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妻》赵撄宁

82、事实

　　刘婕妤确实是死于悬梁自尽。

　　这是殿中监在梁王府里细细查探过的结果，可刘婕妤在悬梁自尽之前，也是在刘婕妤离宫入住梁王府之后，在刘婕妤揣着一颗慈母心想要靠近萧铭、照护萧铭的每一次，萧铭都会将刘婕妤的慈母心摔到地上去。

　　萧铭不愧是皇子，自小学贯古今，就连讽刺人都能贴合实际地引经据典，一字一句，杀人诛心。

　　夜色深沉，椒房殿里灯火摇曳，叶皇后看着站在下方的殿中监，久久不能言语。

　　椒房殿里的气氛一度陷入凝滞，过了不知多久，叶皇后终于开了口：“这件事，就此为止。”

　　“是。”殿中监平静地应了。

　　叶皇后最终做出的决断一如殿中监所料，浸淫深宫多年，殿中监太了解宫中事的发展规律了，天家不能让皇子逼死生母这样的事情公之于众——被奉为万民表率的皇室不论内里究竟如何，但表现在外的决计不可是忤逆犯上、有违仁孝。

　　“辛苦你了，且退下去好好休息吧。”叶皇后不忍地闭了闭眼。

　　“奴婢告退。”

　　叶皇后的思绪逐渐飞远，瞬息之间，就好像回到了萧铭刚刚出生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泰和帝与纯安皇后的第一个孩子还健在，虽然就是三灾八难不断，一副难以养活的样子，但总归还有性命在。帝室的孩子们是最不缺什么养身体的金贵药材的，五皇子又有最得帝王欢心的生母，什么灵芝、人参、雪莲自然是流水一样地往千秋殿里送去。

　　萧铭就是在一个不怎么安宁的夜里降生的，那天夜里，五皇子发起了低热，泰和帝跟纯安皇后都守在五皇子身边，太医署的一众太医也都守在五皇子身边。当时还连个美人位份都没有的刘婕妤身边只有叶皇后和惯常给叶皇后看诊的太医，好在叶皇后早有准备，接生所需的一切物件都备齐了，接生婆也选了好的候着。

　　叶皇后很清楚在这宫中，女人生产有多凶险，因而不论是哪一位妃嫔十月怀胎终结果，叶皇后都会在那里守着，这是她作为皇后的职责，也是她生而为人的良知。

　　刘婕妤生萧铭时受了许多苦，刘婕妤宫婢出身，身子骨本就不够健壮，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子，浑身上下唯有肚子是分外凸出的，因为皮肤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撑开了，肚子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教人看了只觉心下一骇，偏偏腹中胎儿又生得异常的大，生产的苦难就更加深重了。

　　阖宫上下，希望刘婕妤这一胎生不下来的固然不知凡几，但希望刘婕妤这一胎生下来的也不在少数。然而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并不希望刘婕妤继续好好活着。

　　有人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多一个竞争对手，有人则想要抱养一个孩子。

　　刘婕妤长期营养不良，在孕期却不断大补，还几乎都是补在了胎儿身上，这样会发生什么，任是谁都不会不明白。叶皇后将那些人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叶皇后自己甚至也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一个皇后，一个娘家根基并不稳固的皇后，事实上是需要一个孩子的。但末了，叶皇后还是选择了把刘婕妤保下来。

　　叶皇后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孩子，可她无法接受自己要拿旁人的性命来给自己铺路这件事，所以在接生婆和太医一齐跪在她面前时，叶皇后依旧态度坚决地要先给痛昏过去的刘婕妤灌一碗参汤下去，令太医和接生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刘婕妤母子平安，不论刘婕妤最后生死如何，叶皇后要不愧于心。

　　萧铭最终还是平安降生了。

　　叶皇后看了眼在襁褓之中虎头虎脑的小小婴孩，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转身就去将册封刘氏为正五品美人的圣旨拿了出来。

　　这道册封圣旨是叶皇后替刘婕妤向泰和帝讨要的，叶皇后心知肚明，如果她不提这件事，那泰和帝就会一直当没有这件事。

　　正五品的美人是没有抚养皇嗣的资格的，叶皇后虽是嫡母，但她毕竟是皇后，在身为皇帝的泰和帝尚未开口的情况下，叶皇后也不能擅自决定萧铭的去处，更因为她是皇后，所以她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将萧铭带回椒房殿。

　　拜高踩低是宫闱之中的常态，正五品的美人在宫里不过是无根的浮萍罢了，皇帝愿意多看两眼的时候，就是美人，皇帝懒得看的时候，还不如其他妃嫔面前稍有些脸面的奴婢。虽说可以母凭子贵，但在母凭子贵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更需要子以母贵。

　　叶皇后见不得小孩子被怠慢，但又不能把萧铭养在椒房殿里，于是只好每天命萧铭的乳母带着萧铭到椒房殿去请安，趁着请安的时候，叶皇后便多关心萧铭一些。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在叶皇后小心翼翼的关照下，萧铭方才见到了自己的君父，泰和帝那会儿才抽出时间来在椒房殿里看了自己的六儿子几眼。也就是在椒房殿里这几眼，让泰和帝记住了萧铭拥有肖似五皇子、也就是肖似纯安皇后的眉眼，因而在五皇子夭折后，泰和帝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决定把萧铭送到千秋殿去抚慰纯安皇后的丧子之痛。

　　叶皇后记得刘婕妤当时跪在在她脚下，用力地拽着她的裙摆，哭得肝肠寸断。

　　纯安皇后不会是一个好的养母，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帝王的过度宠爱令一介妃妾失了分寸，宫里宫外树敌无数，且纯安皇后当时年纪尚小，谁也不能说她以后就不会有别的孩子，可若是纯安皇后以后有了自己的亲儿子，前头这个养子又算什么呢？

　　当时还只是刘美人的刘婕妤哭着求叶皇后：“娘娘，妾知道自己身份微贱，扶养不了皇子，但妾只求您和圣人能挑一个寻常一些的娘娘抚养六皇子，贵妃娘娘身份贵重，六皇子恐怕受不住那样的福气。”

　　刘婕妤那时的哭求毫无用处，泰和帝心意已决，叶皇后连劝说的余地都没有，若非姜太后阻拦之意明确，泰和帝甚至要直接将萧铭记到纯安皇后名下。

　　叶皇后不知道刘婕妤在下定决心悬梁时，都想过什么——有没有想过自己当初生下萧铭时的苦楚，有没有想过自己亲眼看着萧铭被抱走时的悲伤，有没有想过自己想看萧铭一眼，却被拒之门外时的屈辱。

　　叶皇后猜刘婕妤什么都没有想过，刘婕妤想过的，应当是自己拖累了萧铭。否则又何苦非要自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