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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是兰珩不是江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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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二十一章
江怀拎着坐凳绕回窗下,兰珩正蹲在那珍珠槐旁,一手托腮,微微地侧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花苞。琼玉般的鼻梁下,淡色双唇微翘,露出浅浅的笑来。
江怀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凝望着他。
阿玉笑得真好看。
他痴痴地想。
兰珩的笑总让他想起水中的月影,那样的美,却又是那样虚幻。也许当他初次见到这笑时,便早已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是留不住的。
是月影留痕,也是昙花一瞬。
所以,他要趁现在,好好地将他看一看,再看一看。
“江江,”兰珩发现了他,兴高采烈地招呼,“快来!”
江怀醒过神来,走上前去,拉起了兰珩,拍了下坐凳:“坐这儿。”
兰珩听话地坐了下来,笑着去拽江怀:“你也坐。”
江怀说不累,兰珩仍把他往下拽。
凳子不大,就坐得下一人,江怀道:“不闹了,就这么大地方,我坐哪儿?”
兰珩拍了拍腿:“坐这儿。”手臂揽着江怀的腰一用力,便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
江怀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慌张地望了一下四周,幸好周遭无人。他伸手去掰兰珩的手:“别闹了,阿玉,放开我!”
兰珩听到他喊自己“阿玉”,顿时开怀地笑了起来,将脸搁在江怀肩上:“不放。”
江怀急了,两手用上了力气,要将兰珩的手掰开,气急道:“松手,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兰珩手一松,任江怀从他怀中挣脱开来,有些惊吓地望着江怀。
江怀的脸上还带着急出来的血色,那话中的呵斥之意显而易见。话刚脱口他便已后悔了,再看到兰珩面上的神色,顿时心尖发颤,悔意似潮涌一般将他淹没。
——他从来也不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对待兰珩。
那三年中,兰珩常常会在他忙碌时从身后突然将他抱住,这本是他们习惯了的玩闹。若是还在那座破落的小院中,若他还是那个白纸一般的阿玉,只属于他的阿玉……
可是,兰珩不是江玉。他有自己的归处,有自己的身份。
兰珩,再也不能是阿玉了。
他头上的伤很快便会彻底治愈,到时便会记起自己的一切,记起他的身份,他的地位。
到时,他又会怎么看待他?
那晚林书元将一切看在眼里,趁着兰珩不备,冷冷抛下一句话。
他说:“他与你是云泥之别,尽早断了妄念。”
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一朵高高在上的云,如何看待地上的泥?
更何况这朵云曾经跌落尘埃,会不会恼恨尘泥沾污了他?或者只是云淡风轻地将这身上沾染的尘埃掸净?
无论是哪一种,光是想想,便觉得心头颤痛,不能呼吸,自心底深处涌出了恐惧。
他害怕。
江怀张了张唇,很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发紧,像是被一把锁牢牢地扣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兰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怀的神色,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江江,你为什么生气?”
“……对不起。”江怀向他道歉,心里酸涩得要命,“我不该朝你发脾气。”
兰珩脸上还是一片困惑,却立刻大度地原谅了他:“没关系。”
江怀把他揉散了的衣襟理好,低声道:“做大师兄,就要有大师兄的样子,不可以再随意任性了。”
兰珩心情还是有些低落:“大师兄该是什么样的?”
“说话做事,总要稳重些,不然像方才那样,让别人瞧见了,多不好。”
兰珩并不觉得刚才那样有什么不好,再者这大师兄也不是他要做的,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望着江怀的神色,很聪明地把这想法放在了心里。
江怀又道:“小迟今天被林师兄罚跪了。”
兰珩拨弄着珍珠槐的花苞,没有说话。
“小迟,就是你那个小侍童……”
“我认识的。”兰珩心不在焉地回道,“林书元干嘛要罚他?”
“也是我不好。”江怀歉疚道,“我不知道你在辟谷,小迟也没意识到。就是,那碗面……”
“不怪他。”兰珩闷闷道。
江怀附和了一声,叹道:“他也知道错了,哭成那样,地砖又那般冷硬,我怕跪久了受不住。”
“那你让他起来。”兰珩盯着花苞,道。
江怀答应了,转身去找刘小迟。
兰珩的嘴角撇了下来。
珍珠槐开花了,散发出幽幽甜香,稠亮的蜜液凝结在花蕊中,又顺着花瓣垂落在玉盏中。
兰珩一个人站花前,忍不住想哭。
他想起往年,江怀和他夜夜坐在那棵大槐树下,乘风纳凉。槐花初开,江怀便带着他一起摘花。剪下的第一串清甜的槐花,江怀便笑着和他分吃了。
年年如是。
兰珩小心翼翼地端起那一盏花蜜,将它护在胸前。
花开了,可是和他一起看花的人却走了。
江怀走回门口,瞧见了小侍童仍跪在那儿,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地抽泣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温和道:“小迟,起来吧。”
刘小迟仍不肯。
江怀道:“你家尊主的话,你也不听了吗?”伸手去拉他,“这事他也知道了,没有怪你,正是他叫我来的。”
刘小迟听闻是兰珩的意思,这才听话地站起身来。
江怀见他身形微晃,两腿还在打颤,心中疼惜,将他扶到台阶处坐下。裤腿撩到膝上,膝盖处已青紫一片。
江怀拿了热烫的布巾给他敷。
小侍童不安地动了一下,垂首道:“江……公子,用不着这么麻烦的。”
“石砖上寒气盛,若是不将淤青化开,日后膝盖会痛的。”江怀温声道。他阿爹就是有一年膝盖受凉,自此每逢天寒或落雨,膝盖都会发痛,所以他格外注意这个。
刘小迟吸了一下鼻子:“江公子,谢谢你。”
江怀道:“小迟,不要称呼我公子。”
他自嘲一笑,自己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在山下的时候也没有人这般称呼,如今到了这儿,更没有什么资格受这称呼。
刘小迟为难地望着他。
江怀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就喊我名字吧,听着自在些。”
刘小迟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江怀又道:“你还和以前一样照顾兰师兄,若是有什么注意的地方,也都和我多说一句。”
刘小迟点了点头。
江怀望着他,小侍童不过十一二岁,槐花庄上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在学堂念书,哪会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小迟,你爹娘呢?”
刘小迟摁着布巾,低声道:“我是孤儿。”
太过久远的事,记忆已经模糊,但兰珩从不避讳这些,该让他知道的都告知了他。
“是尊上将我捡回来的。那一年豫州饥荒,我爹娘都饿死在道旁,我嘴里含着我娘割破的手指,吮不出半点血来,尊上恰巧路过,便将饿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我带回来了。”
江怀未曾想过这里面还有这样一段曲折过往,不由得怜惜:“那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刘小迟望了望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
江怀不明所以。
刘小迟道:“他们,都只会觉得我是撞了大运,能随侍在尊上左右。”
“他们?”
“嗯,眉山的一些弟子。”刘小迟道,“有人想破了脑袋都想进这里来。”
他揉了揉鼻子道:“这么一想,我确实是撞了大运。”
兰沧殿有这么好吗?江怀不明白。这里冷清、寂静,除却他们几人,鲜少见到人影。无论是外门弟子那儿还是张长老的结庐峰,都不似这兰沧殿,空漠得没有一点人气。
刘小迟似是明白他所想,解释道:“尊上喜欢清静。”
江怀一愣,他想起兰珩同他一起的那几年,他日日带着兰珩在喧嚣的街头巷尾卖面,兰珩从没说过什么。
他所认识的兰珩,同真正的兰珩,真的是不太一样。
江怀垂下眼皮,盯着自己脚尖。
“兰珩……他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