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妻》赵撄宁

75、落幕

　　建章殿里，已经被换上了干净衣物的萧铭双眸紧闭地躺在床上。

　　泰和帝就静静地站在萧铭床旁，垂眼看着一无所觉的萧铭，心下百感交集，最后却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萧铭的眉眼极为肖似楚贵妃，又或者她现在应该被称为纯安皇后——泰和帝追封她为皇后的圣旨已经拟好，用印，只待明日一早在立政殿上宣读了。

　　儿肖母，萧铭与纯安皇后颇为相似的眉眼承袭自他那相貌与纯安皇后有五六分相像的生母刘婕妤。

　　泰和帝不止一次将萧铭认为是他同纯安皇后早夭的第一个孩子，就连“铭”这个字，原本都是泰和帝准备要用来给五皇子取名的。旁的皇子都是周岁才赐名，萧铭不一样，他是在被泰和帝送到楚贵妃身边后，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在泰和帝心目中，萧铭从来就不是萧铭。

　　在那块巨石出现以前，纯安皇后还同萧铭母慈子孝的时候，泰和帝曾经动过无数次直接把萧铭记到楚贵妃名下的念头，然而都被姜太后劝住了。

　　姜太后当时只道：“你现在觉得六郎好，可焉知以后呢？万一那个时候，六郎又不合你和贵妃的心意了，你想怎么做呢？把六郎还给他生母？只怕会贻笑大方，真要记名，又何必急于一时？”

　　泰和帝如今不得不承认，他的母亲是了解他的，不仅如此，他的母亲将他的孩子们一个个的是什么样的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命人送梁王回府，梁王蒙此大难，虽死里逃生，但伤势过重，此后行走不便，待梁王醒来，告诉他，朕免了他的朝会和请安，让他务必安心留在府里休养，切莫被俗事惊扰，再把梁王府的长史和在梁王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一换，换上一批沉稳尽心的。”

　　泰和帝转身向偏殿外走去，柳安就跟在泰和帝身侧稍后，弓着身子听泰和帝辨不出半分情绪的吩咐。

　　“是。”柳安心下叹然，他知道，梁王已经彻底废了。泰和帝的吩咐看似周到妥帖，实际上却是将萧铭圈禁在王府之中，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梁王从此以后除了一个亲王的空壳，再无其他。

　　泰和帝站在廊下，沉默地眺望着远方的天幕。

　　“圣人。”刚刚跟太医确认过萧铭状况的叶皇后走到了泰和帝身边。

　　“太医们都说，梁王的腿纵使保住了，也没什么用了。”叶皇后的语气颇为哀凉。

　　“生死有命，皇后不必太过挂心。”泰和帝平淡地接了叶皇后的话，仍旧望着远方。

　　叶皇后眉心微蹙，深吸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帝后二人间的气氛里满是无声的沉重，很快的，这份无声的沉重就被远远传来的嘈杂吵闹给打破了。

　　泰和帝拧起了眉头，柳安立刻就大步向嘈杂吵闹的那一处走去，还没走出去两步，恰好撞见小跑着来报信的小黄门。

　　柳安一甩拂尘，问：“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人敢在建章殿外吵吵闹闹？你们是死人吗？不知道把那人拖下去？”

　　来报信的小黄门硬生生地在这隆冬腊月里被吓出了一身大汗，一边躬身打着哈哈，一边不住地用衣袖擦着满脸的汗。

　　“来的是刘婕妤，奴婢们哪里敢轻易动婕妤娘娘啊？”小黄门苦哈哈地答了话。

　　萧铭以那副惨状被抬回来，这世上又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婕妤会知道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孩子成了那般模样，任是谁只怕都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一心想着要见到自己的孩子。

　　人都有同理心，就算是建章殿的小黄门，也忍不住同情起了刘婕妤。故而小黄门们一开始只是好言相劝，甚至还有人愿意听刘婕妤述说她这些年有多么不易，劝着劝着，刘婕妤就开始哭闹，自然而然地便惊动了泰和帝。

　　“婕妤娘娘？”柳安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起伏。

　　在小黄门奇怪的目光里，柳安转身去向泰和帝禀报了：“圣人，那边儿是刘婕妤，说是想亲自照顾梁王殿下，如若不可，但求见梁王一面。”

　　泰和帝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柳安的话，随即远远地看向了仍在吵闹哭泣的刘婕妤，因为距离太远了，刘婕妤在泰和帝眼里只不过是一道细瘦的影子。

　　不消一眨眼的时间，泰和帝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平淡地对柳安道：“那就让刘婕妤跟着梁王一起去梁王府吧，刘婕妤以后的份例俸禄，就按着亲王太妃的来发。”

　　“是。”

　　叶皇后垂着眼不说话，她想着，泰和帝这样安排，应是正合刘婕妤的心意，刘婕妤本就从未奢求过帝王的宠爱，她只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顺遂，只是可惜了，刘婕妤唯一的盼望已经不可能了。

　　“圣人，妾告退。”叶皇后躬身行礼。

　　“嗯。”泰和帝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叶皇后脚步干脆地走向了建章殿另一侧的门，她没有力气去安慰心碎的刘婕妤，更加没有心思去旁观刘婕妤的悲伤。

　　萧铭被送回梁王府，身边还多了个刘婕妤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京都府权贵们的耳朵。众人尚在观望之际，就又收到了泰和帝命人换了梁王府的长史以及梁王身边伺候的人的消息——这要是还不明白泰和帝的意思，权贵们也就不配做所谓的权贵了。

　　梁王被放弃了。

　　天家的父子，自来就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楚家人惊疑交加，又怒又悲，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楚贵妃封后的圣旨就砸了下来。

　　泰和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三，贵妃楚氏被追册为皇后，谥：纯安。

　　史书上记载，楚贵妃，清河郡人也。长得幸，有盛宠。妃巧慧多智数，善承迎，势动中外。泰和三年，封贵妃。后二十五年薨，年三十六。仁宗哀悼之，追册为皇后，谥纯安。

　　而在自家女儿做了皇后的同一时间，楚家人还来不及因为皇恩浩荡而庆幸的时候，楚少傅一家却被下了大狱。

　　紧接着，泰和帝的又一道圣旨颁布：楚氏夫妇谋害皇后，毒杀亲女，于国于家所不能容也，然念其在朝多年，劳苦功高，今特赦免其一族，仅赐楚氏夫妇二人鸩酒一杯，白绫三尺，允其家人收葬，全其体面。

　　顾倾知道这道圣旨的时候，正在吃糖蒸酥酪，糖蒸酥酪是宋娘子的绝活儿，宫里的御厨都做不出宋娘子的味道。

　　一口酥酪卡在喉头，顾倾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宋娘子看着呆住的顾倾，赶忙递了杯茶，让顾倾就着茶水把那口酥酪给吞了下去。

　　“啊。”吞下酥酪的顾倾长舒了口气，急忙又问宋娘子：“楚少傅和他的夫人，已经赴死了？”

　　宋娘子一边点头，一边奇怪道：“他们好端端的，毒死自己的女儿做什么啊？他们的女儿可是纯安皇后。”

　　顾倾也深感诡异，纯安皇后可以说是楚家的一道护身符，不论楚家干了什么事，只要楚贵妃一露面，泰和帝都能对他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百试不爽。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家，都不会干出自己撕碎自己的护身符这样的事来吧？

　　楚家不会做这样的事，但纯安皇后又确实是丢了性命，泰和帝和叶皇后还都没能查出什么异常来，那就只能说明楚家的确在纯安皇后身上动过手脚，恰好被旁人利用暗害了纯安皇后。

　　顾倾在心里思索着这个竟然能利用楚家人的手段，顺水推舟除掉纯安皇后的人有可能是谁，思索着，思索着，又想起了自己上次在昭仁殿中看见白云观的子真小道长时的猜测，于是决定去找姜润。

　　泰和帝在正式颁布追封楚贵妃为纯安皇后的圣旨之后，就宣布京都府禁乐一个月，辍朝七日。现在整个京都府的权贵们既不需要上朝，也不可以玩乐，唯一能做的事还是给纯安皇后哭灵。

　　赵国长公主因为跟泰和帝的关系太过亲近了，不进宫去上柱香都不合适，顾倾倒是直接告了病，逃过一劫。

　　宋娘子眼看着顾倾放下勺子，就要往外走，忙道：“小娘子莫不是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小娘子今日可是告了病的，若是这会儿出府，落在了有心人的眼睛里，恐要惹得圣人不快。”

　　顾倾回头，冲着宋娘子挑了挑眉，笑道：“放心，我有分寸的。”

　　宋娘子见拦不住顾倾，无奈，也只能叮嘱道：“千万小心，不要去太热闹的地方。”说完又看向秋实和轻风、飞絮，板起脸来，“小娘子万金之躯，你们跟在小娘子身边，务必谨守本分，不得有半点闪失。”

　　“是。”秋实等一众婢子都是领教过宋娘子的威严的，自然答应得极快。

　　顾倾的身影渐行渐远，宋娘子有些着急地看着还站在原地的秋实并轻风、飞絮，“你们还不快跟上？！”

　　于是秋实等三个婢子就如一阵风一般地刮了出去。

　　宋娘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收拾起了桌上的餐具。

　　因着顾倾是报了病，才得以留在公主府中，而不需要进宫去给纯安皇后哭灵，所以便吩咐仆役准备了普通的青油马车，还特意给带着的三个婢子另外准备了一辆马车，以免旁人看出不妥来。

　　顾倾当然不会去什么太热闹的地方，她只是要去姜家找姜润。

　　姜润晨间已经去过宫里，给纯安皇后上过香也磕过头、哭过灵了，这会儿正在家里思考起了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