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修) ...
-
10月25日,星期四,下午5:48。
伊桑在莱斯利送他回家的私人电车上睡着,不太像个好觉——他在梦里再次听见了渡鸦粗劣嘶哑的喊叫。
渡鸦。总是渡鸦。
在万物疯长的森林区,比凶残的对手更期待你咽气的,往往是这些在天际低徊的畜生。它们不怕人似的从空中落下,成片地栖息在聚集地附近的屋顶上,如同一条条警诫生者远离的不详黑线。
这既神圣又邪恶的生物向来以被杀者为食。它们转动着狡黠的猩红色眼珠,顽皮而又庄重地注视着聚集地的小径,注视着一队高挑矫健,和它们同样漆黑,同样神圣与邪恶并存的人群。在森林区的人们眼里,他们简直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挥之不去的渡鸦是标志。正如圣洁的白鸽同样是标志。
在内城区,身穿蓝白制服的军人行走在宽阔明亮的街区,金线绣成的六翼点缀在他们背后,成群的白鸽是安全感的具象,人们称他们为卫队天使。但是在森林区,白鸽会在锅炉中毫无尊严地死去,这里的军人身穿和渡鸦一般漆黑的作战服,头戴金属盔和可视面罩梭巡于幽影密林之间,所行所做皆为使生者咽气。
如果有人愿意的话,或许可以称呼他们为告死天使。即使不愿意的话也完全没关系,他们已经听惯了这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诅咒,对可有可无的称呼从不在意。
渡鸦的包围圈内到处都是红色。被电浆手 | 雷炸散开的尸体或堆积或零落,显现出尸体应该有的样子,无声地浸泡在它们自己渗出的体 | 液里。
这里是森林区内的其中一处聚集地。一百多个罪犯,一百多个男人和女人躺在石堆和瓦砾中间,成为又一群倒下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他们曾经向环形巨城投以蔑视,向伊桑所在的先遣队多次挑衅,要自由,要独立,要战争——现在他们得偿所愿,被搜寻,被围剿,被宰杀。彻彻底底地迎来了不详的渡鸦。
战争。
伊桑不明白他们怎样理解战争。
在森林区,当人们唱起来有关于战争的歌谣时,会听起来像诗,像鼓,像优美有力的舞,却唯独不像它自己。当这群渴望战争的人们落败,身体被子弹穿刺,骨骼在火药中碎裂崩散,牙齿滚落地面,像是被染红的骰子时——他们是否重新看清了战争的本义?这血与火的瘟疫,暴力与杀戮的真理,唯有赢家才会觉得美好的东西。
“戴维斯上尉。”
伊桑的beta下属丹尼尔从两具悬吊在树上的尸体中间穿过,向正在加固绳结的告死者首领敬了个礼。
“除了两个强女干犯,所有人都在这儿了。”他说。
他向伊桑展示他一直背在随行包里的皮质笔记本——大灾变后的独特森林区生态早已不再支持远程通讯,在这如同无数个EMP电磁脉冲炸弹爆炸后的电磁地狱,脆弱的机器成了废品,重新被纸质代替,绝对无可奈何的文艺复兴。
“都划掉吧。”伊桑说。在认真翻完整整二十页的清缴人员记录后,他重新把皮质笔记本还给了这位刚加入先遣队不久的beta下属。
“我不明白…戴维斯上尉?”丹尼尔迷惑地眨了眨眼睛,“按照记录推算,他们应该已经在上个星期加入了德里克的聚集地,附近的沼泽地里也没有他们单独生活的迹象……”
“德里克·戴恩痛恨强女干犯。”伊桑出声打断了他。
这位形容冷肃的alpha长官直接越过了他,走向了更远,也更靠近聚集地中心的地带,腥涩的风为丹尼尔送来了轻飘飘的下半句:
“你不会想在沼泽里摸索两具尸体。”
这里是杀人犯德里克·戴恩领导的聚集地。最初还不那么讨厌麻烦,偶尔也会自找麻烦的伊桑警告过德里克的,他说执政官的尊严不容挑衅,清缴污秽的告死者从不失手,可是还未说完就被叫停。他们从不珍惜伊桑给的机会。
这是德里克·戴恩自己的选择。反抗。
伊桑听过德里克的怒骂,他知道德里克一定还会指着他这么说——杂种、懦夫、金发的男妓。哈。也就只剩下这些了。口头之快从无任何意义,狂怒者的子弹甚至擦不破伊桑的黑色作战服。枪、砍刀、刑架、一把烈火,赢家向来通杀。
伊桑穿过焦灼,湿润,腥气扑鼻的土地,这片环境很快将成为渡鸦和蚊蝇的乐土。他在聚集地的中心位置寻到了德里克·戴恩,这位靠在石块上的杀人犯还活着,渡鸦从不觊觎生者,自然还未叼走这将死之人的喉舌。
“嗬嗬……”德里克用他还健在的喉舌发出了空洞虚弱的颤音。弹片洞穿了他的脖子,狂涌而出的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他抱着枪僵死在石头上,只能发出漏风一般的无意义低语。
伊桑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看向他拼命转动的褐色眼珠,以及从他的腿上掉落,小半边洇湿在血泊中的劣质卷烟。
“你该死了,德里克。”伊桑冷冷地说。他揭开一直戴在脸上的黑色面罩,告死者的首领从来都面无表情,唯有远森一样苍郁的绿眼睛会闪烁,半遮掩在结了霜的金发下。
那支洇湿了一部分的劣质卷烟被伊桑随后捡起,套着深黑色皮制手套的指节弹了弹灰迹,漫不经心地张嘴衔住。没有火星点燃它,那便随便捡上一根木枝,抬腿踩住面前的石头基座,借登高之势轻盈一划——
火光照亮了他遮蔽在头盔之下的脸颊和下巴,随后浅淡的暖色铺上了他叼着烟的嘴唇和晃动的虹膜。他躬下身,喷出的烟圈儿缭绕,盘旋在那依旧发出虚弱气音的将死之人头顶,像灰色的环。
“记住你的最后一只烟。”伊桑将夹在手指上的卷烟塞进了德里克的嘴里。
“这是由你口中的‘杂种’,‘懦夫’,‘金发的男妓’亲自赏给你的。”他俯视着一切,渡鸦包围的一切,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酷。
又疲惫,又冷酷。
*
10月25日,星期四,晚间???
伊桑从过去的梦中醒来,听见了连绵不绝的白噪音。
天空阴翳,灰霾得像是腐烂的树皮一样紧皱。如同染上霉病的月亮悬在半空,和菌落般堆叠的乌云交融,渗透出淅淅沥沥的水迹,最终成为碎裂在车窗上的蠕动白噪音。
又一段短暂的睡眠。伊桑恍恍惚惚地坐直身体,捏住了自己的眉心。除了时间的变化之外,他已经开始记不清很多东西,仿佛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就连刚刚梦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
时间。时间。
他透过私人电车的车窗向窗外看去。失眠症让他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但莱斯利不在车内,所有亮着数字和时刻的表盘都因为莱斯利的离开而熄灭,他只能按了按自己的个人终端——意料之中的没有充电。
时间。时间。
一旦失去准确性,就让伊桑无比焦躁的时间。
现在几点?
“莱斯利。”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开始把右手放在电车的把手处,肩膀下沉,越来越接近车门与车身链接的缝隙——他还没有想好要做些什么呢。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人很难思考,伊桑的脑子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脱困联想,他只会根据本能做出决策,在失眠长达八个星期后的这会儿他总还能想起点什么。
砰!——他一拳砸在电车的窗玻璃上,单向可视的玻璃在力的作用下震颤,发出短暂的嗡鸣,他还没等发红的指骨收到大脑的痛觉反馈,便紧接着又是一下。
伊桑的破坏完全没有计划。焦躁而又疲惫的大脑没法儿想出计划。失眠症逐步加剧后的症状似乎扭曲了他的听觉,连绵不绝的白噪音像是栖居在他耳蜗里的蚊蝇,只有转瞬即逝的痛苦才能让他感觉被抚慰,如同飞快撕去伤口上的结痂。
车窗、把手、车身与门的缝隙,还有时间,他唯一关注的时间。伊桑的注意力在私人电车内转移得飞快,这会儿已经对上一个破坏对象失去了兴趣,开始关注他从来没有在乎过的安全带。
啪!他触动了按钮,将原本紧缚在肩上的绑带揭下。
他看了看绑带顶部泛着光亮的金属扣,又看了看遭受他多次打击,却还没有任何裂痕的单向可视玻璃,然后摊开手心握住了金属扣下面的绑带。
砰!他借着金属的硬度再次给了窗玻璃一拳。依旧是一阵短暂的,熟悉的嗡鸣声,只是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在单向可视玻璃的正中多出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纹。他歪了歪头,再次抬起手臂,开始酝酿下一击。
砰!
赞美新型合成金属的硬度!单向可视玻璃再次多了一道裂痕,离碎掉还远着呢。伊桑当然愿意赔给莱斯利一辆新车,他喜欢什么牌子的?
然后他再次抬起了手臂。
砰!
右手的关节处和玻璃一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是报废前的悲鸣。
他满不在乎地抬手,继续继续!
砰!
伊桑用白色衬衫的下摆擦了擦右手上的血迹。他看了看单向可视玻璃上已经开始掉碎渣的裂痕,满意地挑起了眉毛,正准备继续——
他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扑在了他的面前,扑在他损毁了半天的单向可视玻璃上,如同一只从人群里被丢出来,撞得浑浑噩噩的兔子。嗵!
又是你啊。伊桑心想。谁啊?
红发的,金眼睛又圆又亮的,住在阿兹塔尔救济院的,厨艺很好的,很笨会自己摔倒的,容易害羞的omega。
哪一个?
都是。
好好想想,他是塞缪尔。你见过的。
“抱歉。”那个在学校制服外面套宽外套,带着兜帽的身影很快撑着单向可视玻璃站起来。他扬了扬嘴角,朝车里的伊桑挤出了一个微笑。
“抱歉。”他在站稳后又说了一遍。这次脱下兜帽,垂下头,掌心合在一起向伊桑轻轻鞠了一躬。
布有裂纹的单向可视玻璃并不影响视效,伊桑能清晰地看见塞缪尔的所有举动,看见他蓬松的红发是怎样擦过单向可视玻璃,沾上水,像淋了小雨的毛绒动物一样乱糟糟的。
抱歉抱歉。他似乎总是在向伊桑道歉。原来他即便脱离了和伊桑的相处环境,也依旧会习惯性的向所有可能会斥责他的人先道歉。
他们隔着单向可视玻璃对视。这很安全,站在防窥层外面的塞缪尔压根不会认出伊桑来,他只是凭借本能去判断车里有人,然后为打扰了别人的休息而赶紧道歉。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塞缪尔的目光清澈而又安静,伊桑下意识地贴上去,神情恍惚地观察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他熔金似的虹膜在阴雨天依旧滚烫,那么温暖,那么明亮。他只在第一次相遇时露出了一些他快要支离破碎的影子。
“塞缪尔!”有人在十几码开外的地方叫他。红发的omega戴上兜帽,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一同离开的还有伊桑难得聚焦的目光,它们聚焦在塞缪尔的脖子上,那地方一片青紫,软组织挫伤,皮下淤血凝滞,破溃的皮肤表面缓慢地渗出鲜血。如果不是他自己揭下了兜帽,被失眠症困扰的伊桑很可能注意不到这狰狞而又充斥恶意的伤。它们这样新鲜。
雨还在下,连绵不绝的白噪音还在继续。一切却开始变得安静,落针可闻得安静。
伊桑低下头。他开始远离那面单向可视玻璃,不是立刻,而是用手指撑住皮质的电车座椅,像是蜗牛一样移动,完全四肢僵硬的缓慢。
莱斯利回来的时候他依旧维持着这个状态,直到提着啤酒的前心理医生瞥了他一眼,随后什么也没说地坐进来,插上了电车的启动钥匙。
电来了,所有表盘启动,数字的灯光被重新点亮,时间回来了。
10月25日,星期四,晚间7:19。
伊桑不再移动了。他用手肘撑着膝盖,将脸埋进掌心,浑身的肌肉紧绷,身体蜷缩再蜷缩,变成了一个拒绝向任何人展示的密封包裹。
“要啤酒吗?”莱斯利问他。就只是开罐前礼貌性地一提。
他得到了完全意料中的沉默。
车后座的alpha依旧埋着头一动不动,露出的后颈苍白,与铺开在皮质椅背上的黑发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张嘴。深呼吸。吐气。
莱斯利听见他喘息的声音,一开始很急促,而后渐渐恢复平静,化成低沉而又沙哑的颤音,即便是alpha之中也很少见的低音炮类型。它像是一张膜似的将车内的一切包裹。
没有发动电车的莱斯利打开了今晚的第四罐啤酒。窗外的小雨在等待中升级,变成倾盆而下的大雨,今夜月亮病死在漆黑的云层深处。
伊桑在这时候抬起头,向莱斯利发出了询问:“我们在哪里?”这是自两人重逢后开始,他第一次以清醒的状态看向莱斯利。
清醒。他的衬衫下摆和袖口都沾满了血迹,面色红润潮湿,摄人心魄的绿眼睛半阖着,如同沉醉的微醺,却让莱斯利觉得清醒。
“尼斯特中学的正门。”莱斯利回答。他很快听到了车门开启的声音。
他目睹伊桑·戴维斯上尉走进了豪雨如注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