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舌》权客

3、老人

　　宁沧像个跟长辈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玩笑的小孩子一样笑着。何相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像个乐于跟晚辈笑闹的老人一样，摇着头说笑起来：“这天下谁不知道，武安侯当年在南海废了多大功夫，才带回来一只小小鲛人。我听说那六年里，光是远洋舰就派出去三百余艘，船员的家人们在岸边住着，人数之多，竟在短短六年间就聚成了一个小城。人们都说如果把侯爷花出去的银子扔进海里，说不定能把南海之墟填成平地。如此大的手笔，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侯爷一人能做到，老朽哪里来的本事，能去南海之墟一试呢。”

　　宁沧两眼一弯，对着身后的泗柒比了个手势。

　　泗柒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来，但很快压了下去，没叫人瞧见。他按照宁沧的吩咐，小跑着去到门边，话梅来时提来的锦盒，正放在那里。

　　他提着锦盒回来，将盖子打开了。锦盒分成了两层，上层顶花绒布，放着一个黑色的发冠，是用上好的黑石料子打成的，通体一色没有杂纹，泛着油性极好的墨色，火光映在上面，墨色中便又透出星星点点的金色来，宛如夜暮。

　　泗柒却将这一层放在了一边，露出来锦盒的第二层。同样是顶花绒布，里面放着一个玉白的深盘，盘子上，几十粒青绿的葡萄，一粒粒摆着，还带着水珠。

　　泗柒将盘子端出来，双手捧到二皇子与何相面前。

　　“向二位大人转述世子的话：这是西夜今年进上的贡品，父亲去年才把西夜打下来，纳进咱们的属国里，他们国内百废待兴，也贡不了什么好玩意儿，只有这种叫葡萄的果子，还有点意思。父亲赏了我一碟子，虽然知道这样的贡品二殿下跟何相肯定用惯了的，可沧儿却也不敢独享，二殿下跟相爷别笑话。”

　　看着那碟子葡萄，韩崎心中有些不虞，面上却没露。西夜是依附着宛支的一个小国，去年武安侯带着三千轻骑直杀进了宛支的王帐里，宛支大妃带着四岁的宛支王漏夜逃走，其余王部众人皆被俘虏。骚扰了庸国边境数十年的宛支一夜灭国，树倒猢狲散，依附着宛支的小国也先后归降。

　　西夜只是所有降国里最不起眼的一国，国无重宝，民无生计，第一年进贡，举全国之力都凑不满十个车架，献进宫里的葡萄，拢共只有一小匣，满宫里只有极受宠的后妃才得了赏。他在母妃那里尝过几颗，没想到这武安侯府里，竟随随便便就能端出这么大一盘子。

　　西边回来的斥候说，那里的人们把武安侯称作“朽鲁折顿”，是宛支话里，三只眼的魔王的意思。人们说他的真身屹立在宛支的东方，用背挡着极渊里来的黑水，终有一天，会用万丈的黑水淹没这片草原，对宛支降下天罚。

　　而提起庸国的皇帝，宛支的大部分人却是一脸的茫然。

　　韩崎伸手从盘里拿了颗葡萄，笑着开口：“有好吃的果子蜜饯，会彼此想着，这才显得像一家人一样亲近嘛，我今日也带了母妃亲手做的红绫饼来，等会儿一起尝尝。”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粒葡萄捏在手上，无意识地转了两圈。那颗葡萄却刚巧破了两个尖尖的小眼，被他挤了两滴汁水出来，他并没有注意到。

　　泗柒心提到了嗓子眼，用脚尖踢了踢宁沧的脚后跟。

　　[大声吃东西的时侯不用毒腺，放心，只是恶心恶心他。]

　　眼看着韩崎将那颗葡萄吃下去，宁沧脸上的笑容便更加乖了，又让泗柒将盘子端到何相面前去，何相便也依样吃了一颗。

　　吃完咋咋嘴，心里想着这葡萄传得那么金贵，也不过尔尔，莫名有股子水腥气。

　　“那黑石的发冠，便是今日冠礼上要用的吧。”韩崎又将眼神转到锦盒里的那个发冠上：“苍星点金的料子，可是黑石里的上品，宫里也不见得能拿出几块来。”

　　“老师对你的疼爱与珍视，可见一斑。”他的脸上露出深深感慨的表情来：“我还记得你出生那天，父皇正在书房里，将我抱在膝上，教我识字，老师高兴地闯进来，告诉父皇他终于得了独子，父皇也高兴得很，当场就给你赐了世子封号，还……”

　　“他天性顽劣，我常年在外无人管他，将他性子养野了，每天只知道跟下人们玩闹，兵法武艺诗文经策，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就不放他去尚书台丢人了。”一直沉默着的宁折铮突然开了口，却是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二皇子没说完的话。二皇子毕竟年轻，面皮没有何相修得老辣，神色一瞬间沉了沉，又勉力压了下去。

　　宁折铮也不去理他，只朝着何相，继续说道：“何相不必担心试探，沧儿虽然顽劣，可说的倒是真的。若这鲛人能随心所欲听到所有人的心声，那我早将他练起来，扔进敌营里给我做细探了，不会将他浪费在这宅子里的。”

　　何相跟韩崎不约而同地向朝泗柒看了一眼，泗柒低眉顺目，脑中只听到宁沧的一声笑。

　　[听到没，你是托了我的福，才能留在侯府里享福呢。]
　　[要是你被老东西扔去战场上，说不定现在这些棺材，有一个里面躺着的就是你呢。]

　　泗柒低着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向身侧那些棺材瞥去。

　　百十副棺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里面躺着的人，都曾在这个广场上扎过马步，练过刀枪，有时候在侯府花园里，陪着宁沧钓鱼的时候，就能听到他们练兵列阵时震山的喊声。

　　那些大声喊着的年轻人，有多少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眼前的这些棺材里呢。

　　泗柒只看了一眼，就将眼神收了回来。

　　韩崎像是急于掩盖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的不虞，笑得更加亲和，再一次拉起了宁沧的手：“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你及冠成人的日子，老师请了我做你的赞冠，我很高兴。我与老师有师生之情，如今你我又有加冠之谊，几乎抵得上亲生兄弟了。”

　　对一位皇子来说，这话说的程度极重。宁沧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毛。

　　“来之前并不知道老师在为将士们送灵，这样，我们先移步去礼堂，别叫其他宾客们等急了。听说何相昨晚胡子都揪掉了一大把，给你取了个很好的表字。等礼成，我们再回来，好好为将士们吊唁一番。”

　　宁沧没有动弹。武安侯也没有动弹。甚至连那个鲛人，都一动没动。

　　好像他这个二皇子，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一直隐忍着的愤怒堪堪就要爆发，韩崎回头看向何相，那老家伙却只是微微眯着眼睛，朝他摇了摇头。

　　“不知二殿下跟何相数过没有？我回大都，有三十三天了……”宁折铮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好像将他那森然的威严一起叹了出去，他一直穿着素色的布衣，可仿佛直到此刻，那副刻着武安天贵的铁甲，才从他身上褪下来。他从冰冷的铁座上走下来，走到当朝的皇子跟丞相面前，没有那身铁甲的他，好像只是一个有些瘦弱的、年近了花甲的老人。

　　“这三十三天里，我四次递折子，想要面圣，打回来的折子上，都说圣上体谅我长途行军又受了伤，让我好生休养。”宁折铮负手走了几步，弯下腰，轻轻抚摸着身前的棺木。

　　“我不知那些折子到底有没有送到圣上面前，给何相跟黄阁老，分别递了帖子想要拜见。结果不巧，二位竟都病着。”

　　“我能等，我这些儿郎们的尸首，却等不得。”宁折铮转过手来，摊开手掌，给何相看从棺材上抹下来的灰：“他们在这里等着，已经等过了三七，我这个带着他们往死地去的人，却还是不能甘心，就这样送他们往生。”

　　“幸好，沧儿二十岁生辰到了，该加冠了。我向圣上请旨，圣上总算还顾念着这点情分，让二殿下来赞冠，又特指了何相为沧儿做正宾。满淳都的男儿，再也没有比沧儿的冠礼更庄重的了。”

　　“何相也是考虑好了，才答应前来的吧。我也是年过了花甲的人，比你小不了几岁。何相推己及人，一个过完了六十岁大寿的人，还能剩下多少锐气，够叫人磋磨呢。”

　　何相的眉毛轻轻抖了一下。

　　宁折铮说的没错。

　　从三十三天前，不，从三个月前，整个淳都的人都在等着武安侯回来的那天，又都不约而同地，害怕着那天。

　　三十三天里，圣上不敢见他，黄阁老不敢见他，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敢见一见他。

　　何相在府里收着探子们报回来的信。武安侯今天第三次递了面上的折子；武安侯给黄阁老府上拜贴，黄阁老称病；武安侯发帖宴请金吾令长、征南将军等一众昔日下属，皆被婉辞……武安侯被一扇接一扇的门关在外面，何相点数着手指，静静等着。

　　一直等到圣上召他进宫，给他看武安侯递上来的第五封帖子。那上面没有什么激烈的言辞，只是像朋友之间闲话家常一样，问过了圣上的身体，问了二皇子的学业，又缓缓地提到，世子的冠礼要到了，请陛下费心安排，给世子个体面的成人礼。

　　何相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还主动请命，来做世子冠礼的正宾。

　　黄阁老不敢做的事，他何相敢做。为什么？因为他做了十数年的督军校尉，见过太多不可一世的猛将垂老。

　　一个有着年过了花甲的征国大将，在给圣上的帖子上，像个老人一样，絮絮地话着家常，请求圣上，给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独子壮一壮声名。

　　人老了，就会变得很容易累。何相等的，就是武安侯觉得累了的这一刻。

　　他甚至还颇废了一番功夫，精心给世子挑了一个好的表字。“希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做个哑巴，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人总要在适当的时候，学会怎么做一个哑巴。

　　他张开嘴，想要将这番道理讲给武安侯听，却发现自己也像哑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眨了眨眼，头从肩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