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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间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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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遥把换下来的搁在桌上,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草药绑带,这回沈弈没有拒绝,他从小养得骄矜贵气,即使练武受了伤,也是家里下人捧着护着,请大夫用药什么的都是最好的,又哪里做过这些。
李君遥帮他擦干净伤口周围,敷上草药,熟练将那细长条的带子环过他的腰,显然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他的衣料若有若无摩挲过自己裸露的皮肤,沈弈僵着不敢乱动,低着头涨红了脸,自己不是没有被人照顾过,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出生起就是盟主独子备受宠爱,关心他的人自然有很多,只是这样萍水相逢还不顾危险救他,又照顾得周全细致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看着那人,大约是因为目盲的缘故,李君遥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偶有那么一点情绪波动,也只是轻挑一下唇角,他靠得很近,而动作很轻,仿佛生怕弄疼了自己,环在身后的手指微动,几下就打好了那个结。
沈弈暗想,如果没有发生这段时间这些事,他沈弈还是那个翩翩公子正道大侠,武林盟中被人尊崇万分的少盟主,现在这个时候,他也许还穿着一身锦绣,坐在春花楼最贵的雅间里,喝着一壶小酒,和狐朋狗友侃天说地,旁边也许还有美人相伴,素手把盏,眉目传情,他也再不会去往楼下角落里不起眼的算命小摊看上一眼。
缘分这一词,谁都说不清楚。
换好了药,李君遥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沈弈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李君遥一愣,步子停在原地。
“沈公子,怎么了?”
沈弈看着他,嘴唇颤动,那人就站在那里,是清清淡淡的,松竹流水样的人,蒙在他眼上的布条方正服帖,垂下一截掩在黑缎般的头发里,一袭旧青衫穿在他身上,浆洗得略微泛了白,他的周身气质平淡温和,沉静如一湖秋水,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沈弈却觉得他似乎也在看着自己。
沈弈这个时候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李君遥,我伤一好,就马上离开,绝对不会连累到你”
眼前人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什么连累的话,李某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亲朋好友兄弟姐妹,还是个瞎子,外面追杀你的人纵使有天大本事,又怎么能想到我把你藏在这里?”
他俯下身,青衣垂垂如柳,墨色长发缎子般滑落,明明是看不见的,在那一瞬间,沈弈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沈公子,你就安心住下来,没事的”
沈弈眼中微微动容,他能听得出来,李君遥这也是在安慰自己,他沈弈何德何能,说完这些话,李君遥就捧着东西离开了,不过一会儿,隔壁小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
沈弈侧身下床,放轻脚步,手扶着腰一瘸一拐,走到那边去看,那人在灶台前忙活着,烧灶用的木柴并不是什么好的,几根放下去火不大,倒是腾起一股子黑烟,瞎子又看不到,沈弈想他即使看得到也不会在乎,那人被烟火气呛得咳嗽不止,偶尔抬起袖子擦擦汗,不大一会,就有饭菜香气飘出来。
桌上摆了两碟小菜两碗米饭和一碗汤,菜都是山里的野菜,汤上浮着一层蛋花,里面加了点菌菇切碎了,李君遥把汤菜往沈弈那边推了推。
“听说沈公子是盟主独子,想必之前过的也是锦衣玉食,在下这陋舍寒微,只有这些勉强入得了眼,见笑了”
这顿饭菜和自己之前吃过的自然是不好比较,和胡老爷府上那苏州厨子做的精致鱼汤也是两个层次的,可沈弈看着面前这人和这顿饭,就是顺眼的很,他提起筷子。
“君遥你这说的是哪的话,盟主儿子也是人,是人都吃的五谷杂粮,不过做法风味不同罢了,我看你这桌菜,倒是别有一番山野趣意”
李君遥笑着摇摇头,顺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沈弈看出来了,他虽是眼盲,却练得一手听声辩位的好本事,那菜不偏不倚送进自己碗里,自己要是也闭起眼睛来,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沈弈吃着吃着又想起来什么,闲聊着问道。
“君遥,你之前也住在这里?”
“是啊,这里曾经是我祖父故居,听我父亲说,我祖父以前曾高中进士,在他们的那个年月,也是风光过一阵的,只是后来又逢兵乱,朝代更迭,家里的人也都迁走了,我们这一支才没落下来”
沈弈听他话里倒没有自怨自艾,李君遥夹起菜蔬送进嘴里,沈弈观他一举一动儒雅斯文,谈吐自然,没有半分山野村人的粗俗气,暗想他们家没落之前肯定也是书香门第,却又不知何故潦倒至此。
“君遥,那你...你的眼睛”
沈弈刚问出口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这种事情涉及隐秘,万一人家不想说呢?李君遥筷子果真顿了一下,却并没有回避这个话题,语调平淡。
“小的时候身子弱,生了一场大病,又没钱医治,最后是我爹挨家挨户的下跪求祷,好容易凑够钱给我买了两副药,人是活过来了,可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他说的并没有多么惊心动魄,像是聊家常闲话,沈弈看着他这副寡淡模样,却莫名的有些心疼,是怎样的经历,能让他将这种事情,说得这么轻松,一顿饭吃完,李君遥起身收拾碗筷,沈弈连忙按住他手。
“哎君遥,你都做饭了,洗碗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好了”沈弈挠头红着脸小声嘟囔,“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啊”
李君遥露出一个笑来,“好”
收拾过碗筷,沈弈擦着手出来,就见李君遥已经穿戴齐整,背着竹篾方箱,手上拿着他那块招牌八卦幡子,幡子上有一块搓得掉了色,阴阳鱼眼黑色那处缺了一角,沈弈忙问。
“君遥,你这是要去哪”
李君遥闻声侧过头来,蒙眼的布带搭在他肩膀上。
“自然是去算卦,照顾你这三天,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我出去赚些银钱,顺便帮你打听打听沈老盟主怎么样了”
沈弈瞪大眼睛,有些惊讶,“!!”
李君遥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唇角勾起温和一笑,“沈公子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曾抓着我的手腕子不撒手,生生喊了我一夜的爹”
沈弈站在那里呆愣住,满脑门的黑线,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又听他说道,“里屋墙上挂着一件蓑衣,你要是出去记得穿上,别被人认出来”
沈弈站在门口,目送那人身影远去,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狠掐了自己一下,在门口走来走去,最后跺脚一拍脑门,自言自语。
“叫你嘴欠!”
李君遥走在路上的时候,一只灰毛小雀落在他手上,小雀乖巧,尾巴收拢,头一歪,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看李君遥。
李君遥会心一笑,摸了摸它羽毛,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字条,放进它腿上绑着的细竹筒里,手一抬,雀儿便飞进天空,消失不见了。
到了晚上,沈弈已经睡下了,李君遥背着手走在院子里,那棵歪脖老桃树紧挨着的矮墙边,有身影从墙上翻身跃下,跪在他脚边。
“主子”
李君遥没说话,走近那棵老桃树,手抚在桃树枝干上,指尖划过粗糙的纹理脉络,风声飒飒,吹落下几枚青黄的叶子。
“红情,去查查是谁在对沈家下手”
“是”
“还有,之前屠了萧家满门的那群人,有眉目了吗?”
“属下无能”
李君遥思忖片刻,缓缓放下手来,随后张开手掌,他的手心里,正安静卧着一枚半青半黄的叶子。
红情低头接着回道,“萧家那事情做的实在太干净,我们去查探的人说,萧家上至家主,下到三岁幼童,车夫马夫,丫鬟婆子,全都一刀毙命,干净利落,无一生还”
李君遥手掌微倾,那枚叶子顺着他的掌心无力飘落,随即冷笑道,“就是因为太干净了,这样的手法,一晚上悄无声息,滴水不漏,红情,你觉得,会是谁下的手?”
红情顿了下,头埋得更低了,“属下不敢想”
李君遥转过身来,“你是不敢想,萧家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头有脸,这样大的手笔,能做到的,除了皇宫大内的顶级高手”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想不到别人”
“主子怀疑是朝廷对他们,那碧波剑谱”
李君遥叹了口气,脚踏在那枚枯叶上,“看来是有人贪得无厌,想趁着局势动荡浑水摸鱼,又正好把脏水扣在我们头上”
他侧过头,朝跪着的人说道,“去吧”
红情离开得无声无息,李君遥似是往屋里看了一眼,他青衫素净,周身气质淡若秋水,温和淡泊,与之前在苍华山顶上判若两人,风吹过青衫,带起一阵寒意,他薄唇轻启。
“这江湖,这天下,也不过就是个腐朽的里子,披了件盛世清平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