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沁酒醇》轻非卿

23、姜沁醇追本溯源 萧端丞年少秘事

　　是夜，几日不见晴天，今夜明月初现。层云如墨，浓墨翻滚，误露玉盘真面目。天降柔光，披纱落影，明灯不及月半缕。

　　因这岑鹤山道观实在简朴，客房就那一间，姜芊不好和个仙鹤小孩抢房间，只好和司捻共住一间了。

　　一开始，二人望着这看起来一睡就塌的木榻陷入沉思。
　　“司捻从小就是大小姐，娇生惯养的，我竟叫她来睡这种床。”姜芊心道，“这……要不我睡地上好了？勉强弥补一下……”
　　说的总比想的快，姜芊马上道：“司捻，要不我睡地上？”

　　听见这话，司捻顿住刚要上前一步的脚，冷漠道：“与其睡这床，我看还是地上更稳一点。”

　　姜芊一时之间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是哈……”

　　看着司捻正要将被褥拿下来铺到地上，姜芊立时想到一个法子：“哎等等，你别说，我还真有个法子。”

　　司捻颇有些无语地收回手，等着姜芊用她的法子。

　　姜芊说到做到，马上施展术法，蓝色灵力汇集而上，木榻竟真的变得油亮许多，就像有了生机一般茁壮，嗯……因为上面好像多了些……枝叶。
　　姜芊本来兴奋地为自己鼓了鼓掌，清澈明亮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活泼：“厉害吧，枯木逢春。”
　　一看到自己好像施展过了，这树都开花了，有点尴尬地转头看看司捻，发现她已经看见了，姜芊便咳咳两声，试图狡辩：“咳，桂花树呀，多漂亮，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床榻，百年难得一见啊！”

　　司捻毫无感情淡淡地撇了她一眼，眼里的无语直入心扉。

　　姜芊却莫名觉得，司捻心情好多了。

　　二人正僵持着，却听门外有敲门声，借光影看那个幼小的身形，应是那位叫松青的童子。
　　姜芊跟找到救命稻草般跑过去，“唰”的一声拉开木门，眼中映入一个仙风道骨的小仙童，松青不愧为仙鹤，小小年纪周身便散发着一圈淡淡的清雅气质，一副恬静安然的清冷样，跟他的主子一模一样，姜芊仿佛都能看见他在风霜高洁时静立枝头傲视群雄的模样了。

　　松青微微抬头，稚嫩童音传来：“天棋道长命我带姜女侠前去主殿。”

　　姜芊同意地点点头，转头对司捻道：“那我可走了，你且自己享受这张桂花床吧！”

　　司捻什么都没说，只沉默不语地盯着姜芊看。

　　这么多天来，姜芊早已习惯司捻这阴晴不定时不时就一个屁都不放的性子，便自顾自地跟着松青走了。

　　主殿内灯火摇曳，蜡烛燃烧的滋滋声时不时传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真是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老子像。
　　天棋道长笔直地跪在像前，不知又在思考什么。

　　姜芊面对这极具压迫的情形，边走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将发带一圈圈卷起，紧紧缠在指上。
　　直到靠近道长，才收回缠发带的手，跪坐在罗无绪身旁。
　　少女先开了口：“道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天棋道长也不犹豫，苍老的声音响彻大殿：“五百年前，我是天青宗掌门座下最小弟子——十五弟子，一百年前，我成为了天青宗掌门，也是四大仙尊之一的天乾尊，然而三十年前，我却从金云尊——谢筠的至交好友变作了宿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当今圣上，也就是萧端丞。”

　　姜芊听完这段话，可谓是心惊胆战，四大仙尊个个修为高深莫测，她现在除了金云尊，其余三个都不怎么信任，若是他们对她有什么企图，她定是对付不来的。
　　但这么说来，那支簪子，便是指引四大仙尊位置的灵器了，可为何花瓣有五瓣？
　　想来，金云尊的意思极大可能就是找遍四大仙尊，便可以知道萧端丞这三十年来的一切行动和原因，甚至可能是压制他的方法。
　　那么，其他三人既是作为叛徒，又为何会告诉自己真相呢？

　　疑点重重，姜芊不免警觉起来。
　　身旁之人所说的话，很可能半真半假。
　　但金云尊呢？金云尊说的……便句句属实吗？
　　姜芊惊觉此，她确实没有证据分辨二人究竟谁说的是真的，那便要看她的本事了，能不能明辨是非，能不能找出真相？
　　显然，灵力汹涌，簪子在手，还是金云尊的可信度更大。

　　天乾尊观察了姜芊的一系列反应，等她平静下来后，才继续叙述。

　　姜芊一句一句细细听来，在心中默默盘算，发觉这老头从头到尾就是在讲萧端丞如何如何悲惨，是是是，他是悲惨，但这可不是她想听的。
　　她要听的，是萧端丞如何建立明堂，如何说服他们这些仙尊，如何作出消极对敌的决定，而不是他少时有多悲惨，有多可怜。
　　没人会在意一个人做事的缘由，只会有人在意他是怎么做的，做的有多么惊天动地。

　　道长只瞥了姜芊一眼，淡淡道：“有因才有果，你若不知因，如何能定他人生死？只凭自己见识就擅自断人善恶，实在不该是一代女侠的风范。”

　　要说这天乾尊实在比之前说话中听了不少，姜芊心中真正敬畏起他来，好好听他诉说下去。

　　天乾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长袖一挥，下一刻，二人进了一片识海。
　　姜芊看着这一片苍白的空间，有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恐慌，但马上，她眼前铺开一片画面。

　　五百年前，萧家因家主贪污被流放，一片风沙之中，萧家男丁有大有小，被铁链锁作一行，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个瘦弱到连走路都摇晃的孩子，大概才十岁的样子。
　　走在他前面的少年看不惯他这拖沓的样子，转过头怒斥：“萧十五，你个贱种，会不会走快一点？老子还要走到边疆去，照这样下去，老子不被你拖累死就算好的了。”

　　听到如此不堪的话语，姜芊先是愣了一愣，想起这已是五百年前发生的事了，才找起谁是萧端丞。

　　正当姜芊疑惑时，那看起来羸弱的男童怒吼了起来：“我说了！太傅给我改名了！我叫萧端丞！”
　　那少年见萧端丞敢跟他叫板，一脚狠踹了过去：“还太傅呢？他要是有良心，就该来救救我们萧家，别让老子被贬到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萧端丞被踹到沙地里，吃了一嘴沙，猛的咳起来。

　　姜芊正感叹这萧家对萧端丞真不怎么样，眼前的风沙就大了起来，呼呼风声之中她却听见了一些零碎的声音，好像有拍背的声音，好像有男子怒骂又有些焦急的声音，只辨的出几个字“妈的”“萧”“死”，她便留了个心眼。
　　但着急赶路的人，听不见。

　　等姜芊眼前的画面再次清晰，便看见萧端丞跪在地上，衣衫上染满鲜血，蓬头垢面满脸涕泪地对着自己磕头，嘴里不停说着：“大人！我错了！别杀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姜芊这才观察起远处，躺着七横八竖的尸体，看衣着是萧家男丁和押送他们的人。
　　走近点看，发现这可是上品宝剑的刀口，切口整齐，干脆利落，看来修为不错。

　　嗯……没我厉害。
　　姜芊默道。

　　只是一个修士好好地干嘛把他们都杀了，徒留萧端丞这一个小孩。

　　转过身，姜芊发现萧端丞是对着两位修士磕头，一位身着黑底红纹烈焰长袍，另一位身穿青衣其上仅绣有墨绿叶纹，二人腰间皆有佩剑，还挂着不同的通行令牌，想来是来自不同宗门。
　　毕竟这是天乾尊的识海，姜芊猜测青衣男子便是天乾尊了。

　　少年天乾尊对着那黑衣男子道：“宗主只让我们将他带回去，你为何把他家人都杀了？”
　　黑衣男子不屑地轻嗤一声：“那是你们天青宗的规矩，关我们金麟宗什么事？再说了，他那些家人活下来有什么用？好了，现在把他带回去不就是了。”
　　少年天乾尊想来不想多事，只好点点头，允许那黑衣将萧端丞就这样带回去了。

　　二人御剑回宗，姜芊却看见萧端丞忽的不哭不闹，反而小小地叫了那黑衣男子一声：“太傅。”
　　姜芊心里一紧，这黑衣男子就是那个太傅？难道五百年前，就有宗门修士下凡搅乱人间了？

　　五百年前，凡人修仙坎坷异常。修士修炼的好，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四尊六君的，四处斩妖除魔，或是建立自己的宗门，都是颇受人赞赏的，甚至青史留名；修士修炼不好，要么被没收修为重回凡间，要么就是用着家底死学，直到家底用空还是没有成才，还是要滚回凡间，与科举相比，都不知哪项更难。
　　以前不少修士在宗门修为不长进，却又比凡人更为卓越，便逃出宗门，隐去修士身份，在凡间混得风生水起。
　　然而一旦被发现，便是绝对的死罪。
　　混到朝廷上的，甚至还留在宗门里的，胆子是真的大。

　　那二人带着萧端丞进了金麟宗的大殿，殿上四位宗主居上位，此为四尊，其余宗主按修为高低顺次坐下，这是六君。
　　而剩余小门小户的宗主，只得在场外旁听。
　　大殿中有不少修士带着孩子等待四位仙尊发话，有男有女，那真是个美好的时代。

　　等他们说完长篇大论后，姜芊便明白了。
　　这些孩子天性纯良，是当徒弟的好料子，宗门见不得他们受苦，修士将他们从苦难中救出来，这本心倒是好的，但做事的修士又有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
　　再说了，这选徒弟的事情，怎么能只凭孩子可怜，就这样草率的决定了？

　　此后，萧端丞去了金麟宗，在天乾尊的视角里，很少能看见萧端丞的身影。
　　偶尔看见，也是萧端丞在刻苦练剑，但得到的成绩却不好，没有什么成果。
　　即便如此，宗门也不曾放弃他。
　　慢慢地，姜芊发现萧端丞的身上总会出现大大小小明里暗里的伤口，她觉得他一定是被同师门的欺负了，练功可练不出来这么多伤。
　　姜芊都看得出来的事，他的师父不可能看不出来。

　　几年过去，萧端丞的修为不见长进，但却慢慢地被人孤立欺凌，身上脸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但宗门还是没有放弃他。
　　这天，天乾尊正好出门，终于是在路上看见现行，萧端丞的师兄带着几个人又来围堵着萧端丞，姜芊以为他们是要像往常一样嘲讽萧端丞一番，这次却不是。
　　师兄一拳打在萧端丞的脸上，暴躁地吼道：“凭什么？！你这个修为低微的杂种赖在宗门这么多年？！我他娘的就是失误了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就要把我赶下山去！”

　　这话说的好听，但萧端丞是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师兄，品行不端，修为也算不上上乘，宗门把他赶下山去也是情有可原。
　　见到萧端丞一脸不在意颇有骨气的模样，一群人更是怒火中烧，围着他拳打脚踢起来。

　　当局者清，旁观者更清，姜芊也看得出来，也因此更是好奇，在这个凭修为说话的地方，萧端丞是如何被留下来的。
　　毕竟这一批弟子本性良善但修为低微的人也不少，有人受不了被冷眼相待自请下山，有人过得好好的突然就因修为低微被赶下山去，只有萧端丞这个闷声受气的被留了下来，这实在是不寻常。
　　姜芊正想着，便看见天乾尊上前制止了。
　　以前是天乾尊懒得管，但现在嘛……听说天青宗宗主大限将至，新的宗主将要选拔，天乾尊要想成为天乾尊，那他就不得不管。

　　少年天乾尊做事简单粗暴，上去就是一道剑气劈开人堆，揪着那领头师兄的领子，一言不发地朝着戒律堂走去，后面的人只好瑟瑟地跟上去。
　　萧端丞顶着那张肿的老高的脸，习以为常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面无表情地看过自己的每一块青紫，偶尔有些流血的伤口，倒让他笑了一下，这么多年，那些人早就知道打人如何打的人痛不欲生又叫人看不出来，今天倒是气急了。
　　他只能习惯，在这个看似救赎实则冷漠残忍的宗门。

　　姜芊看得不是滋味，这让她想起一个人……呵。
　　即使她并不觉得萧端丞的身世会有多好，亲眼看见他凄惨的样子也让人难受。
　　要是早生几百年就好了，不知道能救多少人呢。

　　片刻后，看着萧端丞若无其事地走到戒律堂，姜芊才回过神来，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她倒是真的善良。

　　自那以后，那群师兄师弟被赶下山去，萧端丞的生活如何，姜芊也不知道，他们再也没见过。

　　回忆极速前进，姜芊什么都没看清，就只能看见自己熟悉的情节，萧端丞周身灵气萦绕地站上苍琅台，长袖一挥，昭告一统凡间修真界，台下众生欢呼。

　　在震耳欲聋的人群欢呼声中，姜芊意识回笼，发现殿外天光大亮，眼前是天乾尊的身影。
　　“有些东西，道长不想告诉我，我便不问了。”
　　虽说想知道的都没知道，但天乾尊所说有因才有果也不错，日后必有回响。

　　天乾尊微点头，脸上表情不变，但语气难掩不屑：“你还是先见见殿外那位吧，你留此一夜，她快把这山掀了。”

　　姜芊眼睛一亮，从蒲团上爬起来，向初露白日的殿外跑去，那里确实有一个人影，她边跑边笑说：“道长若不想见我，小女也就下山去了！”

　　道长依旧笔直地坐在老子像前，不忘告诫姜芊：“她是一把好刀，但很难掌握，姜女侠，谨慎行事，莫要失手！”

　　姜芊走到殿门外，踮脚，一手揽过司捻的肩，少女清亮的声音响彻大殿：“多谢仙尊指点！”

　　天乾尊脊背微动，不知心是否有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