。
“啊!老爷……”王氏听到如此噩耗,又惊恐张本均受到牵连,支撑不住,竟要昏死过去了,幸得奉儒在一旁扶着,才未倒地。
“母亲莫要惊慌,父亲定安然无事。”奉儒连忙安抚王氏道。“你这作贱的奴才,还不再去详详细细打探清楚。”奉儒看男仆的言行惊吓了母亲,不觉愤怒不已,便厉声呵斥道。
“是,是!少爷!小人再去打探。”男仆看到主人生气之后,更加惊慌了,说着便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外了。
男仆出门之后不知该往何处,踌躇之际,忽想到巡抚被杀,或许张本均会在巡抚府院议事,遂也顾不得去害怕,疾奔巡抚府院而去。
当男仆进入巡抚府院,发现府院内人满为患,个个脸色阴郁,甚有愤怒嚷叫者。若有一双眼睛看到此时进来的男仆,男仆便要双腿打颤,似若筛糠。男仆鼓足了勇气,终于在院落后方的一间房间内寻到主人。
此时张本均正同姚永概、冯煦、沈曾植在内议事。只听冯煦大声说道:“诸位且在此帮忙照看抚台大人家小,我定亲自去擒那忘恩负义之徒。”说罢,冯煦也不理其他几人尚有话未说,就大步出门去了。在门口,男仆正好碰到刚出来的冯煦,冯煦见他鬼鬼祟祟窥探着屋内说话的几个人,双目瞪圆了恶狠狠地盯着他,险些要将他就地正法。
男仆见此状况,吓得扑通跪倒,连哭带说:“冯大人,我是来找我老爷的,您可千万别杀我。”
“发生何事?”屋内几人闻声也赶了出来。
“老爷,老爷!我可算见到您了。太太命我出门来寻你的。”男仆见到张本均,不由得又破涕而笑,脸型极度扭曲了。
“藩司大人,此人为我家仆。”张本均认出是自己家的仆人,遂解释道。
冯煦又瞪了一眼这胆小鼠辈,也叫他记住以后不要再敢窥听别人说话,随后又回身向张本均等三人行了个礼,话也不说便去调派兵将去了。虽说冯煦已年过花甲,但为人性情耿直,为官刚正不阿。任职期间,屡平冤案、疑案,若有叛乱、捣乱者,侦查迅速,办案得力。他那银白长髯仿若一把倒擎的宝剑,气势逼人。
“回去禀报太太,说我安然无恙,让她宽心。”张本均吩咐完正事,又怒斥男仆道:“没用的奴才!”家中奴仆冲撞了冯煦,让他十分恼火。
“我等且回屋里去罢。”姚永概拍了拍张本均的肩膀说道。三人就此回屋,没再理会那跪在地上还无法起身的仆人。待这男仆定了定神,又急忙赶回张府去了。
“今日之事极其恶劣,叛党分子太过猖獗。”张本均余气未消,声音有些生硬地说道。
“抚台大人并无得罪革命党人,怎会招此横祸。”沈曾植补充说道。
“想来抚台大人来到安庆,事事亲力亲为,筹办学堂,造福百姓。这些革命党人也都是些有眼无珠之辈,竟错杀贤人。”姚永概悲愤地说道。
“哪是错杀,那分明是乱杀,实与太平军、捻军无异。徐锡麟这等乱臣贼子,忘恩背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张本均越说越是愤恨难平。
“也不知安庆府内藏有多少革命党人,藩司大人此行不知能否顺利捉拿他们。”沈曾植忧虑地说道。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消半日,藩司大人定能将他们捉拿归案,小湖先生无须担扰。”张本均肯定地说道。自恩铭到任安庆府以来,教育事业蒸蒸日上,张本均对他颇为敬重。张本均自是几人之中最希望尽快抓到徐锡麟的。
果然不出张本均的预料,半日之内革命党人过半被杀,剩余之人皆全部被捕。虽然安庆府混乱不堪,但多为百姓惊恐逃窜所致。此次参加革命起义的人员也不过三十余人。
且说,徐锡麟被捕之后,冯煦亲自押解他来到巡抚衙门,冯煦即刻便审问起徐锡麟来。“恩铭,安否?”徐锡麟虽双手被缚,脸上却毫无怯色,不待冯煦审讯,他便率先问道。
“畜生,抚台大人待你何等恩厚,现被你枪杀,还敢问安否?”冯煦顿时怒不可遏,拍案喝道。
“问他安否正是私谊也,枪杀恩铭此乃正义也。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徐锡麟凛然说道。
“好个顺天应人,民为天,恩铭巡抚造福于民,筹办学堂,风气正好,人皆称颂。你又是如何的顺天应人?”冯煦大声质问道。
“清廷腐朽,专制害人,实为百姓疾苦之根本,恩铭为清廷效力,便该诛杀之。”徐锡麟继续辩驳道,但是底气有些不足了,“我本拟杀恩铭之后,再杀端方、铁良、良弼,为汉人复仇。”
“百姓又哪里分得汉人和满人?我看尔等不过为了一己私欲,谎以革命论之。”冯煦问话步步紧逼,徐锡麟退无可退,便不再回答。
冯煦看徐锡麟也不再辩解,便派人把他押入大牢,次日于东市辕门口斩首,又被人剜去心肝烹食了。后有柳亚子为徐锡麟题诗道:
慷慨告天下,
灭虏志无渝。
长啸赴东市,
剖心奚足辞!
虽说徐锡麟于安庆起义,确是为了解除百姓之桎梏,推翻清廷腐朽统治,但当时时局混乱、动荡,世人皆有魅惑,单就他刺杀恩铭这一行为,是功是过,自有后人评断。
事过几日,朝廷因冯煦捉拿乱党有功,擢升他为安徽巡抚,但冯煦却一一严拒了前来道贺的人。至此,恩铭被刺一事也告一段落,之后慢慢被人忘却了,百姓谈资之中也少有提及。不过,对于严复来说,却并非如此。要说严复对恩铭被刺一事的感想,我就不得不将时间追溯到光绪三十一年年初:
当时严复在英国伦敦处理开平煤矿诉讼事件,事件几近尾声,严复也打算不日将要回国。却不料,突有一人到访,因而又多耽搁了几日。话说此人是谁?是的,他正是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的伟大先行者,孙中山!
孙文对严复仰慕已久,知他是中华西学第一人,这次特地从美洲赶到英国,专程拜访严复。两人在英国就国家现状及救亡之道进行了长时间的会谈,过程内容之广泛,恕不一一累述。
且说孙文到达英国当日便立刻赶往严复下榻旅馆,在此,两人是第一次见面。当严复随行仆人通禀有一名叫“孙文”的国人前来拜会时,严复也并不清楚孙文的来历,只是因为他是国人,便在旅馆内接待了他。
“严先生,冒昧来访,还请海涵。”当孙文来到严复面前,没有选择与他握手,而是先以汉人礼仪作揖道。
“孙先生客气了,不知孙先生找严复所谓何事?”严复看来人如此谦卑,心中顿生好感,连忙扶他就坐。
“早闻严先生乃中华西学第一人,仰慕已久,特来拜会讨教。”孙文坐罢说道,言词之中尽显恭敬。
“不敢,实乃虚名也,言过其实。”严复答道,“还请孙先生无须客套,直接道出找严复原因何事罢!”严复预感此人定不是平常之人,因此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感兴趣。
“严先生性情率直,孙文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此次孙文特地从美洲赶到英国就是想讨教严先生对眼下中华之出路作何看法?”孙文说。
“那孙先生又是如何看待的?”严复笑道,虽然他对孙文有些好感,但也不宜过早说出心中想法。
“现今国家饱受列强欺凌,清廷软弱,唯一出路便是革命!”孙文直言不讳,字字铿锵有力。
“你是说造反?”严复颇有些惊讶,不禁出言失误。
“哈哈!”孙文似乎很高兴严复这么回答他,竟笑了一声。“严先生这么说也不无正确。孙文认为前代为英雄革命,今日为国民革命。考虑当今中华之状况,势必推翻清廷专制统治,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徒致国家富强,民权发达如欧洲列强者。”孙文坚定地说道。
“孙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太过激进,恐难以成功,严复不敢苟同。严复主张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尽除社会陋习,授民新学,改变国民奴性之劣根。民乃国之根本,倘若一国之民不再愚昧,也必定迫使朝廷为之改变,最终方能达到国富民强。而今国家动荡,再添战事,岂不深陷国民于水火?”严复并不因先前失言而有所顾虑,见孙文毫无隐瞒说出心中感想,便也不再搪塞其词。
“严先生所言极是,教民开化,是乃国富民强之重要途径。但清廷专制却是阻民开化之根本也。若不推翻清廷,又如何解除国民之桎梏,救民于水火?”孙文又反问严复道。
“那依孙先生之言,若要救民于水火,且当如何革命?先有太平军、捻军起事,皆以失败告终,国民终年沉沦战火,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孙先生又如何改变这等局面?”严复言辞越发激烈了,不过他并非针对孙文个人,而是救国心切,希望从孙文口中听到他所希望听到的声音。
“先前太平军、捻军起事失败,皆因思想迂腐,领导者沉迷享乐,不思救国救民,实为一己私欲,兴兵反叛罢了。”孙文又立即反驳道,“现今革命,以救民兴国为己任,革命必将彻底,让国民得到实质的恩惠,自然能够成功。”
“那孙先生以为,应当如何发动革命?”严复追击问道。
“选思想先进、爱国爱民之人为领袖,建立革命同盟会,群策群力,于各省内教化国民,发动起义,直至推翻清廷专制。”孙文依旧正襟危坐,侃侃而谈。
“孙先生果然是非凡之人,见解亦不同寻常,殊不知教化国民绝非易事?”严复叹息说道。严复听完孙文的话有些失望,不是因为他提出“革命”的见解,而是因为他妄图发动国民进行革命的想法。严复从事教育事业多年,深知国民之愚昧、劣根难以消除,并非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能够改变的。
“适有严先生从事教育事业多年,应当比孙文更加知道如何让革命之思想深入人心罢?”孙文终于说出了此次前来拜会严复的原因。
“教化国民非一朝一夕能为之,孙先生切勿操之过急!”严复郑重地说道。
至此,天色渐晚,孙文与严复商讨救亡之道并未得到圆满答案,故连续几日都到严复下榻旅馆与他洽谈,但终究没有定果。
再说,严复为何因为曾与孙文商谈救国之道而难以忘记恩铭被刺一事?自徐锡麟被捕杀害之后,徐锡麟作为革命党人的身份,安庆府是尽人皆知,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革命党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严复虽然听闻孙文说过革命一事,对革命党人也有一些了解,但恰好就是他的那些了解让他误以为此次安庆起义是孙文指导所为。其实,徐锡麟为光复会成员,并非接受孙文与之同盟会领导。在安庆起义之前,孙文确实指导在广东潮州、惠州发动了起义,但这三次起义都以失败告终,或许就是因为没能得到国民的响应吧。
自从严复到达安庆府之后,恩铭对他厚待有加,又加之恩铭对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实对教民开化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想不到的是恩铭竟就这样被刺杀了,严复不觉深感痛惜,又因自己曾与革命党人有过接触,自觉对不住死去的恩铭。思前想后,严复决定辞去师范学堂监督一职。
至此,严复向冯煦提出辞职一事,并举荐姚永概担当学堂监督。姚永概原本就儒学功底扎实,这一年多来,又随严复学习到很多西学知识,也积累了一定师范教育的经验,担任监督,自然也算游刃有余。
至严复辞去监督之职,不过数日,学堂已经恢复以往秩序,这也不得不归功于冯煦、姚永概等人的重视。但唯独对此不满意的人,恐怕只有张奉儒了。严复就任期间,亲自教授西方民主与科学,奉儒打从心底钦佩严复的渊博知识。虽姚永概也沿袭严复的教育方法,但终归没有扎实的西学基础,讲起课来有心无力,奉儒对此甚感失望。奉儒细心思虑了许久后,终于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来:必须要去留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