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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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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桃花
付宁将洗好的碗筷堆叠在橱柜里,又抹干净桌子,才慢悠悠的出了厨房。
外头天光敞亮,一墙之隔的腾云堂里,子弟们已经开始晨功呼喝。
早上的饭没吃完,江寻听人通传,那位只闻其名未见真人的青阳派掌门回来了,而且同他一起的,还有其师兄散木道人,也就是江寻的师傅。于是,放下饭勺,江寻兴匆匆的去了照德殿。
大门关闭,此时院落只有付宁自个儿。
她在空地上动了动四肢,忽地原地打圈狂奔,连带手脚比划,这算是活泛筋骨的热身练习。
昨个儿单挑马蜂窝的动静好像有些大了,感觉那些青阳弟子们看着自己时眼神怪怪的。但是,这几日她自己都感觉到,江寻的伙食太好,她给投喂的身上明显多了些肉膘。可要让她介口,那是从心眼里不愿意。所以,不锻炼是万万不行的。
几十圈的上蹿下跳,她的额角依依有了些细密汗渍。但令其动作停止的却是一只不晓得打哪儿而来的黑鸦。
通体乌羽的鸟儿落在廊下枣树上,呱呱叫着抖动翅膀。
付宁眉心拧紧,一动不动的看着它。随之,凌波馆大门被人从外敲响。
她转身,用袖口抹了把额头,走去开门。
门外,一个腾云堂弟子。付宁认得,他是负责戍卫腾云堂和凌波馆外山道卡子的。
‘张家妹妹,你叔父寻你。’
跟着弟子话音,他略闪身,后头老张头满是皱褶的脸皮也露出来。
……
待将老张头放进院里,付宁关上门,方一转身,后头的人已经单膝跪在地上。
‘属下见过宿主。’
付宁眼皮眨都未眨,从其身前走过。
‘是属下无能,未能保护好宿主。江寻其人,在这青阳派中最是诡谲多智,不知,宿主的身份……’
付宁皱眉,黑白分明的眼珠冷冷的瞥向地上人,道:
‘怎的,我看你是怕我暴露了你吧!’
老张头在地上连忙垂首:
‘宿主误会,属下安敢此想。只是属下安插青阳十年,人微力寡,无智无谋,寸功未立。若是宿主您在青阳有何闪失,属下可万万担待不起。’
付宁看他,面无表情的说:
‘你本就是个消息钉,无需智谋,只要安分守己,把自己埋好了,待用时用得上即可。本也未曾想让你们能堪大用。所以,叔父又何必急急自贬甩锅呢。’
听见她口中叔父两字,老张头的脑袋垂的更低。
转头看看枣树上的黑鸦,付宁说了句起来。
老张头才哆哆嗦嗦起身。
‘叔父特地来找我,可是有家书报平安?’
‘回宿主,门主令,送来这个。’
付宁低头,看到老张头手里捧着个薄薄的纸包。
‘此乃契合香片,用油纸封着,此香拆封后有微淡甘甜之气,会在一个时辰内自消散。常人闻之无异,对常年服用微旨调息丸者,乃是无察剧毒。可令其在闻香后十二时辰内,不知不觉,真气枯损,心脉断绝,如同心动乍死病状。’
接过纸包,付宁道:
‘要我亲自动手,是何人?’
她本以为这次老张头也是来传母亲命令催她回去,可没想到却是行的暗杀令。在这青阳派,能用到让她亲自动手,说明这个人很重要,而且是距离她近的,只有她更方便动手的。想及此,闪现在付宁脑中的只有一个人名—— 江寻。
心底都是震惊,可她却不能露在脸上。
哎,究竟为了什么?
隐宿门从来都是接买卖办事,甚少自己主动找人杀。江寻,想要你命的人会是谁呢!
‘目标是谁?’
老张头垂下眼皮,极是慎重的低声缓道:
‘散木。’
‘ ……’
端坐在照德殿两处尊位上,一胖一瘦俩人坐的很不协调。
胖的那位穿栗色对襟福纹绸缎衣裳,在配上他那偏偏大腹,看起来倒不像是一派之主,人儿更多几分乡绅员外模样。
瘦的是个枯瘦枯瘦的青衣老道,须发灰白,蓄着对称的长须。
这俩正是青阳派掌门唐玄和他的师叔散木道人。
唐玄呢屁股方一坐定,张口的就算夸奖大徒弟楚天阔,说自己一路上来,山门内外子弟规矩严整,人员有序,可见楚天阔尽心尽力,掌派有方。
接着又去问小徒弟月行云近日练功如何,得了无日不敢懈怠的回复后,就指了身边随行的二徒弟说:
‘伯约,去同你师弟过过手,让为师看看他长进几何。’
于是,刚回家见着面的师兄弟俩,还没怎热络,就在殿外阔台上比划起来。
跟师侄儿唐玄那看徒弟打架兴奋的喜好不同,散木则是上下打量自己徒弟,好半晌笑的贼兮兮的道:
‘一年多未见,你小子武功没长多少,面皮倒是又白净许多。哎,想我道骨仙风,没成想倒养出个小白脸子来,一世英名啊,晚节何保哦。’
江寻嘻嘻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请了杯热茶过去,道:
‘师傅节哀,弟子也是无法,天生了这张俊脸,这该死的魅力我是盖都盖不住。哎,好歹,长得好也算一种实力,走出去,不算太给师傅丢人。’
散木送记白眼给他,目光却在江寻额间辗转停凝半晌,才道:
‘你小子最近…犯桃花吧,这眉心红晕还挺重。’
江寻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眉心,想到的是今早付宁吃的煮蛋都是他磕自己脑门开的皮。
嘿嘿一笑,他道:
‘师傅您老慧眼神算,那就帮徒弟看看,这桃花正不正嘞!’
散木吸口茶,砸吧着嘴儿道:
‘切,再好的桃花,碰见你这么个歪心眼的货,都正不了。’
江寻听了只是嘿嘿干笑,默默闭嘴,揉着自己眉心不做他言。
反观散木见他不言语,反而主动问:
‘你那桃花打哪儿拐的?是个怎的女子?’
江寻皱眉为难一笑,道:
‘看您话说的,您老人家丰神俊朗,徒弟我也英姿勃发,只要走出门,那就是遍地花开,要公有公要慕有母,还需要拐带么。’
‘ 嘿嘿,我家阿宁啊可跟那些庸脂俗粉不同,长的呢是水灵灵的小蘑菇,吃起来却是呛人口的小辣椒。那绝对是别出心裁,不同凡响、独树一帜,人中……’
散木被他那些辞藻堆砌的暗自头晕,于是,截断道:
‘既然被你捧上天,那一会儿让人带她去无机殿,我瞧瞧。’
江寻僵了下。
散木见他眼神飘忽的模样,不由道:
‘怎的,还怕人看,莫非,你刚才都是在骗为师。想想也是,就你那点能耐,哪家的好姑娘会相中。’
江寻嘴角抽动,道:
‘是好姑娘,能看的,只是,我家阿宁确是不寻常,还是我亲在带她去见您吧。’
他这儿诚心实意的回话,可反而更起了散木心底好奇。
‘嘿,既不平常,那为师更是要细细看了。让人自己来,不用你跟,害怕你师傅吃了她不成。’
江寻这里还要再做挣扎,可散木却不给他机会。
大步子往外头走,站到门外和唐玄并列,两个一头看着伯约和月行云的比试。
章伯约修的是和楚天阔一样的,青阳开派祖师传承的北斗连环剑式。手中长剑亦名北斗,此剑以北斗七势拳法为核心,外拓其意,肢体挥洒,剑为己身,以身驭剑,呼吸吐纳神妙精准,挥剑动作刚柔并至,每个剑式环环相套,活跃不轻浮,厚重不呆滞。
可见于此北斗剑法,他的大成之处早已超越大师兄楚天阔。
月行云和其同门,自然也是以此北斗七势为基础练起。只是他实在机敏,学习能力非同门可比。十三岁时,他停了剑道忽而转学音律,并且凭着散木搜索在无机殿中先代琴武大宗师遗留的,溪山,无衡两本旁人观不透的琴谱,愣是研习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碎心琴技武义。然后再将剑法同琴武结合,这便有了如今的独往剑。
孤身独自,一往无前。剑如其名,招式继承了北斗连环的疾利,招式相套,劈刺砍削,冲杀无间。剑式攻击如行云流水,不给对方丝毫反应空隙。同时,守式亦是刚柔相济,大开大合。尤其他人长得英俊,仗剑对战时不仅剑法变幻多端,炫人耳目。其人更是飘逸出尘,如星落雨飘,那真是男人看的心花,女子见了怒放。
如此,霜尘公子独往剑的名头更是盛名鹊起。
阔台上,师兄弟两个同门比拼,较的是武义进展,行的是君子态度。
实话说,章伯约早在一年前就已经不再是月行云敌手。所以会有今日一战,一来是陪着师傅这些日子,他吃了些小灶,所以唐玄想看看长进多少。二来,则是检查自己最得意的小徒弟技艺,虽然心知月行云检点,但毕竟他身边纠缠着江寻这么个懒货,人家唐玄也是爱徒心切,用此方式督促弟子勤勉,莫要近墨者黑。
待大略检视过,知道两个徒弟一个有长进,一个没懒惰,心中有谱的唐玄叫停争斗。
待把三个弟子都叫到身边围拢,和师兄散木对对眼,唐玄端着大肚子,终于说了件正事。
他先跟自己师弟江寻打着商量的道:
‘咱们青阳素来艰难,所以,这趟武林盟主寿辰,我打算从内库里取两支三百年老参做主礼即可。其余的么,师弟啊,你从你手头哗啦划拉,我琢磨凑个一千两左右的物件就成。’
江寻听得直想给他竖大拇指。
自从发掘出这点子圈钱天赋后,江寻基本就是了青阳派的大管家。外头的钱他负责正,家里的钱他负责管。是以,师兄内库里都有什么,价值几何,他比谁都门清。
就那两颗百年老参,嘿嘿,棒槌。
这人参江寻深有研究,一百年是个极限,一百这个数字之前的,都是数字越大参越好。而一百这个数字一旦被超越,哪怕只一天,一个时辰,这颗参都就玩完。它的功效,会在超过一百后的立刻归零,那营养价值,甚至还没个鲜萝卜来的高。
而关于这个知识点,他很早就已经普及给了师兄。只是等他扫盲时,时间着实有点晚了。唐玄正经抱着自己几根老参踌躇难过了一阵。
之后,素来小气会过的唐大掌门,且大气的喝了一个多月的人参汤。
但是,这个关于人身的知识点,其普及范围有限,世人还是多以年头论价值。只以为越老越是贵重。
而江寻深知,唐玄说的那两只三百年老参,正是他打扫过期人身时唯独两个,算作纪念的漏网之鱼。
心里叹服唐玄是真会过,他顺着师兄心意,道:
‘一千两的底子啊,若是选黄白之物,未免俗气。不如这样,绸缎庄子库房有十匹南阳寿团云锦,布料极好,只不过咱们进货后才发现,人家南阳都是用来做寿衣的料子,咱们这销路不好,所以都堆着没怎卖。货行里有一尊两掌大的珊瑚关公,也是咱们这没存好,让那关公背面和底下,出了几处虫眼,彻底没了价。这十匹锦缎和一尊关公,算起来价值差不多近九百两。然后,我再让药铺那儿选些草药凑数,听说盟主近年又添了三房侧室,现在身边足有九位小姨娘。呵呵,投其所好,我让人多选点益母草、苍术,当归,半夏这类女子用的就是。’
唐玄那里听得肥脸一红,却是喜滋滋的说着好。
照德殿闲话正经话说的差不离,两位师尊口令散去,老的小的各回各殿。
江寻前脚到了凌波馆,后脚传令的子弟也跟了来递话。自然是散木要见付宁。
听说散木召见,付宁整个人都狠狠顿了下。不过,很快她就整理心情,推说自己衣裳不干净了,未免失礼,请来人稍待,自己去换件衣裳。
江寻被她紧张的模样也是有点自乱心神。想这丫头乱针飞刀杀独眼马良时的狠厉,协同自己夙夜不休往秋浦时的无畏无惧,还有她单人挑马蜂窝时的凶暴。江寻是万万难料,能有见着她张慌的时刻。
而想到这份张慌的原因,他又不禁暗暗自鸣。
阿宁是因为我才紧张见师傅么…
小媳妇都怕见公婆的…
于是,凑到人家门口,他轻声向里道:
‘阿宁,其实你无需紧张,我师傅那人极好相处的。’
忽地,门帘掀起,付宁从里头出来。
她只是将上衣从先前的对襟换成了交襟,至于颜色、花样等均无甚变化。下身利落的功夫裤和短靴也是照旧没有更换。
‘你且记得不要说他老,不要说丑,不要说他煮的茶难喝,就万事大吉了。’
江寻跟着付宁,目光寸刻不离的嘱咐。只是话才说完,他也跟着发出一声诧异的咦。
‘阿宁,你熏香了么,好香啊!’
付宁脚步略停,一双大眼睛呼扇两下,江寻注意到她的手正停在腰间一个秀禾的香囊上。
‘只是放了片香,我身上有汗,怕那位老人家不喜。’
江寻哦了声,却是摁了下付宁的肩膀,道:
‘你等我下。’
他人匆匆来去,手里就多了个皮质的小袋子。
毫无预兆之下,江寻用个比偷儿还要熟练的手法,将付宁的香囊取下。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他把那香囊打开,看也不看的,两个袋口对着,让秀禾香囊里的香片落在皮袋中。
倏地拉紧口子,他把绳头递给付宁:
‘你这身同这香囊不搭,还是这犀皮的更配这身英气打扮。呵呵。’
付宁见他似无察觉,暗自松口气。
待看着付宁略带稚气的背影跟了传令子弟离去,江寻站定在院里,拖着掌中香囊,神色先是复杂,但转瞬便又轻松如常。
来人将付宁引到无机殿,便自离去。
殿门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唤进来。
她推门入内,只见一和想象还有江寻描述中形象颇为符合的青衣老道。
‘坐吧,吃茶,刚煮的。’
付宁依言坐下,并端起桌上乌黑茶碗。
轻轻啜了一口,苦了些,涩了些,也没有回甘。果然如江寻所言,茶艺不怎么样。和月行云煮茶的手艺比,真的差距很大。
好在,散木没有问她好不好喝。
而是说:再来一杯吧。
接连喝了三碗苦涩黑茶后,看着又被满了的茶碗,付宁想着腰下挂着的毒香,脑中闪过的都是江寻。
他对自己这般好,可自己却要毒杀他的师傅……
‘姑娘,趁热喝。’
被散木礼貌催促,付宁缩回心神。
想到眼前老头很快就会被自己所害,而他是江寻至亲之人。付宁暗藏在桌下的拳头悄悄握紧。
端起茶碗,她极力仰脖饮尽,心里想的竟是当做给散木祭奠的冥酒。
散木可不知道自己在人心里已经是个死人,只觉得头回遇到喝自己的茶这么痛快的。心头觉着这是遇到知音,便继续给人续杯。
付宁呢心里端着愧疚,这喝茶全当了罪己,所以饮的更是痛快。
一壶茶喝光,散木笑呵呵的开门亲送小客。顺带还送了好些益气养颜的丹丸,为了证明自己丹丸效果灵,他还用徒弟江寻做比。
‘你现在看那小子皮光水滑,其实啊,小时候长得跟个猴儿似的,又扁又皱,都是我的药给他养好的。’
付宁晃荡了满肚子的茶汤,脚步沉重的回去凌波馆。
进了门,江寻也正等她。
一见人就问老头跟她说了啥,有没有难为。
付宁晃了晃脑子,这才想起,自己在无机殿散木除了喝茶,好像还真么说过别的什么。
她摇头,道:
‘没说什么,只是喝茶。’
江寻问:
‘喝茶,喝了多少?’
付宁默默伸出手掌,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伸,直到一双手都伸完,感觉竟还是不够,于是答:
‘一大壶。’
江寻诧异的问:
‘就只喝茶,没别的。’
付宁略微思虑下,又从身上抓出几个盒子袋子,道:
‘还有这些,说养颜,对,还说你小时候像猴子,是吃了这些药才长好的。’
‘ ……’
瞧着付宁魂不守舍的模样,江寻眼底闪烁怜意,他先摸了摸付宁头顶:
‘辛苦阿宁了。’
接着把那些药袋药盒统统没收,道:
‘老头的药是不错,但他毕竟上岁数,我怕他糊涂,这些药待我确定好,贴了标签,再还你,也方便阿宁用。’
付宁点头。她做了亏心事现在满腹愧疚,哪还顾得什么药不药的。
忽地,感觉手掌自外传来压迫感。低头看,原来在自己浑浑噩噩时候,不知怎的被江寻握住了。而他此刻正用力握紧,满眼郑重的道:
‘还有,我这张脸是天生的,绝对没有老头人造的成分。当年我跟着他云游,老头为了卖药,常拿我当活招牌用。阿宁莫要信他哦!’
仿佛被江寻诚意大动,付宁重重的点了下头。
江寻一直紧紧拉住付宁的手,他是第一次拉女孩子的手,只觉得这手虽不算柔软光滑,却也堪称小巧,有韧性。心里跟着手上触感,一荡一荡的。
付宁心中揣着满满的对不住,竟将男女别防忘的干净。甚至连此刻被人吃足豆腐都没注意了。
俩人便在院中,手拉了手,一时无言。
可很快,这份小美好就给人打断。
来的还是传令子弟,这次传的是掌门令,让江寻往千嶂殿去。
等江寻走了,付宁独个在院中,满心里装的尽是惶然。
她自小受训,明杀暗杀,见血不见血的手段用的不胜枚举。可能让她惴惴不安的今天还是头一次。即便当初第一次杀人时,那时的她心里揣着对母亲的愤懑,对兄长的怨恨,无论下手前后,她都不曾有过一丝犹豫,更不见片刻胆寒。
但是如今,不但事前犹豫,事后更是心乱如麻若有鹿撞。
十五岁的她还不太能够敏感的了解这种情感。只是影影绰绰的知道,这一切都源自于江寻。
是这个人,软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