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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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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仪仗队伍寂静无声地走出了武安侯府的大门。来的时候带来的各色珍宝贺礼,如今还是依原样抬了回去。还多了两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后,抬着一扇盖着黑布的木板,黑布下,是何相没了头颅的躯体。
华盖大轿四面都是密不透光的帷帐,韩崎抱住自己的头,蜷缩在软塌上,一遍遍在内心向上天祈求着,回皇城的这条路,永远都不要走完。
演武场里,兵士们提着装满水的木桶,几次循环往复,将广场中央那堆武器架子燃着的火扑灭了。冰厂的工匠背来了新的冰块,替换掉那些已经融化的,摆在广场的四周。
泗柒蹲下身子,从那枚黑石发冠的碎渣里,挑出一些大一点的残片来,收拢在一起,重新放回了锦盒里。即便是摔碎了,但料子还是值钱的,就这么扔掉,太可惜了。
宁沧默默看着他捧着那个锦盒跑来跑去地捡那些碎渣子,终于等到他捡完了,扣上锦盒的盖子,走回自己身边来。
[跟老东西说,我要跟他去边锋。]
泗柒明显愣住了,双手抱着那个盒子,显得有些傻:“殿下……”
宁沧皱眉看了眼他的表情,一甩袖子,径直向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宁折铮走了过去。
泗柒吓得几乎三魂离体,左右看了看,将盒子放在了地上,小跑着追了上去。
宁折铮负手看着工匠们摆弄那些冰块,眼神却是虚的,不知道落去了何处。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着宁沧板着一张脸,立在了他面前。
他用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做了个滑动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然后用两根手指比了个“走”的动作。
是手语,“一起走”的意思。
宁折铮看着他的动作,语气淡淡的:“不要学这些哑人的东西。不是给了你一副喉舌吗?用他说话。”
宁沧眯起眼睛,泗柒从后面追上来,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正紧紧攥着拳头。
泗柒吞了口唾沫,匀了下气:“侯爷,世子说……世子这次想跟您一起回边锋。”
宁折铮闻言,侧目看了眼宁沧:“总不会是今日成了年,突然长了心性,想跟我去战场上历练历练吧。”
宁沧抱起手臂,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哟,敢情还记得今天是我生辰呢。]
这句话泗柒不敢转达,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老东西脑子一直都是疯的,所以刚才让我杀那个何相的时候,我没犹豫,也没放在心上。以他的权势地位,杀个前任国相,也算不得什么。]
他提起右臂大袖,袖剑的剑柄落在了他的手心。那剑的材质却很有些怪,像一根布条一样,绕了他的手臂几圈,紧紧贴住他的皮肤,可剑锋分明又是极利的,反射着阴沉沉的黑光。剑锋上有些血迹,是何相的,不可避免地粘在了宁沧的皮肤上。大声从上臂的袖管中探出头来,抓着宁沧的手臂,轻轻舔着那些半干的血渍。
方才正是这柄剑,从宁沧的袖管中滑出来,轻轻一扫,就要了何相的命。而宁沧所需要的时机,只不过是何相跟韩崎的一次同时眨眼。
剑名添香,因为出剑再收回,必定会将衣袖染红。
宁沧点了点大声的脑袋,不让它去舔那血。然后提着它脖颈上的一点皮,将它从袖管中拉了出来,回手扔进了泗柒怀里。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能疯到这个地步。皇帝对小儿子又打又罚,还断了他的大统,这摆明了是要豁出去保他的命。老家伙用边疆国事做要挟,硬逼着皇帝杀自己的儿子,完了他拍拍屁股去打仗了,皇帝还要用他,不敢杀他,那满肚子的愤跟恨,要谁来担着?]
大声一落进泗柒怀里,就直接钻进了他的衣领里。泗柒忍不住有些怕,但此时也顾不上它,只是小心斟酌着措辞:“世子殿下有些担心,圣上会不会将怒火……”
“怎么,我们两个是要换着儿子杀不成?”宁折铮好似蛮不在乎:“七皇子必须死,是因为他罪无可恕。你若不惹出什么事端来,老老实实呆在府里,没什么罪名,皇上为什么杀你?用什么理由杀你?”
宁沧实在忍不住,对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老爹,倒也不用拿我当傻子哄。皇帝要杀一个人,用什么办法杀不了?我能掉进水里淹死,也能吃一口饭噎死,说不定还能被街上的马车撞死。到时候你回来给我办丧事,皇帝说不定还能抱着你哭呢。]
泗柒绞尽脑汁将他的话翻译成能说给武安侯听的版本,几乎想要一头撞死:“侯爷,世子是担心,您一离开淳都,就等于整个武安侯府都没了依仗。到时候侯爷人在边锋,如果圣上真的想要对世子做些什么,恐怕……”
宁折铮看着宁沧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想的肯定不像泗柒代为表述出来的这么温和。他只是摇摇头:“圣上不会这样做的。”
[你回淳都之前,还以为他肯定会亲自解决七皇子的。结果呢?那是他的小儿子,是从出生起就被他捧在手心儿上长大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对自己儿子的生死漠不关心的。]
宁折铮看向宁沧。他用那双年轻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可泗柒却死死低着头,用手攥住自己的衣角不说话。于是宁折铮便知道,宁沧此刻想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可他也并不在乎。他只是拍了拍宁沧的肩膀:“我走了,你便是武安侯府的脊骨。你若也跟着我走,府里才是真正没了庇护。弟妹们还要靠着你,你不能走。”
“哦,对了。因为砸碎青玉冠罚你的那三十杖,记得去领。今日就要打完,我离开淳都前,你的伤得好。”
说完,他不再管宁沧,负着手慢慢朝大门走去。背着冰的工匠见他迎面走来,慌张地跪地行礼,他只是微微笑着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神态跟动作,确实是一个老人无疑了。
泗柒陪着宁沧,静静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宁沧突然朝着宁折铮背影的方向回过头来。
[父亲。]
“父……父亲!”泗柒有些着急地朝着宁折铮的背影喊着。宁沧很少这样称呼侯爷,于是泗柒替他叫了这一声。
宁折铮回过头来,见泗柒微微朝宁沧歪着头,认真听着他的心声,然后躬身,向自己行了一礼:“侯爷,世子想问问,今天是自己的冠礼,如今礼不成了,负责起表字的何相也死了,不知道侯爷,有没有字,能赐给世子?”
宁折铮皱起了眉,好像有些懊恼:“把这茬忘了,该让他说完表字再死的。”
“不过你也二十岁了,是该有字了。”他站在原地沉吟了一会儿。
“叫成蹊吧。我书读得不多,没法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你若不满意,就自己再改改吧。”
说完,他咳了两声,锤着自己的背,走出了演武场。”
宁沧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心声。
泗柒静默地等了一会儿,大声在他领口里钻来钻去,他有些难受,看着宁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试探着,小声开了口:“殿下,侯爷说的‘承希’,是哪个‘承’,哪个‘希’,你知道吗?要我去问问吗?”
宁沧终于动了动。他转过身来,将手臂搭在泗柒的肩膀上,手指堪堪擦过泗柒裸露在外的脖颈。
泗柒稍微觉得有些别扭,刚想偏偏头,衣领里突然动了动,大声闻到主人的气味,顺着泗柒的衣领爬了出来,抓住宁沧的手,钻回了他的袖子里。
宁沧将手臂收了回来。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成蹊’呗。他懒得多费脑子,只因为我是哑的,就想到了这个词,然后胡乱拿了两个字套给我。]
“殿下……”泗柒观察着宁沧脸上的表情:“下自成蹊,是好意思。侯爷给你这两个字,肯定是……”
[行了,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不喜欢。]
泗柒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不是说了,让我随便改吗?就把蹊改成溪水的溪吧。宁成溪……倒不拗口。反正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缺水,身边要多些带水的东西,名字里可不是得带点水才行嘛,你看,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就特意挑了带水的两个字。]
泗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你刚到家的时候,可比现在凶得很,又听不懂人话,见谁咬谁。他们将你拴在柴房里,取了我的心头血喂你,我伤养好能下床之后,第一个跑去看你,还给你带了花馍,要喂给你。谁知道你看也不看花馍,上来对着我的手就是一口,最后他们不得不用棍子将你敲晕,才让你松了口。]
宁沧举起右手来,将手上一个颜色很淡的陈年伤疤在泗柒眼前晃了晃。
[我也从小就倔,连着去了四十八天,被你上上下下咬了四十七口。终于第四十八天上,你闻了闻我手上的花馍,叼在了嘴里。从那之后我心里说什么,你都听得到了。老东西问我要叫你什么,我在纸上写给他,要叫泗柒吧,水字旁的。]
[我命里缺水,要将水养在身边。]
泗柒只能点点头。
[行了,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不说了,陪我挨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