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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葡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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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府里,正办丧事。
侯府后院,哀乐吹吹打打的声音隔着水面,远远地传过来。钓台上斜躺着一个人,一手虚搭着钓竿,另一手则合着哀乐的调子,轻轻在膝上敲着手指。
梵镜一般的一池水,静静地汪在正午的日头下面。湖面不动,风也不动,连蝉都收起了翅膀,寂静无声地躲进了树叶的阴影里。
一枚泛了黄的柳叶,叫午后的熏风托着,打了几个旋,轻轻坠在了水面上。
有小小的鱼苗儿好奇地凑上来,轻轻地啄着叶片,于是便打破了镜子一般的水面,留下一圈小小的涟漪。
钓台上的那人收了笑意,皱起眉来。
他坐起身来,往四下里找了找,从身旁小台放着的果盘上,揪了颗青翠的葡萄下来,举到面前,眯着眼对准了,直直投向水里。
“咚”的一声轻响,正中目标。柳叶儿被砸进水里,那尾小鱼吓了一跳,尾尖儿一甩,钻回了更深的水里。
那人见了小鱼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心满意足,合掌露出个笑来。
泗柒从水下浮上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钓台上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宁沧的这个笑。
宁沧的眼神也在第一时间便抓到了他。他看向泗柒,脸上那种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转瞬间便融成了惊喜,直笑得两眼都弯起来,扔了手里的钓竿,朝泗柒挥起手来。
泗柒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重新沉回水里,在水下潜游了一阵,踩着水底的砂石,一步步走上岸来。
宁沧看着泗柒的脸,朝后伸手。悄无声息站在阴影里的侍女捧着绒布走上前来,宁沧一把拽过绒布扔给泗柒,目光灼灼。
泗柒用绒布攥着头发上的水,表情淡淡的:“我检查过了。殿下钓不上鱼来,不是因为池里的鱼都讨厌您,是因为鱼钩上根本就没放饵。”
宁沧弯着笑眼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嘴唇微丝未动,一道声音却突然在泗柒脑中响起来。
[啊呀,可真对不住,我没放饵吗?我都忘了,叫你白湿了。]
年轻的声音,带着懒洋洋的贵气,跟半真半假的笑意,跟他那张脸,倒是配得很。
他提起鱼竿来,将线甩到手里看了看,鱼钩上光溜溜的,果然是没有下饵。于是便丢开鱼竿,撇了撇嘴。
[都下去一趟了,就不知道顺便往钩上挂条大鱼哄我开心?]
泗柒不置可否,将湿透了的绒布递给了侍女,走到宁沧身边,弯下腰,将手中攥着的东西放在了小台上。
宁沧转头看了一眼,是他扔进水里的那粒葡萄,正滴溜溜转着。
泗柒已经走到了廊柱那边,背对着宁沧,脱了身上的湿衣,侍女走上前去,为他捧上一套新的。宁沧抱着臂膀,盯着他的背,只见他极快地穿好了衣服,拢着头发,一边束着腰带,一边重新走回宁沧身边来。
“这葡萄金贵,喂鱼就可惜了。”他走到近前,看着宁沧胡乱披散着的头发,微微皱了下眉,转头对着侍女吩咐:“殿下的冠呢?”
宁沧垂眸盯着他近在眼前的鼻骨。
[确实金贵,据说是西夜的神泉边上长着的葡萄藤,一年就产那么些个,用冰镇着,一路换了五架冰车才送过来的。那样的小国,倒难为他们。]
尾音带着些嗤笑,响在泗柒的脑海里。泗柒不动声色,只是还没听到侍女的回复,便又问了句:“世子殿下的发冠呢?”忍着不耐回头望了一眼,却是一愣。
那侍女跪在地上,全身抖得筛糠一般。
宁沧却只盯着他。
[一味的傻甜,没意思。你既然觉得可惜,那等会儿那一盘子,你便端走吧。你不是爱吃甜吗。]
“这是进贡的御品,我哪里吃得。”泗柒帮他系紧腰间的玉佩,凑近了他,低声:“殿下,何苦吓唬一个小姑娘。”
两个人站在一起交谈,却只能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那侍女却已经习惯了。她的耳朵灵敏地抓到了泗柒那句话的尾音,颤抖着等待着殿下的反应。
良久,久到地面的寒气已经顺着她的掌心蔓延到四肢,她终于听到了一声响指。
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她脖颈处飞蹿出去,似光似电一般,绕了宁沧的腿一圈,钻进了他的袖口里。
侍女一下子松了劲,瘫软在地上,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立刻跪正了,从裙子下面,犹犹豫豫地捧出一个跌碎了的青玉发冠来,用含着祈求的眼神,看向泗柒。
泗柒扶住眉心,深深叹了口气,朝侍女摆了摆手。
“起来吧,又不是你砸的,你跪什么。”
又将宁沧的袖子拉起来,翻上去,仔仔细细地检查:“没有伤到手吧?”
脑海里没有听到回应。
泗柒缓了一缓,绕到宁沧身后,从衣襟里抽出条发带来,拢起了他的头发,换上了更平缓的语气:“那是侯爷为了今天特找人做的冠。殿下砸了这冠,等下不就没得戴了?再说砸便砸了,也不值什么,只是也没必要将它放出来。”
宁沧背对着他,撇了撇嘴。
[是我砸的还不够碎,该碎成粉撒进池里去才好呢。再说,我让大声把毒腺收起来了,根本伤不到她,是她自己胆子太小。就会哆嗦,连替主子遮掩都不会。]
侍女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了眼他的表情,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被唤作“大声”的东西从宁沧袖子里探出头来。是只雪色的小鼬,毛色在日头下显着银的质感,约莫有人的小臂那么长,两只眼睛贼溜溜地转着,用尾巴缠住了宁沧的胳膊,身子探去小台上,扯了颗葡萄下来,又转头钻回了袖子里。
泗柒刚待开口说话,便被袖管里飞出来的葡萄砸中了脚面。那上面只留了两个尖尖的牙印,看来是尝了不喜欢,就扔出来了。
口味跟它主人倒是像。
泗柒叹了口气:“那是殿下冠礼上要用的发冠,她哪来的臂膀敢替您担着。而且,外头如今将大声的毒传得很邪门,也不怪她害怕。”
宁沧将手收进袖子里揉着大声的脑袋,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冠礼?]
[前头这哀乐吹吹打打响了一天了,要一起装没听见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泗柒。
[既然她不敢担,那你替我担好了。你就说这冠是你不小心摔碎的,反正老东西m?k肯定是不会罚你的,不是吗?]
泗柒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将发带束紧了,徐徐整理宁沧垂下来的头发。
“去殿下院里,传话给话梅姐姐,让她拿了钥匙,去库房里取那套黑石的发冠来。那套料子是年里宫里赐下来的,应该能应付过去。”
侍女如蒙大赦,站起身匆匆行了一礼,就要跑走。
[慢着。]
“等等。”泗柒赶紧出声叫住了她。
侍女刹住步子回过身来,肩膀轻轻抖着。宁沧瞥了她一眼,转身走回了池边。
[胆子小又不懂得看主子眼色的东西。打发了,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别来我眼前晃悠。]
侍女攥紧了衣角等着,泗柒沉吟了一会儿,对她柔声说道。
“顺便带话给话梅,说殿下这边还不缺伺候的人,让话梅领着你去库里支五两银子,然后回四姑娘院里吧。”
侍女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之后,她捂住嘴巴,对着泗柒深深行了一礼。虽然宁沧正背对着她,可她还是担心叫他察觉出自己的高兴,也顾不上跟泗柒说什么,压着心头的雀跃,提着裙子跑远了。
宁沧听着她的脚步声远了,从小台上端起果盘来,百无聊赖着,揪着葡萄粒,一颗颗往水里投。
身后没传来任何响动,头顶的发带不知是不是束得太紧了,扯得他烦躁。他一把将发带扯下来,将泗柒精心束好的发重新弄乱了,又将那条发带团成一团,一并丢进了水里。
直到那条发带浸透了水,慢悠悠地沉进了水里,身后都没传来半点动静,直到有一个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劳烦你了,知道你忙得脚不沾地,还是累着你跑了一趟。”是泗柒的声音。
“不碍事。”话梅将锦盒放在架子上,先走到宁沧身前来,行了一礼。
她身量小小的,穿了件湖蓝色的小袄,用玉簪盘了发髻,除此之外通身半点首饰都没戴,可举止沉稳端秀,隐隐有些大家女子的气度。
她做宁沧院里的掌事丫头已经四年了,可直到如今,还是不太敢直视他。
“世子殿下,”她小心斟酌着语气跟措辞:“您要的发冠,我取来了,侯爷那边来人吩咐,说……”
泗柒在宁沧背后,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立刻刹住了话,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着,看着宁沧靠着廊柱,将那盘子价比珠玉的葡萄,一颗一颗地,丢进水里。
亭中重回寂静,前院里哀乐的声音跨过水面,又清晰起来。
丢完了那一盘子葡萄,宁沧抱着臂膀,像是盯着水面发起了呆。
话梅抬头看了眼天色,额上渐渐冒了汗。只有泗柒注意到,宁沧抱着胳膊的手指,正和着哀乐的调子,轻轻敲着。
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的心情像是突然又变好了。
这是很不好的征兆。
泗柒无法再不开口。他清了清嗓子:“殿下,侯爷那边已经派人来叫了一遍了,如果……”
[四十七颗。]
宁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泗柒的脑海里,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泗柒稍微有些错愕。
[我数过了,那盘葡萄,正好是四十七颗。不是想让我去吗?把那些葡萄都捡回来,我就去,好不好?]
他转过头来看着泗柒,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