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妻》赵撄宁

81、交心

　　晚膳用罢，赵国长公主不顾顾翊想要拉着姜润聊一聊的意愿，转头拎着顾翊就走了，剩下顾倾和姜润在原地。

　　顾倾刚刚用茶水漱过口，一回头就见阿爹阿娘已经相携而去，不由好笑地看向了姜润。

　　“瞧瞧，你跟我爹这梁子又结大了一点。”

　　顾倾满脸戏谑之色，直直地盯着姜润的眼睛波光流转，尽是无限温柔缱绻的颜色。

　　“哪有什么梁子？驸马是我长辈，我自当尊之、敬之。”姜润淡然一笑，接了话。

　　“哦——”顾倾煞有其事地拖长了声音，续又道：“你尊之、敬之的长辈最近新得了一样好茶，我刚好分得一点点，你要不要试试？”

　　“恭敬不如从命。”姜润顺势答应下来。

　　顾倾“噗嗤”一笑，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姜润仿佛置身于春日里的十里桃林一般，笑容满面地跟了上去。

　　顾倾居住的院子是公主府里最为精巧的一个，赵国长公主夫妇所住的正院固然是奢华非凡，但却隐隐透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感与疏离感，顾倾的院子则不同。

　　一路行来，姜润只见公主府中花木繁盛，绿叶阴阴，哪怕时下已是隆冬，公主府也丝毫不见肃杀冷清的景色。

　　姜润当然不会不知道想做到这些，需要花费几何，毕竟他为了讨顾倾欢心，特意安置下来的琼花院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进小院子，花费已然令人咋舌，偌大一个公主府，光是为了维护花木景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只怕就足以支撑寻常官宦人家两三年的花销了。

　　“公主府上景色甚好。”姜润开口赞了句。

　　顾倾有些奇怪地看了姜润一眼，“我倒是觉得四时当有四时景，靠人力勉强留存下来的景致，总是少了几分灵气，多了些俗气。”

　　蓦然间，姜润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到了自己的某根神经断掉的声音。

　　“俗气？”姜润有些诧异。

　　顾倾点了下头，解释道：“春天百花盛放、姹紫嫣红是美，夏天绿树成荫、枝繁叶茂是美，秋天百花开尽、黄花尽杀是美，冬天白雪皑皑、疏影横斜是美，美有许多种，何必去选择最费力气的一种呢？”

　　见姜润不说话，顾倾又道：“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琼花，不过只需要那一棵常年绚烂的琼花就够了，别的草木，就让它们顺应时序吧。”

　　“毕竟——比起这样费力气的景致，我更喜欢木雕。”顾倾朝着姜润抬起了下巴，弯起了眉眼，一脸得意，“你送我的沉香木雕就在我屋子里的多宝阁上摆着，看到过的都赞不绝口呢。”

　　姜润这才安下心来，他以前不曾和顾倾有过这样的对话，顾倾自然也未曾在他面前显露过自己其实并不是十分喜欢人力刻意营造的美丽这件事，姜润只知道顾倾喜欢琼花，自然而然地就想为顾倾留下一树随时可见的琼花。乍然间听闻顾倾心中所想，姜润只怕自己弄巧成拙，反倒惹得顾倾不快。

　　此时姜润全然想不起顾倾当时初到琼花院时有多欢喜，他几乎把全副心神都放到了顾倾刚刚的话上去，是以不免乱了方寸。

　　“阿倾喜欢就好。”姜润松了口气，讲话的语气不由轻快了起来。

　　顾倾抿着嘴笑，有如天边新月一般的眼睛里连笑意都是清明的，像是将姜润在想什么看得清清楚楚。

　　“我心似君心。”

　　丢下这句话，顾倾就拎着裙子，小跑着向前了。

　　姜润站在原地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顾倾刚刚说了什么，心下一甜，欢喜充斥着左边胸腔，开口唤了顾倾一声“阿倾”，便举步追了上去。

　　顾翊新得的好茶是君山银针，恰好适合饭后饮用。

　　茶具在桌案上一字摆开，顾倾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利落优雅。

　　“君山银针不算多稀罕，稀罕的是这次的茶叶尽都只有一芽，呈莲心之态，这可就很是难得了。”顾倾抬手示意姜润品尝。

　　姜润垂眼看去，白瓷茶碗里，布满白毫的茶叶条索紧细、匀整翠绿，茶汤嫩绿、清澈明亮，端起茶碗、细嗅茶香，香气馥郁纯粹，再饮茶水，滋味醇厚、入口回甘。且一如顾倾所言，所有茶叶悉数呈莲心之态，不过一芽，当真是难得的珍品。

　　“这样的君山银针可不是随便就能寻来的，若要茶叶呈莲心之态，须得早早采摘，清明雨前采摘尚且不能保证尽数如此，不知驸马是从哪里得来的？”姜润虽不好享受，平日里也鲜少讲究排场，但对于这些精细物件，却也是自小耳濡目染的，故而十分熟识。

　　顾倾挑了下眉，“楚行知送来的。”

　　楚行知，楚敏。

　　姜润眼神微冷，他跟楚敏之间是不存在什么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的，如果不能拉拢，姜润便只会觉得楚敏碍事，而楚敏对顾倾的心意，在姜润看来就更是碍眼得很。

　　所幸顾倾称楚敏为“楚行知”，这让姜润获得了些许慰藉。

　　顾倾告诉姜润茶叶是楚敏送来的，便是为了暗示姜润，楚敏对公主府有所图，毕竟不论是前朝的古玉，还是呈莲心之态的君山银针，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楚敏对这些送来公主府的东西很用心，顾倾心知肚明，却一时看不明白楚敏对公主府这样用心是为了什么。

　　——莫不是楚敏担心楚家哪天倒了，想先为自己留条后路？

　　顾倾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以泰和帝对楚敏的看好程度，只要楚敏自己不作死，光是楚家倒霉，是完全不会牵累楚敏的。并且，楚敏的老师可是谢氏子，当世名士谢叙，就算是楚家犯了大晦气，牵连到了楚敏，以谢叙宝贝楚敏的态度来看，谢叙可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所以，楚敏对公主府这样殷勤，究竟图什么呢？

　　姜润从顾倾的眼神中读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姜润心中无奈之情愈发深重了，顾倾看不懂楚敏的心思，所以大大方方地将楚敏送来的茶叶煮给他喝了，而他却是不能将楚敏的心思就这样告诉顾倾，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楚敏那隐晦而无望的情思都不合时宜极了。

　　香茗入口，姜润却只尝到了满嘴的苦涩。

　　“既是暂时摸不清他的目的，那还是离他远些吧，居心叵测之人，不宜深交。”姜润面不改色地回应了顾倾。

　　顾倾点点头，眉心微蹙，“我只担心他上门太勤，会让人误会公主府。”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姜润温声安慰顾倾。

　　京都府中波谲云诡，接二连三的变故让顾倾有些应接不暇，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楚敏的想法，现在的她只觉得楚敏突如其来的好意像是做成了刃器模样的糖果，又好像是裹着糖霜的刃器，顾倾不敢相信这是糖，却也不能确定这就是刀。

　　连日来波折不断，纵然是报了病留在府中的顾倾，也不免都清减了许多。姜润看在眼里，心下更是叹息。

　　“你要相信我，不论发生什么，我都能保护好你。”隔着桌案，姜润伸手握住了顾倾的手。

　　姜润一本正经的脸上有一双无尽温柔的眼睛，如同深海那样令人眩晕沉溺。顾倾迎着姜润的眸光与姜润四目相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了姜润许久，方才扬起了眉梢，笑道：“那你也要相信我，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姜润刚要点头，顾倾紧接着又说：“不管旁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到我面前来献殷勤，那都只是旁人，不是你。”

　　姜润怔了怔，恍然意识到，顾倾其实看明白了楚敏藏在心底的情思，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顾倾方才所有的表现，都只是为了安他的心。

　　能这样被顾倾小心翼翼地照料者情绪，是姜润从前想都不曾想过的。然而就在现在，顾倾正在安抚他躁动不安的一颗心，姜润当下就如同一名干渴的沙漠旅人在不经意间遇到了绿洲，本以为是海市蜃楼，捧起一捧水来却尝到了满口甘甜。

　　姜润的心思七拐八绕，绕着绕着，就打成了连姜润自己都无法解开的结，谁成想顾倾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给解开了。

　　姜润的心结来自于前世的单相思，日复一日的怀念与悔恨投射到今生，便是姜润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患得患失。

　　顾倾眉眼如画，神色淡然，偏偏眼底尽是柔情，姜润看着这样的顾倾，感觉到自己心底的负面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留下的是干干净净的欢喜，他因顾倾的欢喜而欢喜。

　　“你可是姜郎啊。”顾倾俏皮地眨了眨眼，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了认真的宽慰。

　　是啊，他可是姜郎，京都府里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可就算是姜郎，在心上人的面前，也难免觉得自己这里不够好，那里不够好，会担心心上人不喜欢自己这样，又担心心上人不喜欢自己那样。

　　“我不想做姜郎，”姜润的神色在一时间变得复杂了起来，他极为认真地看着顾倾，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想做阿倾的郎君。”

　　顾倾面皮发热，强自镇定下来，才没有在当时就低下头去。眼看着姜润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模样，顾倾不由好气，于是骂他：“惯会说话，也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

　　姜润闻言，径直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顾倾身边坐下。

　　顾倾被姜润这莫名其妙的动作给惊了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润。

　　姜润的动作倒是干脆，伸手将顾倾按在了自己怀里，让顾倾的耳朵靠在自己的左边胸腔，泰然道：“那阿倾就听听我心里在想什么吧。”

　　顾倾只能听到姜润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就像是跳在了她心上一般，连带着她的心跳频率也渐渐与姜润一致了。

　　顾倾愣愣地眨了下眼睛，脑子里只能冒出来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几个呼吸的时间，顾倾竟觉自己的俾尖陡然酸了酸，下一秒，眼泪悬挂在了眼角。

　　姜润垂首亲吻顾倾的额头，伸手替顾倾拭去眼角的泪珠，有些不解地说：“怎么哭了？”

　　顾倾沉默地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她只是突然间有些悲伤，就像是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或人一般。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姜润念出了顾倾心中想的那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