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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逢遇 ...

  •   宣槐半月前自扬子津渡口登上了去往衡阳的船只。
      他一路行来,见到的都是以往不曾见过的景象,心中既惊叹于天地之大,又深感民生之多艰。
      背着剑的少年侠客总是惹人注目,船客好奇畏惧的眼神时常落在宣槐身上。他终于明白韩非子的箴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当今世上,武功高绝之人向来游离在朝廷律法之外,寻常百姓深受其害,因此见到江湖道中人便退避三舍,唯恐性命不保。
      宣槐不愿让他们忧惧,却又不知该如何改变他们心里的看法。

      有人仗着武艺傍身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但也有人执剑之心磊落光明,欲还天下昭昭正义。
      不求无愧于天地,只求无愧于己心。
      宣槐脑海里常常闪过这些莫名的念头,虽难以宣之于口,但足以使他心神激荡,心头涌上万丈豪情。
      少年人都有一腔热血,学文则想封侯拜相、出入庙堂,学武则思除恶扬善、匡扶天下。

      半月舟车劳顿,船只堪堪行到钩栏滩,钩栏滩是由湘水入衡阳必经的第一滩,过了此滩,湘水开始变深,江面变得狭窄,水势渐趋平缓。
      船家赔笑向宣槐解释:“少侠,我船上的货物是要运到衡阳城中的,少侠要去衡山,还得从前头的东阳渡另找船……”

      再往前几里便是东阳渡,船夫们要在渡口边卸下船上的货物运往衡阳城中。从东阳渡去往衡山群峰并不远,且渡口常有当地的渔父划着小船接客,因此宣槐并不觉得麻烦,向船家道谢后就在东阳渡下了船。

      毛德庸今天起了个大早,想早些去渡口边找个好位置等着。
      他正要出门时,八岁的女儿睡眼惺忪地跑到他身前,非要跟他一块出门。
      毛德庸也不放心阿毛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于是弯腰抱起她,嘱咐道:“那阿毛不要到处乱跑,就跟爹一起坐在船上,帮爹招呼客人,可不能哭鼻子啊……”
      阿毛兴奋地直点头,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毛德庸见女儿如此开心,自己也高兴起来。
      片刻之后他又想到阿毛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心里便再也高兴不起来,只剩下愧疚与酸涩。
      阿毛没有大人那么多的心事,对她来说,只要能去外面玩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乐事。

      太阳渐渐升高,阿毛趴在船沿兴高采烈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毛德庸见日头正盛,便将自己头上带着的斗笠盖在阿毛头上。
      阿毛骤然被挡住视线,心里百般不乐意,伸手将头上的斗笠一把扯下,继续趴在船边看渡口的各色人等。
      这一盖一扯间,阿毛突然发现有个人背着剑向自己这边走来。
      刚刚还没看到这个人哩……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阿爹,你看那边有个人走过来啦……”阿毛小声说道。
      毛德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岸上一青衣少年正缓步向这边行来。

      毛德庸生性木讷寡言,不擅大声吆喝,见他走近也只默默解开船栓,笑着问:“客人要去哪里?”

      宣槐撩起衣衫下摆,抬脚上船。看了几眼还坐在船边的阿毛,见她仰头好奇地望着他,不由得笑了笑:“在下想去衡山,烦请老伯送我一程。”

      阿毛抱着斗笠坐在一旁,难得沉默乖巧起来。毛德庸心里诧异,划桨之余分神细看阿毛的脸色。

      阿毛时不时偷看身旁的宣槐,想和他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正苦恼时,一低头看见怀里的斗笠,不由得计上心头。

      “哥哥,你快戴上,这样就不会被太阳晒黑了……”阿毛殷勤地将斗笠塞到他怀里。

      毛德庸哭笑不得,见少年并无不耐烦的迹象,也便随阿毛去了。

      宣槐怔愣片刻,想说自己并不需要,但一对上阿毛明亮的眼睛,拒绝的话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宣槐忍不住笑了笑,他接过斗笠,只放在怀里,并不戴上,反而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阿毛着急起来:“哥哥,你怎么不戴呀?你这么白,晒黑了不好看……”
      宣槐僵硬许久,心里又别扭又觉得丢脸,到最后也没把斗笠戴上。
      怎么除了季荀,还有人说他白……

      毛徳庸见他不自在,隐约猜出几分来,笑着解释道:“客人勿恼,阿毛说话没个轻重,她其实没有恶意。”
      宣槐勉强笑道:“老伯放心,我不在意的……”

      阿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有些不安。
      宣槐将斗笠重新盖在阿毛头上,朝她安抚地笑笑。

      毛德庸听他口音不似本地人,好奇询问:“客人从哪里来的呀?”
      “在下从扬州来。”
      “扬州啊……我以前也去过一次,那里真是个好地方……”
      美酒佳肴、挥毫书生、仗剑游侠,还有运河上的千帆相竞……
      毛徳庸追忆起往事,眼中渐渐染上雾气——阿毛的娘,也是从扬州来……

      小舟借助风势行得飞快,两岸青山相对而出,一轮红日高悬于头顶。
      江上只余一叶扁舟,周遭寂静无声。
      毛德庸难得起了谈话的兴致,笑着向客人绍介衡山风物:“据说很久以前啊,湘江上有很多盗贼出没,后来衡山派出现了,将那些谋财害命的盗贼一网打尽……才还湘江一片安宁啊……”
      宣槐悠然神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毛德庸讲了好一会儿,见客人沉默不语,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
      过了不多久,毛德庸再次挑起话题:“客官因何要来衡山啊?”

      宣槐看了看四周,只觉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多日的奔波劳顿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在下来衡山,是为了看望故人。”他轻声道。

      阿毛不知何时靠在船边睡着了,毛德庸不想吵醒她,于是自发地沉默起来。

      宣槐下船时,毛德庸怕他找不到路,好心指点:“客人,这里离祝融峰最近,你沿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就能上祝融峰了。”
      “多谢老伯。”宣槐将银钱放进他手中,向他拱手作揖。

      毛德庸站在船头看着青衣少年挺拔的背影出神,心中不知是羡慕还是酸涩。
      当年我也像他一样年轻,也曾独自走过万里路……
      他掂了掂手中的酬劳,鼻子骤然一酸。

      阿毛醒来没见到宣槐,哭闹了半天。
      毛德庸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只好将船划到江心,让阿毛的哭声不致影响到岸边人家。

      宣槐沿着山路向上走,儿时的记忆一一在眼前浮现。
      小时候的衡溶经常跟在他身后,跟着跟着就丢了,宣槐再沿原路返回找她时,她多半是被路边的蚂蚁绊住了脚。
      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地上的虫蚁……小时候的衡溶似乎对世上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等宣槐和衡溶到了适宜的年纪,衡绍开始教他们写字读书、练功持剑,那些枯燥乏味的经史,饶是宣槐读起来都觉得费劲。
      衡溶却从不觉得厌烦,她喜欢读书,也喜欢练剑,甚至她还有许多其他的爱好。衡绍和冷浸月从不制止,任由衡溶学那些旁门左道。

      衡溶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向来抱有极大的热情,宣槐不止一次看见她在院子里读《论衡》,一读就是半天。
      有一日宣槐见衡溶坐在院子里默默流泪,觉得十分新奇,于是问她原因。
      衡溶语气大悲:“书上说有个人年轻的时候学文,因为他想做官,但是君王喜欢年纪老的人,后来这个君王死了。下任君王喜欢用有武功的人,他就开始学武,等他学的差不多了,君王又死了。年轻的君王继位,喜欢任用年轻的人,可是这个人……这个人已经老了,他一辈子都没有做官……”
      宣槐隐约记得这是《论衡》卷一里提到的故事,但他读的时候没有任何触动。
      衡溶明明和他同岁,却总能体会到书中深藏的落寞。

      衡绍知道这件事后,并不说衡溶好哭,反而认真向她讲解书里为什么要写这么可怜的人。
      “这个人之所以做不了官,是因为他一辈子都没有际遇。逢遇篇讲的就是个‘遇’字,人的一生之所以有诸多不如意,原因就是没有遭逢际遇……”
      衡绍小心保护着衡溶内心最真挚的善良,宣槐很久后才明白,天底下不是每一个父亲都会这样做。

      衡山派中人每天不仅要读书,还要留出固定的时间练剑,这是冷浸月为他们制定的规矩。
      宣槐和其他衡山弟子一样恪守不误,但是衡溶时常因为读书忘了练剑的时辰,要不然就是在琢磨剑招的时候废寝忘食,总之永远不按规矩来。

      有人终其一生碌碌无为,有人行遍千里不改初心,有人痴迷世事为之绝倒,也有人爱这俗世万般工巧。
      “只要是我不会的,我都要学会。”衡溶当年说过的豪言壮语,宣槐一直牢记于心,也一直坚信不疑。

      世上真的有像衡溶这样的人吗?宣槐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怎么会有人在那么小的时候就为书中的故事落泪?怎么会有人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愿意沉下心钻研派中剑招,还为之写下要领与不足?
      师父总说他天分高,可宣槐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分,他只是比旁人略勤奋一些罢了。
      衡溶才是有天分的人,宣槐不止一次这样想。有衡溶珠玉在前,他哪里敢有半分懈怠。

      这么多年,宣槐早已记不清衡溶的相貌,但他记得她说过的话和眼底明亮的光。

      衡沉听山脚下的弟子禀报有个叫宣槐的人进了祝融峰,他当机立断指挥小弟子去石廪峰叫衡溶过来,之后又跑到祝融峰后山找师父师娘。

      衡绍前几天就有准备,因此并不觉得意外。冷浸月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衡绍哭笑不得,劝道:“小儿女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就是,你什么都不必说,不要给宣槐太大压力……”
      她无奈叹气:“我只是担心宣槐瞧不上我们阿溶。”
      衡绍不赞同她的话:“阿溶那么聪明,你应该担心阿溶看不上他才是。”
      说到这个,冷浸月心里就生出一股恶气:“聪明?你说她聪明?我看是痴儿才差不多,天天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前几天还让我教她女红……乱七八糟的学了一大堆,怎也不见她学学如何拾掇自己啊?你看看她整日里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头发?还像个女孩子嘛……”
      衡绍不在意地笑笑:“你不懂,阿溶是内秀于心,外毓于行,宣槐自会知道她的好处。”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衡绍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儿。换句话说,是他亲手教出了衡溶。
      冷浸月自知说不过他,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径自憋着口气朝前殿走去。

      她沉着脸跟衡绍一道踏入祝融殿,背对着他们的青衣少年转过身来。
      衡绍有一瞬间的失神,恍然间以为又见到了宣飞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逢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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