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兮，归去兮》陌倪幸

7、静女其姝，初长成（1）

　　翌日清晨，桃夭被一阵一阵的吆喝声吵醒。她翻了个身，用被褥捂紧双耳，但如鸡鸣般尖锐的吆喝声，金银铜铁等物件的撞击之声还是隐隐传入耳中，让她睡得好不安稳。
　　桃夭裹着被子，嘟嘴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想听听这扰人清梦的声音到底从何而来。仲然她竖尖了耳朵，也只能隐约听见那故意拔高了几个音调的“赐”和“赏”字。桃夭被扰得不得安睡，负气地掀了被子起身。
　　察觉内室有动静，小湘儿在帘外轻声询问。得到桃夭的回应后，小湘儿捧着一件绣着翠绿衣边的鹅黄色裙裾掀帘而入。
　　为了不再闹出昨日的笑话，桃夭两手一摊，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小湘儿熟练地替桃夭穿好鞋子和衣裙，伺候她洗漱，又替桃夭梳了个精致的少女发髻，最后取出胭脂为桃夭上妆。
　　桃夭一边由着小湘儿捯饬自己，一边犹疑这身装扮会不会太过隆重些，只是王族向来规矩甚多，桃夭不好多问。
　　不待桃夭多想，小湘儿已经帮她穿戴完毕。小湘儿将一面铜镜递到桃夭面前，笑道：“公主您瞧瞧，这样的装扮可还满意？”
　　桃夭瞄了一眼镜子，朱唇轻启，微微讶异。镜中的人儿一袭黄衣，略施粉黛，端庄而不失灵气，娇娆却并不冶艳，哪还有半分村野丫头的模样。桃夭痴痴地看着，唯恐是自己眼花。
　　小湘儿嘴角噙着几分笑意，禀道：“公子今早遣人过来，让公主起身后移步至议正厅。”
　　桃夭从自恋中回过神来，微微颌首，她正想瞧瞧外头何事喧哗。

　　议正厅的大门处，一排排宫人鱼贯而入。每位宫人手中都端着一个盘子，盘中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
　　桃夭从两列宫人之间穿行而过。她前脚刚踏进议正厅的大门，后脚还未来得及收回来，一名尖嘴猴腮的宦官就堆着满脸谄媚的笑意迎了上来：“恭喜妫翟公主，贺喜妫翟公主，这些都是大王赏赐给公主的贺礼！”
　　桃夭听出正是此人尖锐的吆喝声扰了她的清梦，不由得眉头微颦：“贺礼？”桃夭听得一头雾水。
　　“再过半月就是公主十五岁生辰，也是公主的及笄礼。这些是君上赐给公主的生辰贺礼。除了这些，大王还特意遣来宫中最德高望重的滟姑姑来教□□及笄礼的流程和礼仪。”
　　桃夭“嗯”了一声，自顾摆弄一个五彩琉璃盏，甚是新奇有趣。只是这些赏赐之物不过摆着好看，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实际用处，桃夭走马观花地玩赏一番，便将这些玩物晾在了一旁。

　　接下来的半月光景，果然不出妫完所料，将桃夭好好折腾了一番又一番。
　　那宦官口中德高望重的滟姑姑正是当年陈夫人的陪嫁媵女。桃夭是她前主子的遗孤，滟姑姑自然对她寄予了厚望。想当年，陈夫人未嫁之时，就以端庄娴静之仪，诗书礼赋之才艳绝宛丘。未到及笄之年，城中就有不少贵族公子登门求娶。无奈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求娶之人都被一一婉拒了，直至先君妫林的出现。
　　陈夫人在及笄礼上初遇妫林，便对他一见钟情，情根深种。陈夫人嫁予妫林后，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宾，相互扶持。
　　当日，陈夫人难产死去，小妫翟从此不知所踪，滟姑姑心中悲痛万分。滟姑姑美其名是陈夫人的陪嫁媵女，事实上不过是府中下人，自然没什么资格过问小妫翟的下落。后来，妫林成了陈国国君，她受恩典，入了陈宫，成为君上的女御。在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久了，很多事也就淡忘了。
　　如今，看到亭亭玉立的桃夭，就仿佛看到当年待字闺中的陈夫人。滟姑姑翘首期盼桃夭能在及笄礼上再现陈夫人当年的风采，在教习礼仪上，难免对桃夭严厉了些。
　　可惜，桃夭不是陈夫人，亦无心做陈夫人那样德才兼备的奇女子。半个月的足不出户，千锤万凿，只能将她这只山凤凰硬生生地困成了笼中鸟，却无法令她浴火重生。
　　滟姑姑到底是宫中的老人，面对桃夭这般孺子不可教的学生，换做他人，早该拂袖而去了。她却始终面不改色，连一丝不耐烦都未曾显露。
　　五更鸡鸣，滟姑姑总是雷打不动地将桃夭从周公之梦中拉扯回来。天光初露，晓星渐沉，更是风雨不改，准时端坐学案前，监督桃夭上早课。
　　早课的内容无非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工那些约束女子言行的条条框框罢了，无聊至极。即便如此，桃夭依旧每日抹黑早起，按时出现。不为别的，仅仅因为只有习完了早课方能用膳。
　　早膳安排在卯时。卯时一过，滟姑姑便会命人撤走膳食。错过了早膳的时间，就只有挨饿到午时才能用上午饭了。更要命的是，王侯士族们吃饭的规矩繁冗复杂。每一道菜，每一样餐具都有各自的摆放位子。不论你是饥肠辘辘，还是时间紧迫，都要规规矩矩地用羹匙或玉箸一小匙、一小块地取食。每道菜三小箸，不可贪吃，但又不能不尝。一顿饭下来，饭没吃上几口，光听到滟姑姑在耳边絮絮叨叨：不可以大口吃饭，不可以吃得啧啧作响，不可以啃骨头，不可以喝肉汁，不可以……桃夭简直要怀疑自己十几年的饭都吃错了。
　　早膳过后，开始学习及笄礼的流程。在桃夭的幻想中，及笄礼是个唱唱歌，跳跳舞，交交朋友的场合。可惜现实总不随人愿，真正的及笄礼不是跪，就是拜，还要不断地换衣服，上头饰，着实麻烦。所幸御寇应允在及笄礼礼毕后给桃夭加办一个生辰小宴，让她尽情地载歌载舞，桃夭这才略微展颜。
　　既然无法出门，桃夭唯有寄望有人能记得她一下，关心她一下，最好还能探望她一下。可惜，在桃夭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其他人也不怎么闲着。作为及笄礼的主要负责人，太子御寇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时不时地陪着熊赀出城转悠，吃吃喝喝什么的。而既是朝中重臣，又是王族子弟的妫完自然要一起陪同。美其名曰：热情款待来使，了解风土人情。当桃夭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不以为然。
　　对桃夭来说，见不到妫完和御寇也算不上什么事儿，毕竟，自己同这两位哥哥相识不久，谈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可当爹当娘还当师父的人就不同了。别看师渊性情清傲，似那空谷幽兰，旁人不敢与之亲近。桃夭对师渊可没有别人的这种敬畏之心，从小捉弄耍赖使性子轮番上阵，过后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拉着师渊坐在杏树下聊她的少女心事。
　　可自从师渊重掌大卜之职以来，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天蒙蒙亮就入宫，掌灯时分也不见回来。偶有宫人来报，大抵是说大卜大人公务繁忙，不回来用晚膳了，甚至直接留宿观星阁中。如此一来，每每被滟姑姑逼急了，桃夭连找个诉求之人都没有。

　　又是一阵“喔喔”的鸡鸣之声。
　　现在只要听到鸡鸣的声音，即便在睡梦之中，桃夭也会浑身打一激灵。
　　桃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珠子盯着天花板骨碌碌地转。一朵乌云徐徐飘来，徘徊在头顶，终不见天日。桃夭长叹一声，逃避似的重新合上双眸。
　　没过多久，帘外传来一声试探的叫唤：“公主。”
　　桃夭翻了个身，不想答应，帘外之人却没有要放弃的念头，又唤了一声：“公主，天顷刻便要亮了，该起身了。”帘外之声恭敬、平缓、不可抗拒。
　　纠结片刻，桃夭深吸一口气，翻身而起，答应道：“姑姑，我已经起来了。”
　　滟姑姑掀起帘帐入内，身后还跟着小湘儿和两个未曾见过的侍婢。未等桃夭开口，滟姑姑先说道：“公主，今日妫完府有贵客来访，学礼之事暂停一日。公主用过早膳，需和公子完一同去迎接贵客。”
　　桃夭眼中闪过一丝逃过一劫的笑意，却故作淡定地整理衣衫，看似随口问道：“什么贵客如此重要，需我和妫完哥哥一同迎接。”
　　滟姑姑嘱咐道：“回公主，是楚子熊赀到访。公主今日需打扮得隆重些，言谈举止也要端庄得体，凡有不明之处，公主就先看公子完是如何做的，再跟着做，万不可失了我陈国礼仪之邦的体面。”
　　滟姑姑一边说，桃夭一边点头应和，但除了熊赀二字以外，其他叮嘱的话，桃夭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熬了十多天，盼了十多天，终于有人解救她于水火之中。想到这里，桃夭便觉得心中所有的郁结一下子都消失了。
　　桃夭难得不厌其烦地配合侍女们在她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里衣、纱衣、裙裾，还束起了腰身。她打量着铜镜中那张华服映衬下略显素净的小脸儿，若有所思。半晌，桃夭回过神来，从床底翻出一个木箱子。
　　打开箱盖，侍女们微微一愣。
　　木箱内装的是前些日子陈侯杵臼赏赐给桃夭的礼物。君上的赏赐，不仅仅是稀世珍宝，更是地位和荣耀的象征。其他人都恨不得将它们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桃夭竟将它们通通扔在了床底，着实让她们费解。
　　桃夭懒得去在意别人讶异的目光，自顾精心挑选了一只白玉簪花点缀在发髻上，点上红唇。她冲着铜镜晃了晃脑袋，头顶上的簪花珠翠叮叮咚咚，发出银铃般的脆响。桃夭听着这悦耳的声音，露出愉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