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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薄荷 ...

  •   武安侯府的演武场,在淳都乃至整个庸国都是出了名的。十亩地见方的演武场缀在府邸后院,由平地向山上渐次而入,西面人工挖出了一方大湖,平原、山地、林地、水域地形应有尽有。

      最前头的演武广场,是兵士们平日里操练的地方,用整块的巨大青石铺平了地面,四周放满了百样兵器架,刀枪剑戟无一不全。

      而今日,那些兵器架却被堆在了广场的正中央,被劈砍成了支离破碎的木段,叠了两人高,正燃着熊熊的火,黑色的浓烟笔直地向着天空升去。而在那堆废木周围,扔着无数兵器,沾了血,卷了刃,砍断了把手,被火焰的温度烘着,透出橙红的铁色来。

      以这堆废木废铁为中心,是整整齐齐地按棋盘样排列的、百十具棺木。

      演武场的四边摆满了冰块,防止数量如此多的尸体过快腐化。在这样的酷夏里,光这些冰块便价逾千金。数十名吹打艺人坐在广场后方一处高台下面,每名艺人身后又都各站着一名候补,让哀乐可以一息不断。

      高台之上,一个身量有些瘦弱的男人,一手撑着额头,坐在黑铁打成的椅子上,有些疲累的样子。哀乐的声音在他耳边吹吹打打响了一天,可大门处传来的三个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还是让他瞬时间便抬起头来,望了过去。

      宁沧穿着鸦青织金的大袍,一人走在最前面。迎面扑来兵器架燃烧的烟尘跟热浪,他皱起眉,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高台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他的目光之下,宁沧好似后知后觉一般,放下了袖子,整了整衣襟,躬身下拜。

      泗柒一直躬身跟在他身后,此时踏前一步,走到他身侧来,等着替他问安。

      [觉得呛的话,学我用嘴呼吸,别用鼻子。]

      泗柒的鼻尖确实有些红了。他只愣了一瞬间,迅速躬身下拜,朗声道:“世子殿下说,问父亲安。父亲连日操劳,不知身体是否无恙?”

      宁沧直起身子来,嘴角露着丝笑意。

      高台上那个有些瘦的男人,就是宁沧的父亲,庸国的骨头,凶名传到了三山四海的武安侯。

      他看着站在门口,正笑着的独子,没有说话,眼神向上一挑,看向了他的发冠。

      话梅将手上提着的锦盒放在一旁,硬着头皮向踏前了一步,盯着自己的脚面:“侯爷,午后世子殿下在池边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将那套青玉冠跌碎了。我们从库房里,找了这套黑石的冠出来,不知能不能顶一时。是我们伺候的不小心,请侯爷责罚。”

      高台上静静的,没传来任何声音。

      话梅的汗顺着脖颈滑进了衣领里,她用指甲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心,良久,终于听到高台上传来一句。

      “一会儿去刑堂自领三十杖,知道了吗?”

      话梅惊悚间抬头,却发现侯爷的眼睛看向的是世子。

      宁沧耸了耸肩。

      [跟老头子说,我知道了,多谢款待。]

      泗柒将腰折得更低了:“回侯爷的话,世子说知错了,甘愿领罚。”

      宁折铮有些疲累地挥了挥手。好像宁沧故意毁了他准备的冠,他便罚宁沧挨一顿打,这个事情就扯平了,了结了,对自己的独子,他似乎连开口教育一句的耐心都欠奉。

      这一点上父子二人倒是有难得的默契。宁沧敷衍着朝台上行了一礼,带着两个随从站到了一旁,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意,好像一会儿要去挨那五十棍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一时无声,偌大的演武场上,只剩下木头燃烧时不时发出的爆响。

      [什么时辰了?]

      侯爷坐在高台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在沉思。泗柒不敢出声,只好用大袖遮掩着,在宁沧手心写了一个“申”字。

      [哦呦,不得了,看来他们这回,是打算晾着老东西?老东西离开淳都两年,倒是让他们好好养了养胆子。]

      泗柒在他身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宁沧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对视,在一片沉默中达成了共识:武安侯这次大胜回朝,淳都的氛围,有什么地方跟之前不一样了。

      泗柒脑海里正思绪翻沉,手心却突然一凉。

      将手掌展开一看,是个小小的琉璃瓶子,装着碧玉色的液体。

      [薄荷油。那些尸体肯定已经开始有味儿了,你嗅觉灵,别把鼻子熏坏了。]

      泗柒点了一滴薄荷油在指尖,飞快抬手在鼻端抹了一下。虽然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劲凉辛辣的气味直冲天顶,还是立时就将他的眼泪逼了出来,只不过即便这样,也比在鼻端萦绕着的隐约腐臭味要强得多。

      泗柒把那两滴泪抹了,轻轻抽了抽鼻子。

      “连武安侯府的仆从都知道为亡魂洒泪,我却差点连为将士们哭上一哭的机会都错过了。何相,我当真是羞愧难当啊。”

      一道年轻的声音从演武场门口传来,泗柒抬眼望去,是个面容和善的俊秀青年,穿着靛青色的衮龙袍,正满目痛心地望着这满院的木棺。他身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恭谨站着,听了他的话,摇头抚须:“二殿下不必自责。我们今日前来,本来是为了世子的冠礼来的,本就不知这侯府里竟有葬仪。武安侯没有将此事告诉殿下,想来也是怕殿下伤心吧。”

      二人将身后长长的仪仗和随侍队伍留在门外,走了进来,宁折铮摆了摆手,哀乐终于停了下来,乐人们跪叩行礼,排成两列,整齐地退了出去。

      话梅慌忙跪下,然后便跟着乐人们一起退下去。身旁的泗柒却一动不动,只是向那边看着,好像在发愣。话梅大着胆子,临走前使劲扯了几把泗柒的袖子,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垂首跪了下来,却没有跟着退出去。

      武安侯从高台上走下来,迎了上去。路过宁沧身边时看了他一眼,宁沧撇了撇嘴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又回头,见泗柒低着头跪在原地,并没有跟上来。

      他又走回去,拽着人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跪什么,走啊,不用替我说话?]

      泗柒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宁沧不再管他,三人一起迎了上去。

      两方人在那个巨大的火堆旁站定。火焰把空气炙烤出波动的纹路,可谁都没有挪步到阴凉处的意思。

      宁折铮抱臂躬身,缓缓行礼,二殿下赶紧踏前一步托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将礼行完:“老师快不必多礼。”

      宁折铮也不坚持,直起腰来,表情淡淡地,朝二殿下身后的老人点了点头:“何相。沧儿,上前来见过二皇子跟何相爷。”

      宁沧上前一步,认认真真行礼。泗柒跟在他身后,朗声开口:“武安侯世子宁沧,见过二皇子殿下,见过何相爷。”

      二皇子韩崎将他扶起来,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要算起来,咱们也有三四年没见过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才到我肩头,没想到个子蹿的这么快,现在完全是男人的身量了。近来过的好不好?如今也是及冠了,要不要来尚书台,找个清闲官职挂名?”问最后两句的时候,自然地看向泗柒,等他回话。

      宁沧反握住他的手,脸上是十分亲热乖巧的笑。

      [这傻*,怎么几年不见,变得更傻*了呢?]

      泗柒猝不及防间对上二皇子的眼睛,仓促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脸都涨红了。韩崎只当他是过于紧张,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温和笑着看着他。

      泗柒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回二殿下的话,世子说,近来一切都好,多谢二殿下挂心。官职……官职的事,之前还没考虑过,还要听听父亲的安排。”

      宁折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做表示。

      [还挺会编。]

      泗柒攥紧了衣袖。

      二皇子闻言只是笑笑:“也是,你是老师的独子,也应当去军中历练历练。是我欠考虑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相也摇摇头:“二殿下也是关心太切,没考虑周全。世子身边虽然有这个鲛人跟着,可要是真到尚书台,跟我们这些天天靠嘴皮子打架的文臣呆在一处,定然也是有些不便的。”

      “况且,”他慢慢捋着自己的胡须:“世子是因为身有缺憾说不了话,不得已才找了个能读心的鲛人放在自己身边,代为出言。尚书台有多处机要,是心思深重的老狐狸们聚堆的地方,有几个人会同意,让一个会读心的异类日日呆在自己身边呢。”

      泗柒恭敬地垂着眼,默不作声,宁沧则是歪着头看了眼何相,弯着眼睛笑起来。

      泗柒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相爷,世子殿下让我读一下您的心,把您现在想着的事情,说给二皇子殿下跟侯爷听听。”

      何相抚须的手顿了一下。

      泗柒没有一丝停顿,紧接着开口,用同样无波的语气:“世子说,哈哈,跟您开个玩笑。我的鲛人,是读不了您的心的。”

      宁沧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泗柒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就像是宁沧亲口在说话:“鲛人抓来府上之后,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取了心头血出来,喂给了他。只有这样,他才能读到我的心,好给我这个哑巴做喉舌。”

      “想让鲛人能读到人类的心,只有这一个办法。相爷要是不信的话,也可以去南海之墟抓只鲛人来,试一试就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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