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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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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相眨眼的同时,韩崎也眨了一下眼。
他眨了一下眼,一滴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是何相的血。
何相那具失了头颅的腔子喷着血,重重砸在地上。他与韩崎站得近,鲜血溅满了韩崎半身。韩崎满脸满眼都是热的血,新鲜的血竟这样热,烫得他眼睛生疼。他隔着一片血色向前望去,武安侯、宁沧,和那只鲛人,都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漠然地看向他。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清,面前这三人中,究竟是谁出的手。
他抬起右手,不急不慢地用袖子蹭干净眼睛里的血,借着动作的遮掩,一枚鸣镝从左小臂滑落下来,落在他的手心里。
“好歹也是曾经的国相,武安侯竟也像砍瓜切菜一样,手起刀落,说杀就杀了。我这个做皇子的,是不是也要开始忧虑自己的性命了?”
韩崎拼命压着声音里的颤抖。他总有一天接过父皇从血里火里趟出来的权阀,总不能因为这点小阵仗就露出弱态来。他的手指紧紧捏住了鸣镝上的暗哨,向不远处茂密的山林看了一眼。只要按下去,那些隐藏在暗中保护着他的暗卫就会出现,将面前这三个逆臣贼子乱刀砍死。
对,他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自己满头满脸是血地站着,地上何相的躯体已经不再大股地喷血了,那些暗卫,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管了!韩崎将手中掐着的暗哨狠狠按了下去!
四下寂静无声,风吹动林间的树叶,发出阵阵空响。
泗柒的耳朵轻轻动了动。他踏前一步,凑到宁沧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宁沧的眼神落在韩崎隐在大袖中的左手上,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
“何相做国相的时候,倒还勉强算得合格。”地上的血缓缓漫过来,宁折铮低头看了一眼,向旁边迈了一步,让开了。
“只是有些时候,有些谨慎过了头,总显得有些畏首畏尾的。哦对了,”宁折铮抬头看向韩崎:“二殿下不用等那些暗卫来了,咱们师徒好久不见,想跟你好好说会儿话,不想有人来扰。”
“当啷”一声,那枚鸣镝从韩崎的袖管中滑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斩杀前任国相,清除皇子暗卫,难不成武安侯真像淳都近日里传言的一样,要……反?”将那个 “反”字砸出来,韩崎死死咬住了后槽牙。他并不是个轻易会被吓破胆子的草包皇子,事已至此,不管武安侯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都得挺住皇家的脊梁。他叫武安侯老师,是因为武安侯确确实实做过他的老师,教他兵法武艺,长达七年。
比起他那个哑巴的废物儿子来,说不定自己像他还更多一些。
想到这里,韩崎忍不住向宁沧瞥去一眼。
却见那小子正盯着地上笑着,用手肘捅了捅身后站着的那个鲛人,让他看地上那枚鸣镝。
[那倒是个好东西,听说发出的声音能传到几十里开外去。我们要不要也搞一个?以后我在房里用鸣镝唤你,你在后院也听得到。]
泗柒不敢出声,只微微地摇了下头,心里很不明白宁沧为什么总喜欢在这样的氛围下,去关心一些奇怪的事情。
宁沧撇了撇嘴,开始觉得有些无聊。
[问问老头子,既然他要跟二傻子聊天,那咱们能不能走了。]
泗柒犹豫了片刻。宁沧见他半天不动,侧过头来斜睨了他一眼,泗柒只好握了握拳头,踏前一步,凑在宁折铮耳侧低声问了出来。
宁折铮听完,回头看了宁沧一眼。
“不用回避。你从今天起,也是能戴冠的男人了,我要与二殿下说的话,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说完,他示意泗柒,将地上放着的锦盒捧给他。盒子里那个黑石的发冠上,溅了两滴何相的血,他扔了锦盒,将发冠拿在手上,将那两滴血用手指慢慢抹去了。
“二殿下,”宁折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你方才不是问我是不是要反,而是问我,是不是像淳都里最近传言的那样,打算要反。这很好,很聪明。一般的外臣即便此时真有反心,也会因为你的这一句话而乱了心绪。有胆量,有急智,我没有白教你。”
韩崎皱起眉,带着些狐疑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打算说什么。
“可如果今天是圣上站在这里,他根本不会问我。”
韩崎变了脸色。他这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地模仿父皇的一举一动,平生最怕的,就是有人对他说,你像你的母亲多些,你的哥哥,才最像圣上。
他咬着牙:“武安侯难道是说……”
“如果是你父皇站在这里的话,他会在地上这些刀剑里随便捡一把,朝我砍过来。”
宁折铮看着地上那些被烧得通红的铁器,脸上露出的笑,带着些怀念的意味。
“年轻的时候,我们常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我从来没把他当成皇子看过,打架的时候总是下死手,也没让过他。他武艺不及我,可嘴上从来不肯服软,被我摁在地上揍的时候,总是攥着拳头瞪着眼,说要诛我的九族。”
“我如今见他一面,要写上好几页的折子,层层递上去,他也不见得看得到,况且我这次要写的折子,恐怕没有人敢往上递。所以烦请二殿下等会儿回宫的时候,帮我向他带个话吧。”
韩崎心底长松了一口气。听武安侯的话,好像没有要挟他的命造反的意思。可他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武安侯说的话,背后的汗毛却瞬间立了起来。
“老师!”他嘶声喊道,甚至忘了在称谓上讲究:“你可知道一旦你说出来……”
宁折铮高高举起手中那顶黑石发冠,朝着地面狠狠砸去。
象征着及冠之好的发冠应声崩裂,碎渣飞溅,宁沧展开手臂用长袖挡着身后的泗柒,面上不带一丝表情。
“前几日我向陛下请旨,说沧儿眼看就要及冠了,请陛下费心。他很高兴,赐了一大堆东西下来,里面有一件拳头那样大的满绿青玉,陛下说收了好几年了,给沧儿做冠用。”
宁沧将手臂放下来,低头掸了掸袖子上的碎渣子。
“青玉是皇子们做冠专用的料子,不论陛下怎么宠爱沧儿,我却不能僭越。”
[老狐狸。]
宁沧弯起嘴角。
[明明都将那块玉打成冠了,只不过被我摔了,才现编出这些花样来。]
宁折铮听不到他的心声,接着说下去。
“这黑石的料子,也是几年前圣上赐下来的。拳头大的一块儿,可抵万金。”
宁折铮蹲下身来,捡起地上一片碎渣:“就这么一小片,买我身后这些破铜烂铁,可以买上百人之份。”
韩崎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武安侯……”
宁折铮第三次打断了他,将双手负在身后:“回雁岭一战,何廉越俎代庖,代开城门,引逃兵折回,将雁城十六万百姓置之不顾,雁城一夜被屠殆尽,生灵涂炭。何廉问本当凌迟。我念在他为国三十年的份上给了他一刀痛快,倒是便宜了他。”
“死一个何廉,算不得什么。老师,我还能……”韩崎说不下去了,宁折铮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他。
韩崎在那一刻才深刻地认识到,何相错了,完全错了。一个将老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
“七皇子作为中军参将,借军需敛财,以次充好,在战败不敌之时,竟带走三万中军主力,临阵脱逃,将回雁岭六城百姓全部扔给了大宛狼军。问罪,理应同斩。”
不光是韩崎,就连宁沧跟泗柒都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折铮。
“老师……”韩崎的声音颤抖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七皇子罪无可恕,不杀,难慰回雁岭万万冤魂,难慰从大宛手里拼死守着庸国国门的将士,更难让庸国百姓重新信任朝廷。”
“他逃回淳都后,就藏进了宫里。我本信任圣上的英明,急匆匆回淳都来,本是想着要守在圣上身边,在圣上问罪老七之后,安慰于他。”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没想到,陛下也会老,陛下也老了。人一老了,就会贪恋天伦。”
“他将小七藏进你母妃的娘家,拒了我四封折子,就是不肯见我。我等了他三十三天,想不到这个决定,要靠我来替他做。”
“他应该会恨我吧。”
二皇子跟七皇子是一母所出,那是韩崎血脉相亲的胞弟。他涨红着眼睛:“老七罪该当罚,父皇听完前线传回的消息,一夜之间半百了头发。老七回宫之后,父皇已经狠狠责打过他,板子上沾的血现在都没消掉。不仅如此,父皇还将他贬去了母妃的宗族,将他废为了庶人,让他一生再无承嗣可能!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武安侯也不能……”
“这样正好。庶人犯法,不必牵动宗人府,月底便能行刑了。”
“老师!!!”
宁折铮面无波澜地看向他:“我一天不回边锋,大宛复国的马蹄就会在国境上踏前一分。不知道庸国百万倾国土,保得住七皇子几天呢?”
韩崎愣住,双肩无力地垂落下来。
[*的,他*的!]
宁沧死死盯住宁折铮的后背,咬紧了牙。
[闹了半天,原来他是想杀皇帝的儿子。]
[老东西逼死皇帝的小儿子,转头回边锋打仗去了。泗柒,你猜宫里那位皇帝,会想要怎么对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