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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静女其姝,初长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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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桃夭带着小湘儿去议正厅找妫完。路过舜华园时,听到园子有动静,桃夭转头看了眼,发现妫完正在里面练剑。她眼珠子骨碌一转,想着吓唬妫完,于是吩咐小湘儿留在原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进园子。
随侍的老父站在园门口,看见桃夭,正要向她行礼。桃夭打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桃夭绕到妫完身后,准备待他转身时跳出来,可桃夭呆住了,扶着手边的木栏,看得着迷。
妫完执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出身贵胄的王侯公子,倒更像个江湖剑客。没有华而不实的招式,一柄青铜短剑刺得干脆利落,招式变幻诡谲。剑风扫过之处,花叶簌簌而落,片不沾身。
渐渐地,妫完的身形招式在她眼前变得模糊,另一个身影却越发地清晰。
春日的午后,日光融融。
杏花树下,一袭白衣缥缈,负剑而立。倏而风起,师渊气凝丹田,乘风而上。剑出鞘,薄刃切,足尖在杏枝上蜻蜓点水。师渊一个凌空翻身,手中长剑随身挥动,点点杏花绕身旋落。
师渊的剑不似江湖人的剑。剑客与杀手的剑以厚重居多,或多或少沾了些血腥气。师渊的剑薄如纸,轻如羽。剑身光洁如新,不曾吻血,没有一丁点腥锈味。师渊也非行走江湖之人,丝毫没有凌冽之意。周身气息温和浅淡,招式如羽如水。剑气带起了风,不过让花草轻轻一折,随风舞落。他的身段极轻,若无风动,大概很难察觉到他的剑气。
这样的剑不是杀人的剑。
师渊之意,意在舞剑。
杏花树下坐着一个穿粉色衣裙的豆蔻少女。她将双手捧在半空中,接住舞落的杏花,娇笑道:“师父,今晚我们做杏花豆子粥吃。剩下的花瓣再做些杏花糕和杏花甜饼,好不好?。”
师渊眉眼间溢满了笑意,却摇头作出一副深感遗憾的样子,叹道:“本想着夏季之时,杏花结了果,可以制些杏仁、杏脯果子吃。可如今花都让你摘去了,看来今年是吃不着果子了。”
桃夭笑意更浓,娇嗔道:“花明明是师父您摘下来的,没果子吃怎么能赖上我了呢?”
师渊一愣,一时语滞。着了徒儿的道,师渊万分无奈地摸了摸鼻尖。这耍赖的功夫也不知和谁学的,小妮子摇着自己的胳膊说那杏花又香又好看,如果能弄下来尝尝就好了,还对他扑闪扑闪着大眼睛,不是明摆着让他去摘杏花吗?
桃夭扑哧一下,不由地笑出声来,惊动了一旁练剑的妫完。
妫完收起剑,调稳了内息,朝着桃夭走来。豆大的汗珠从两鬓滴落,胸前的衣衫也被汗渍所浸湿。
桃夭从袖中掏出罗帕递给妫完。
妫完看了一眼,笑着将桃夭的手推了回去,抬起手直接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珠,问道:“何事笑得如此高兴?”
桃夭将罗帕塞回衣袖中,抬眼扫过妫完身后满地花叶,笑道:“好看!因为好看,所以情不自禁地笑了!”
妫完以为桃夭在夸赞他的剑耍的好看,谦逊道:“妹妹谬赞了,只是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也会喜欢看舞刀弄剑。”
舞剑……
其实,今日之前,桃夭只见过师渊一人舞剑。她还见过村口王屠户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样子,那叫一个惨绝人寰,惨不忍睹。也见过忽然有一天路过杏花村歇脚的虬髯客,他的大刀往木桌上一拍,吓得茶馆的店小二身子抖若筛糠,实在粗鄙。对于桃夭而言,唯有师渊那样的剑姿才配得上一个舞字。
桃夭摆摆手,从半扶半倚栏杆的姿势中站直了身子,笑道:“也不是每个人舞剑我都喜欢看。对了,听说今日熊赀会来造访,滟姑姑大清早地让我起床梳妆打扮,还放我一天假,哥哥不去准备准备,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此练剑?”
妫完点点头道:“也差不多时候去迎接楚国使团了。”他转头向站在一旁的老父吩咐,“准备一套庄重点的礼服。”
曾叔领了命退下。
妫完扫了一眼,问道:“我不是派了小湘儿贴身伺候你吗,怎么没把她带在身边?”
桃夭指了指园外,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我怕两个人的动静太大,打扰到你练剑,就让小湘儿在外面等我了。”其实她是怕两个人目标太大,一下子就被发现了,桃夭转移话题,“不过妫完哥哥,小湘儿看起来比我还小,你怎么让一个孩子来伺候我呢?她这么小就被送来当婢女,怪可怜的。”
妫完微微笑道:“正因年纪尚小,才把她派给你当贴身婢女。估计你也不是个会使唤人的主儿,权当给你做个伴,彼此照应。”
桃夭拍拍胸脯,表示让妫完放心,自己会好好对待小湘儿的。
妫完柔声道:“我先去换身衣服,你到正门口等我。”
桃夭点头答应。
说罢,两人往舜华园外走去,暂时分道。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妫完换了身青色深衣礼服,将乌发高高束起,带着府上一众门客前来。走至桃夭身边,妫完叮嘱了几句:“今日见到熊赀千万不可直呼其名,需先行礼,然后尊称他为楚子。”
桃夭不解地问妫完:“上次出游之时也没有这些规矩,他相处起来很是随和,不像是会在乎这些虚礼的人。”
妫完道:“今日与往日不同。当日我们是微服出行,彼此可以是倾盖如故的朋友,不拘小节。今日,他带着使团前来,身份是楚国国君,而你我是陈国的公主和朝臣,一言一行是国的象征。”
桃夭似懂非懂地点头。
众人等待了半个时辰。敬仲府门前人来人往,楚国使团却连的半个影子都看不见。
桃夭倚在妫完府门前的石狮子上,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盯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行人。门客们严肃又紧张的表情中透露出几分倦怠的神色。独独妫完一人依旧站立如松,目光如炬,没有丝毫困倦之色。
突然,一名虎贲军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窜出来,快步跑向妫完,躬身回禀道:“楚国使团已过正阳街,顷刻便到。”
妫完听完后挥手让他退下,正色道:“所有人,准备迎接。”
桃夭立马提起精神,捋了捋衣裙,正了正发髻站到妫完身边,翘首张望。
果不其然,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踏声从远处传来,五匹雄赳赳气昂昂的战马拉着一辆红黑华盖的辂车位列队首,由斗丹和彭仲爽两名大将骑马左右护航。辂车后跟着十二辆副车及九九八十一名侍从,声势浩荡而来。
使团的车马在妫完府门前停下。斗丹和彭仲爽翻身下马,大臣们也纷纷从副车上下来,跪于车马旁。
一名男侍躬身掀起辂车的帷幔,车下跪着一名宦官,熊赀踩在跪在下首的宦官背上,神采奕奕地从辂车上走下来。
妫完带着桃夭和一众门客向熊赀施礼,熊赀也还了一礼。三言两语的客套话后,妫完做了个“请”的姿势,熊赀与使臣跟随妫完入府,余下之人原地待命。
妫完领众人到议正厅。
议正厅内一早就熏着上等的沉香。众人踏进议正厅内,一股沉静而高雅的清香缭绕,沁人心脾。
此时,侍女们奉上清茗。淡绿色的茶面上漂浮着两片尖尖的青叶,茶香随着蒸汽溢出,与沉香木的香气融为一体。
熊赀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味清淡,唇齿留香,入喉回甘。他中意地点点头,又啜了小一口。目光扫过墙边的木架子,熊赀放下茶杯,随手取下木架上的一卷简牍。翻开简牍,熊赀先是一愣,看着看着,眼底竟漫过一丝笑意。笑意正浓时,他沔了桃夭一眼,转而戏谑地看向妫完。
妫完不明所以,探身一看,也不由得一愣。
简牍上写的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妫完看了桃夭一眼,摇头解释道:“简牍所书并非楚子所想的那样。”
熊赀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哦?寡人是如何想的?”
此时,桃夭也看到了简牍上的内容,两颊飞红,颔首躲避两人的目光。
妫完趣道:“以竹简上斑驳的痕迹来看,已有些年头,而我与妹妹相认却不足半月。虽说这诗中女子不是妹妹,但她确实宜室宜家,楚子可是有意与我陈国结好?”
妫完刚说完,桃夭一跺脚,娇嗔道:“妫完哥哥……”
众人皆笑着附和。熊赀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既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桃夭突然想到妫完初见她时的失态,眨巴眨巴眼睛,微微勾起唇角,道:“我明白了。第一次见面时,你那样盯着我看,是因为我的名字与诗中女子相同?亦或者我与她长得相像?”
妫完一怔,嘴角咧出一个苦笑:“凑巧罢了。年少时偶然听到民间传诵的歌谣,觉得很有意思,随手记下来而已。”
熊赀看着妫完默默取过自己手中的简牍,卷起,放回木架上,嘴角依旧噙着几分笑意,道:“看来又是一段少郎钟情,少女怀春的故事。”
妫完淡淡一笑,并不回应。
离开议正厅,沿着长廊一直走可以到舜华园。园内铺了一地的落花与落叶,空气中还残留着游丝般微弱的剑气。
此园名为舜华,却不只有木槿这一种花,光是常人能叫得出名字的花就有数十种。之所以以舜华为名,是因为鸟瞰整座园子本身就是一朵木槿花,更因木槿花虽不起眼,但在这园中几乎无处不在。这里三五枝,那边一小簇,着实让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木槿有五瓣,花瓣所处的位置分别以梅兰竹菊以及木槿作为主题。春兰,夏竹,秋菊,冬梅,每一个季节都有繁花盛放,使园子不至于失了生趣。
园子中央坐落一汪清池,状如弦月弯弯。碧波之上摇曳着片片苍翠的莲叶,含苞的睡莲静卧其上,宛若睡梦中的少女。莲池后面是一座人工雕砌的石山,两者镶嵌,构成一个花蕊的形状。石山上开满了淡红淡粉色的海棠花,似飞霞,似红晕,娇鲜欲滴。而海棠的红却不及牡丹的艳。在海棠的簇拥和翠叶的托付之下,三五朵富贵牡丹花傲立山峦之巅。小家碧玉温婉俏丽与大家闺秀优雅贵气交相辉映。
假山周围环绕了层层松柏。松柏苍直笔挺,郁郁葱葱,俨然一副花之守护者的姿态。
莲池中筑着一间水榭,依山傍水而立,绰绰约约。水榭内空间不大,所摆之物也不多,目及之处仅有四件大物,右侧琴架子上架着一张六弦古琴,正前方的案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木架子上挂着一幅《高山仰止彩云追月图》,以及头顶上挂着刻有“邀月亭”三个大字的木匾。
棋局摆在正中央,一下子便吸引了熊赀的目光。乍看之下,黑子来势汹汹,几乎以合围之势将白子团团围住。然而,这盘如同猫鼠游戏的棋局里,白子仿佛能够洞悉对方的阴谋,每每到了关键之处,白子总能找到黑子最为薄弱的地方,突出重围。如此你追我赶,黑子看似占了上风,实际上两子僵持不下,谁也没讨到便宜。
熊赀研究了半盏茶的功夫,亦没能找到破局之法,于是乎将难题抛给了一众的大臣。大臣们也未能有解,一个个搔首踌躇,面面相觑。
熊赀面露不悦道:“小小棋局,竟无人能解?”
妫完笑道:“楚子勿需自恼,这可不是普通的棋局。这棋局我与府上的先生们研究了几日,至今仍未破解。其中的玄妙之处,估计要等师大卜替我们解答了。”
熊赀半眯着眼,问:“这是师大卜设下的棋局?”
妫完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前几日君上与师大卜对弈留下的棋局。两人整整下了一宿也未能分出胜负,君上便让大臣们一同参详。”
“可有人能解?”
“未解。”
熊赀盯着棋局,突然展眉一笑:“这黑子来势汹汹,而白子如灵蛇出洞,寡人猜测陈侯用的是黑子,师大卜用的是白子,对吧。”
妫完颔首:“楚子猜的不错”。
得知始末,熊赀不再纠结于棋局之上。
此时,荷塘烟波,山色空濛。有善琴技者抚琴助兴,琴声袅袅。熊赀棋兴已起,于是命人重新摆了副棋。
熊赀让手下大臣与妫完的门客对弈,自己坐上观战。两盘下来,一平一负,楚臣输给了妫完的门客。输棋的楚臣感到心悸,面色灰白,不时用余光偷觑熊赀。之后,有人提议投壶。斗丹一人连胜三局,脸上带着几分洋洋得意,这才一扫刚刚输棋的阴霾。而至始至终,熊赀都面带三分笑意,看不出有一丝愠怒之意。
桃夭向来不喜下棋,对投壶这种贵族游戏也只有三分钟热度。是以,当大家兴致正浓时,她恰好逮到机会,偷偷溜走。
因为楚子熊赀的到来,妫完府内戒备森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圈。想要溜出府是不可能的,桃夭只好在府内寻些乐子。
桃夭虽在妫完府上住了有小个半月,但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都在学礼。偌大的府邸,她竟一次都没有游赏过。
今日府内的人手大都被遣去伺候宾客,桃夭游荡了半盏茶的功夫,都见不到几个人影。越往府中深处走,越是静谧冷清。桃夭走过一条甬道,甬道后是一座覆斗状的观星台。登上观星台,可将整个妫完府尽收眼底。
此时,高台上已站着一人。那人乌发披肩,白衣飘飘,背对着桃夭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像极了师渊。
桃夭心中激奋,冲上去拽住男子的一只宽袖,笑道:“师父,你回来……”话还未说完,来不及收回的笑意便化作一丝尴尬凝在了嘴边。
那白衣男子不是师渊。
白衣男子低头看向被扯得有些发皱的袖子,微微蹙眉。他打量桃夭一番,确定毫无印象后,半举被拽着的衣袖,冷冷吐出俩字:“松手。”
桃夭看看他,又看看自己那只被顺带拎起的手,迅速放开了衣袖,尴尬道:“抱歉,抱歉,我认错人了。”
白衣男子并未接话,而是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桃夭。
桃夭被这眼神盯得发怵,不敢与他对视。
白衣男子突然伸手轻轻抚过桃夭额间的胎记,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何人?为何额间烙着我大楚图腾?”
桃夭没想到这陌生男子竟如此无礼,一时之间忘却了反应。桃夭不知白衣男子口中的大楚图腾为何物,见他着魔似的盯着自己额间的胎记,蹙起眉头道:“我叫桃……哦,不……”桃夭发现白衣男子的穿着并非陈国服饰,还一口一个“大楚”,她猜测此人多半是楚国来使。想起滟姑姑和妫完的叮嘱,桃夭顿了顿,改而正色道:“我乃陈国公主妫翟,额间之物是与生俱来的桃花状胎记,并非公子说的大楚图腾。”
白衣男子问:“你可见过大楚图腾?”
桃夭摇摇头。
白衣男子继续问:“你可曾听过火凤之精?”
桃夭又摇摇头。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说话却咄咄逼人:“火凤之精正是我大楚图腾。你既没见过大楚图腾,也没听说过火凤之精,那又如何肯定你额间的胎记不是我大楚的火凤之精?”
桃夭哑然,心里嘀咕着这家伙说话就像绕口令似的,也不怕舌头打结。桃夭不识大楚图腾火凤之精不假,但小时候听师父说过,她出生那日,整个宛丘的桃树都开了花,桃花争相竞放,片片红粉落入襁褓,从此便烙下了这桃花状的额间花。
不知这额间花为何会变成他口中的火凤之精,桃夭心中疑惑,反问道:“公子对大楚图腾如此熟悉,莫非是楚国人?”
白衣男子问完他想问的问题后,便似乎不太乐意说话,点一下头,权当回应了桃夭的问题,之后背过身去,眺望远方。
桃夭见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再多问。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桃夭循声而望,小湘儿急匆匆地踏着石阶而上。
小湘儿小跑过来,向桃夭匆匆施礼,道:“奴儿见过公主。”
桃夭扶起小湘儿,问道:“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湘儿回答道:“回公主,公子完发现您不见之后,正命人四处寻找公主您。”
本想着今日所有人都围着楚子熊赀转,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才侥幸地中途开溜。如今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发现了,桃夭头疼地扶着额头,赶紧道:“好吧……我马上回去。”
刚走了几步,桃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回身而望,发现身后空空荡荡,连个影儿都没有。桃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砌的围墙边向下望去,观星台下也是空无一人。刚刚与她说话的白衣男子竟凭空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
“公主?”小湘儿有些着急,轻唤了一声,“您要找什么吗?”
桃夭思忖片刻,回过身来摆摆手道:“没什么了,我们走吧。”
此时已接近晌午,招待楚国使者的筵席在琼宇阁左右一字排开。
桃夭缩在门边,猫腰往里探头,打算趁着众人觥筹交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躲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对付完这场饮宴便罢。不料,她前脚刚伸入门槛,后背就打了个激灵,突然感到头皮发麻。桃夭心虚地微微抬头,正好撞上了妫完不悦的目光。桃夭心底一沉,目光落在妫完旁边唯一一张空案上,轻叹一口声,赶紧老老实实地溜到妫完旁边的位置坐好。
妫完回过头,只字未说,反而端起酒樽,礼貌微笑着与熊赀遥遥相敬,然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熊赀亦举樽将酒饮尽。
不知是没有发现桃夭的中途离开,还是假装不知,一切如常。依旧是敲钟击缶,云袖翩翩,琼浆玉露,酒肉池林。一场极尽歌舞升平的筵席里多少真心,多少恭维,多少其乐融融,多少笑里藏刀,不得而知。
如此喧闹一直持续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众人簇拥着熊赀走出妫完府的大门。
熊赀步履虚浮,走得摇摇晃晃。站在他身后的斗丹想要上前搀扶他上车,却被他一手拨开,口齿不清地嚷嚷道:“你走开,寡人自己可以。”说着,熊赀一个趔趄,险些从被他当脚踏的宦官身上摔下来。幸好斗丹就站在他身后,伸手扶了一把。熊赀胡乱一抓,抓住了斗丹的肩膀,顺势歪坐到辂车上。他虚浮地在空中挥一挥手,示意车队返程。
斗丹拱手拜别,随即翻身上马。乘着月色,车队浩浩汤汤地没入黑夜之中。
送走了楚国使者,桃夭提到嗓子尖上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转头却发现向来脾性温和的妫完此时面色沉沉。桃夭自知今日差点酿成了大祸,垂头站着,等待被教育一番。
妫完看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气已消去一半,但仍板着脸道:“你可知错?”
桃夭不吭一声,只顾使劲点头。
妫完拧着眉头,沉声道:“回答我。”
桃夭心下一惊,赶忙道:“我错了。”
妫完道:“错在何处?”
桃夭的声音小得跟蚊蝇一般:“我不该一声不响地溜走。”
妫完道:“你可知事情的严重性?”
桃夭微微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她虽不懂庙堂上的暗潮汹涌,但察言观色还是懂的。能使得妫完动怒,滟姑姑再三嘱咐的事情,定不会是小事。
少顷,妫完叹了口气,语气缓和道:“所幸今日无人计较你的行为,我也就不再追究此事。不过,三日后就是你的及笄礼,这三日你就跟着滟姑姑认真学礼,不得出门。”
桃夭赶紧点头如捣蒜。
妫完温和道:“进去吧。”
桃夭立即转身进门。妫完看着桃夭的背影,面色凝重,暗道:初生牛犊无所畏,可这宫门似海,又能容得下多少无畏、无惧、无邪。人终归是要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