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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风无月杀人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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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风无月杀人夜
当江寻吟哦着春风一夜别衡阳,出水燕山万里长时,天上已是银挂披晚。
在林间一片不大的空地上点起篝火,张宁默默的为火堆添柴,江寻在不断埋怨月行云不靠谱,说都是他惊了自己的獾猪,否则,现在他们就能吃上烤猪了。
而月行云则淡淡地回他:
‘若非你沉迷游猎,要走这南辕北辙的林路,我们现在也都归去山门了。’
‘嘿,你还顶嘴,我可是你小师叔!’
看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月行云豁然起身,抖干净衣袍后,道:
‘不就是一只獾猪,我现在去给你讨回来。’
‘哎呦,这可是你说的啊,说话算话。’
江寻在旁边乐的要拍巴掌的占了便宜的模样,但想了想,他又道:
‘走,我跟着你,嘿嘿,小师叔我给你做督导。’
月行云不理他,抬脚就走。
江寻弯腰跟张宁耳边叮嘱:
‘阿宁守住火,遇见事就大喊,我们不会走很远。’
说完,他疾步追着月行云而去。
待两人身影在林间消失半刻后,随着火中柴火暴起的火花声响,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从高处落下。
那人在火边女儿家身边蹲下,拱手叫了声:属下见过天节宿主。
火光中映着的还是那张精致的小女儿的脸蛋,只是那双圆润的眼睛里此刻却多了些往日没有的幽深,和郑重。
‘门主令您回去隐宿门。’
小女儿为火中又添了两棵柴,缓缓转头,打量了下眼前人,道:
‘若是我将你杀了,是不是就可以当没听见门主令呢。’
那人大骇,他将头颅垂低,未敢言语。
圆圆的眼睛对着人端详片刻,忽地露出一丝乏味神色,道:
‘没意思,回去隐宿门又能如何,继续做我那管着府库粮薄的天节宿主。好生无趣。怎么隐宿门里就没半个能同江寻般有意思的人。’
‘你知道么,他做饭极好吃,隐宿门所有厨师加一块堆儿,都不如他。’
低着头的人低声道:
‘宿主喜欢,可以将那人绑回隐宿门,让他专门给您做饭。’
小女儿怅惘的脸上先是一愣,接着又转而露出几许张扬霸气的笑容,道:
‘对啊,你说的也不错。’
啪,这次的声响轰然,显见不再是爆柴花。
寻声看去,远处林间树木摇摆,鸟儿惊散。是有人以真气对战而发出的爆响。
心道有异,小女儿家将先前露出的张扬收敛,迅捷起身,道:
‘你在此隐踪,未有我召唤不许显形。’
那人应承,跟着少女身子消失同时,自己也隐没在头顶的林木间。
循着声迹穿过层层茂密,惶惶然一座大屋矗立眼前,意外的就好似野狐居所。
攀过高墙,少女的身影变成融于夜色的魅影。
伏在一处瓦顶,她为眼前画面稍有震撼。
江寻不知所踪,月行云一人独自对战。而他的敌人,竟是三十几个面目狰狞,身壮如牛的鬼密陀。
少女眼底闪过几许诧异。
即便夜光不明,可以她的敏锐,仍是看到了其中几个脖颈后面的番罡印。
‘天驷番罡。’少女在唇间发出暗语。
眉梢微挑,眼底有着一丝玩味。
当年,她拼得天节令牌时,所闯的末关中振关的鬼将也只有十只番罡鬼密陀。那场打斗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可眼下,月行云却是独斗三十只。
有意思。
入得青阳十几天,总算有机会真正看清你的本事。
少女刻意将气息调的更加缓慢微弱,静静匍匐身体,让自己看起来几乎要与瓦顶融为一体般。
独往剑出鞘,这把传闻中的名器看起来甚是平常,光度平常,长度平常,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常。只是在剑身翻转一瞬,上面的寒芒意外的灼目。
须臾之间,少女眼中惊艳显现。
电闪般的时间里,他竟能翻出那许多的剑花,这便不是一般剑者能做到的。为何有人会说月行云的剑可为宗师,这便是现实。
模样平常的剑却凝聚出人力几乎不可及的力量,将所有靠近的鬼密陀劈的头断指折,而那人素衣长垂,你几乎都看不太到他如何闪转移动,只觉他就是立在原地,信手舞剑,姿态潇洒的以剑影在自身周围筑起一道围墙,而且那围墙有刺亦有盾,即攻击了入侵者,还保证墙内的人衣衫整洁,片尘不染。
少女缓缓托腮,眼神渐渐有些痴迷。
不过,她痴迷的不是人,而是那超绝的剑技。
独往剑下骨归尘。
怪道哥哥会输,即便自己,也不敢说有把握能在与他的较量中获胜。
哎,心底浮起叹息。
本来是想探探你的底细,再找机会拼个赢手,便可回去让隐宿门里的人知道,哥哥打不赢的敌手成了咱的手下败将。好跟阿娘去换个公道。
可……
一声低沉的闷哼。
一击雷影般的砥砺。
鬼密陀中身躯最为高大的那个,仿若童儿脚下的沙包,被踢飞高高,又重重落下。而当他落地时候,骨断筋折的声响和凄吼更重,原来在他身下,还附带压扁两个同类。
三十只番罡鬼密陀,现在仅剩十只。
或许心里的失落作祟,从来看见战斗就兴奋的少女没来由觉得扫兴。
预知了结局的故事,听得太没劲儿了。
空中吹来一股夜风,卷着几道密稠云层,毫无预兆的遮蔽了本就不怎胜的月光。
裹挟在风里的还有其他东西。
少女豁然侧转,她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迎风飞动,于这本就蒙昧的夜色中看起来更像是个鬼了。
一枚寒铁的箭头被她捻着两指夹住。
眸光只扫了半圈,那个隐在暗中的箭手就落进眼里。
手腕灵活的翻转发力,寒光逆向飞射。
黑暗中有凶器穿透皮革发出的沉闷响声。
少女知道,那暗影箭手已经丢了性命。
身影飞纵,她将自己的身姿毫不掩饰的展露在后面房屋之间的空隙里。
嗖嗖嗖,七八只寒铁箭向着目标而来。
少女的身子飞扬飘逸,目标明显。暗影中的人们把她当做了容易的活靶。
可他们不晓得,这活靶自小练得就是射杀暗杀之术。单是她骨肉里那些至今都取不出的箭头铁刺,都足够将这些阴影中的射手杀死三回了。
所以,若见到她将自己引为靶子,可千万不敢射箭。因为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接箭反杀的速度何等迅疾。
噗噗噗……
隐在暗中发射的箭手无一幸免。他们中大多都是死不瞑目,因为无人能预料到自己的死期。
嘭,瓦砾碎裂的声响。但并非来自月行云与鬼密陀打斗的方向,而是……
脑中恍然响起那个人名:江寻。
少女拧眉,纵身再次上了屋顶。
几个轻灵的飞跳,人已经到了大屋之外。
江寻站在一丛碧绿的莹草间的圆石上,寒风吹动他耳鬓的碎发,那张本就亦阴亦阳的容貌于这夜色中倒更增了几分阴柔。阳佩之下的衣摆由风轻荡,更衬这人腰细腿长身姿风流。
在他对面的男人周身夜衣,整个头都几乎包裹在一面黑巾内,而必须露出的眼睛部分他也只露出一只。
‘你是…杀手领头的,不过,这幅造型还真别致。’
江寻的话也正说出了跟踪而来的女儿家心中所想。
‘该不会…是个独眼龙吧!’
戏谑着说了话,不理会黑衣人越发寒冷的目光,江寻反而把颈子侧歪,调皮的眨动一下眼睛。
他这一眨的对象是站身在三丈外的女儿家,可黑衣人却根本没有感应到自己后面悄无声息出现了埋伏,反而认为江寻是对着自己在眨眼,目的正是嘲笑。
身子明显一震,露出的独眼中凌冽狠绝之色渐浓。
‘小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二人此行目的为何?’
黑衣人的声音从黑巾后传来。
江寻夸张的瞪了瞪眼珠,耸肩道:
‘喂,你是眼睛坏了所以脑子也不好使么。都到此地步,还能问出这么没有意义的问题,哎,佩服!’
说完,他双臂叉腰,仰着下巴,一副傲娇状道:
‘看在你那脑瓜榆木的份上,爷就告诉你,咱们呐…目的就是破局!’
黑衣人闻言发出一声冷笑:
‘破局,呵呵,就凭你们两个。你可知我们有多少人手……’
‘三十个鬼密陀,十个弩箭手,外加你这单个的独眼龙。’江寻不耐烦的替男人把话说完。
神色一凛,黑衣人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行动早已被人探查清楚。可转念间,他神色一缓又道:
‘你以为里头那位霜尘公子在,就无惧鬼密陀了么。哼,无知小儿,我那三十鬼密陀可非寻常。即便名满天下的独往剑,要对付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江寻听的眉头轻动,插在腰上的手臂微微垂下,他仍是一副轻松做派道:
‘哦,那不如你跟我讲讲他们如何不同。’
黑衣男单手别在身后,眼中满是阴毒:
‘哼,想知道的话,去地府听吧,我烧纸告诉你!’
一柄细长铁棒变魔术般出现在他身后掌中。
就在他转动手腕,铁棒初露行迹一瞬,江寻忽然大喊:
‘马良,还记得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么!’
已经趁此挪移到距离黑衣男更近的侧后方的女儿家看的清楚,那马良闻言后双肩紧缩,全身绷住的模样。
接着,江寻忽地抛出一物,正正戳在两人中间的地上。
是支未曾及鬓女儿常用的铃铛银簪。
马良见着此物,脸上苍白,下意识按了下黑巾下没露出的那只眼。
江寻神色反而渐渐冷寂下来。
‘十七年了,你那恶习仍旧不改。北川境内,鬼王娶妻的民习也流传了十七年。每年供奉二十个年岁不足十三的女孩儿给鬼王做妻。那些凄凄惶惶奉献出女儿的人家,若是知道他们侍奉的鬼王其实是个变态□□,而这个□□还是司空氏阀主的左膀右臂。你觉得,北川王要如何立足江湖。’
‘你,你是谁?’
马良独眼的眼瞳紧缩,震惊的盯着眼前少年。
噗,一把折扇打开,扇面上除了白色扇布,便再无其他。
轻摇折扇,江寻做风流倜傥状,可那眼底的厌恶却是几乎要溢出来般。
他缓慢的道:
‘我受雇于十七年前不堪被玷污而戳瞎了你一只眼睛,最后死在那把钨钢棍下的女孩儿。还有这十七年里,被你折磨至死的三百多女儿们,她们死的太惨,都在地府叫怨,没有一个肯往生。所以,阎王派我上来取你性命下地府受审。’
江寻字字铿锵,再加上夜色黢黑,寒风阵阵。倒真惹得马良心神惊惧起来。
嘭,折扇忽然横扫,一片白雾直冲马良面门。
好在他反应迅疾,两下倒纵躲过。
‘迷药。’ 微微惊诧后,马良忽地反应过来,冷笑:
‘小子,我倒忘了,你身上根本感应不到丁点真气,哼,我追你一路,只见轻功,纵有寒冰雷火掌法,也不过五成功力。现在,使出的也是药粉之流。切,狂妄的小子,看我要你命!’
说着,钨钢棍横劈长扫,带着力卷狂沙之意。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
两兵相交,江寻折扇虽也非凡品,可面对长棍神武,又加之是正面缠斗,难免落些短处。
两人打了四五回合,眼瞧着江寻虽轻功闪躲灵动,可功法武力上都明显不是对手。
一直没有动作,站的跟个鬼影般的少女终是出手。
噗的闷响,少女袖中暗箭夹着寒风刺入马良黑巾内的左耳。
唔,惨痛含在口中。
独目侧望,天上阴云此时应时滑去,露出如珠似玉的小女儿。
眼底惊艳稍起,女儿家身影陡然一闪,三枚带着银光的暗箭向着马良眼睛、嘴巴、喉管三处要害而来。
捂着耳朵闪躲,可马良身影站定瞬间,女孩如鬼魅般蓦然现身在他身后。一柄软刃抽出,电光火石地戳进马良肩胛臂肘处。
马良未来得及喊痛,那柄软刃就已撤出。
跟着嗷呜大喊,江寻看清,软刃两侧是细密的锯齿形状。而插入又后撤,这些锯齿连带着带出许多血肉出来。难怪听马良呼痛异常悲惨了。
江寻心知,马良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疼痛激发潜能,马良另一只好的手中,钨钢棍呼啸飞舞,向着断了自己手臂的凶手发出如洪水猛兽般的复仇。
看似无害的小小身影腾挪翻转,灵活的像个滑不留手的鱼儿。无论马良如何奋力,她都保持着在其一臂之内范围。并且,双掌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两把柳叶刀,一刀一刀,全中进马良身躯上下,无有一刀走空。
江寻在远处,手里折扇收起。
他看的清楚,女孩手段凛厉,杀伐决绝。马良在她眼里就跟个耍大棍的烤鸭差不离。根本不用自己出手,那小人儿一个就能把他片干净。
轰隆,马良的身子倒下。
他身上尽是柳叶小刀戳出的伤口,口子虽不大,可每一刀都准准的插在筋骨的血穴上。
女孩儿显然没想直接要他命,而是小伤若海,让他体无完肤,慢慢感受死亡。
看着躺在地上,身下血河迢迢,张了嘴巴像条濒死的野兽一样,有气进没气出的马良。江寻眼中闪过的却是十七年前,那个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的女孩儿。
半晌,他才转头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女孩儿,笑道:
‘我还以为,阿宁要看热闹到底,不会出手呢。’
女孩儿神色安定,大气都不带喘的,看起来真不像刚刚杀过人的样子。
她眼中有一丝疑惑,指了江寻眼下,问:
‘你怎么还哭了,害怕的?’
屈指抹掉泪珠,江寻道:
‘这不是害怕,是难过。’
女孩儿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地上基本已是死尸的马良,似有所悟。身形飞快的拔出地上插着的铃铛银簪,道:
‘是为了你说的那个十七年前的女孩儿。她是谁,你的亲人么?’
江寻走近她,从她手里取走银簪,道:
‘是个对我很照顾的小姐姐。’
女孩儿脸上有些莫名其妙,自小学习的都是杀人技,她不太能够体会常人情感。
‘咱们也算共历生死了一回,能告诉我你的真名么!’
江寻忽然换了话题,面上的悲色也跟着一扫而空。
女孩儿睁大眼睛,满心的荒唐。
之前分明是自己出手救了他,现在反成共历生死。自己的搭救之恩,如此轻巧便被他那薄嘴皮动没了。
脑中闪过当初受训时,一位女师傅的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位女师傅就是如今斗宿宿主。
‘告诉我吧,回去我做油酥麻花给你吃。’
原本意志坚定的打算要跟这小子算一下账本的女孩儿,听到油酥麻花四字,脑中那些坚韧瞬间为曾经入口的酥香软绵击的粉碎。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张了口:
‘付宁。’
江寻笑:
‘原来还真的是阿宁,呵呵,那阿宁,你打算吃几个,四个,八个,十个,还是二十个!’
‘二十个。’
‘好。’
‘ ……’
不多时,周身整洁的月行云从大屋内纵身出来。
看见地上躺着的死人,他也没露出多少惊奇,只是眼神明显晃了晃付宁。
吹声口哨,江寻把隐在林中的马匹召唤。
他牵绳让付宁上马时,女孩儿恍然想起什么,说了声等等,人影一闪隐入林中。
月行云骑在马上,目光平静的看向江寻。
‘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时候,等等吧。’
江寻施施然的耸肩说话。
‘随便,只盼你不要养痈为患便好。’
月行云冷冷的说。
江寻斜眼,不满的回答:
‘小月月,这么说就不对了。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痈么。哦,我知道了,你是妒忌我家阿宁吧。呵呵,放心,小师叔我有的是兼济天下的大爱,即便有了阿宁,也不会薄待你的……’
月行云沉默。
而此时,林间深处,火堆旁。
先前奉命隐匿的人正跪伏地上,火光映在他身上,脖颈处血泊潺潺。
付宁收起杀人的柳叶刀,缓缓道:
‘本不是非得杀你,可江寻今夜行事秘密,既然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施为,没办法,你的活口也不能留了。’
转身向着来路奔行,付宁心中很不平静。
她对自己是有些失望的。
为那江寻思虑的是不是太周到了些。
暗自告诫自己,如果还有下次,她一定要自控。
三人再次聚齐,上马后,付宁眨巴着圆眼睛对背后的江寻道:
‘你的人何时来收拾?’
努努嘴,吹了个口哨,很快,大屋一侧草木中步履姗姗之声不绝。
卢远道带着几个粗壮汉子立在当下。
‘毁尸灭迹的活儿做的干净些,别叫日后露马脚给人口实。’
那头儿,卢远道咧嘴,嘿嘿呲牙点头。
付宁忽然开口:
‘南边林子里火堆边还有一个,也处理了。’
卢远道诧异的看向江寻,得了肯定的眼色,才点头答允。
三人两马扬鞭启程。
江寻低声对身前小人儿道:
‘阿宁杀人是为了我么?’
付宁没有回话,只是抢过他的鞭子,用力催马。
江寻低笑,道:
‘哎,我何德何能,得阿宁如此诚待。放心,一片真情,尽数记下,必不负卿。’
而当他自觉深情的说完,得来的是付宁淡定的回答:
‘我饿了,二十个油酥麻花,你说的,不许耍赖。’
江寻微怔,感觉自己好像被这丫头无视了。
但他还是回答:
‘好,回去就做给你。’
夜风中,付宁这才露出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