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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修罗 ...

  •   简弈没想到,两人再见面时会是在北地,而陈式已经穿上了明晃晃的龙袍。
      若是要他选,他更喜初见时少年的那一身素净的道衣,或是琼林夜宴上他的那身绛紫色的衣袍,上面总熏着他最喜欢的冷香。

      “陛下,臣以为由镇远使前往黄沙隘是为上计。”

      熟悉的声音将简弈的目光从行宫殿上端坐这的陈式身上拉回,他看向说话人,是昔日同自己一起长大的韩云昭,他早些年受先帝器重,年纪轻轻已坐上兵部尚书之位。此次先帝突发旧疾而逝,太子陈式匆匆即位,听闻北关告急,竟是不顾文武百官劝阻亲自来到离北关不远的行宫,韩云昭一同随侍在侧。

      “韩云昭,你是不是疯——”
      陈式火急攻心,差点口出妄语,他瞥了眼简弈,终究是把话咽了下去,换了另一种说法,“你是不是不清楚黄沙隘如今有多么危险?”

      “陛下!”
      韩云昭将背挺得笔直,他跪下身凌然道,“北关之所以常年不失,究其原因便是这黄沙隘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如若像是其他城池一般将之丢弃,胡骑夺之若继续南下,中原地势平坦辽阔,对方必定势如破竹。”

      窗外的北风如同恶鬼般哭嚎,陈式被吵得烦躁,忧心忡忡地捏了捏自抵达北关就从未松开过的眉心。

      他幼时曾与简弈言玄都峰修道之处种种清苦,却在抵达北关之后才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苦——日间艳阳曝晒,早晚风雪怒号,黄沙漫天,用水更是紧缺,更别说胡骑如鬼魅般不知何时就会来犯。

      而那黄沙隘,该死的黄沙隘!
      那里正被胡王的铁骑包围,断粮多日,守城将领潜逃,城中将士已死伤无数,所剩无几……但陈式知道,那里很重要。他来之前已经命韩云昭调附近城军来北地支援抗敌,然而行军毕竟不比他几人的快马加鞭,粮草辎重运输也还需要些时日,于是现在,他们一定要派一名将领潜入黄沙隘,接替守备之责,撑到援军抵达为止。

      “为何一定要是镇远使?”陈式横眉道。

      韩云昭说得坦荡,“因为前次镇远使于黄沙隘曾烧胡王粮草,重创胡骑,他的英勇事迹早在北关传开,若是他去,黄沙隘的军民必将大振,他这位英雄的出现比任何人都要有用。”

      陈式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但他知,韩云昭说的是皆是实情。

      “陛下,臣愿领命。”
      简弈深深呼出一口气,朝陈式抱拳道,“黄沙隘的军民还在坚持,臣决不能后退。”

      陈式攥着拳头,骨节被他捏得发白,他将后牙咬地发酸,伸手示意韩云昭退下,韩云昭本想再谏,陈式却再不给他半点目光,他只得拱手回避,转身之前深深看了眼简弈。

      大殿的门关闭,将屋外的寒风暂时隔绝,屋内一瞬间冷寂下来。

      *

      赤沙隘。
      城墙上早已破烂不堪的旗帜仍在冰冷的朔风中摇摆,夜色渐浓。

      自简弈带着一支十几人的精锐亲兵到来,将这里的名称改为“赤沙隘”后已过去十日。
      就在这短短的十日。他们挡下了胡骑二十余次的冲锋,关隘之中礌石滚木早已耗尽,就连箭矢也所剩无几,而关隘中残存的守军加上负伤者在内不足百人,简弈的队伍能带来的粮食有限,最多再撑三日。

      雪夜,高高的城楼之上,士兵们在炭盆中点起一颗颗微弱的星火,他们传递着温热无味的粥和着浓重的血腥气一饮而尽,借以驱散那仿佛可以渗入骨髓的寒气。

      简弈坐在暗处,拿着一块残破的布正轻轻擦拭着已经有些卷刃的长刀,他的发丝有些凌乱,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血渍与灰尘,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满是肃杀之气,映着熊熊火光在其间跳跃,他身上原本锃亮无垢的玄甲此刻已然满是血污,甚至在几处破裂的甲片下能看到已然凝结的赤色伤口。

      他把长刀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后,从衣兜中拿出了一枚小巧的虎符——那是他出发之前,陈式交给他的东西。

      “拿着它,我一定会带兵赶到!”

      彼时,这小小的虎符上还残留着陈式掌心的温热。
      而如今,仅剩下一片冰冷。
      简弈将虎符紧紧钻柱,放在了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一瞬间眼尾泛红,心尖儿酸涩地想哭。

      他想陈式了,很想很想。
      但是,再也见不到了。

      简弈明白,援军是不可能到了,因为有韩云昭在。
      他曾多次劝说简弈远离陈式,他亦深知简弈与陈式之间的情根深种。韩云昭是一个好臣子,是国之栋梁,所以他简弈必须死,死在陈式无法阻止的这里。
      这是为他简弈做的局,是他注定的命运,是对他的君王江山社稷最好的安排。

      忽地,暗夜之中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听见一名满身血污的兵卒踉跄上城楼来报。
      “镇远使!门…胡人来撞城门了!城门快要……守不住了!”

      简弈一怔,将那虎符收归口袋,面色肃穆地抄起长刀,站直了身子。
      他深深地看了眼身前跟着他誓死守卫此处的众将士,眼底再无脆弱与犹豫。他曾对陈式许诺,北关有他就会有最后的防线,即便这是局,那他也要死得其所,死的壮烈,死的潇洒!

      “众将士听令!”
      简弈的声音因为干涩而沙哑低沉,却在此时尤其能平稳人心,“所有能动的随我下城杀敌!今夜我等与赤沙隘共存亡!”

      他猛地举起长刀直指苍穹,即便他此刻满身血污,再无珠玉绫罗相称,但他却是所有兵士的神,他们永远的领袖。

      “杀——”

      众将士一齐发出呼喊,咆哮声如擂鼓震动,似猛兽做出的最后挣扎。将士们的眼中纷纷迸射出嗜血的光芒,他们明白,今夜一战或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关隘的大门终于被胡人攻破,胡骑率先冲进了城中,胡兵如潮水般涌入了关隘里,将士们大喝着举起武器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战斗,两股兵甲的潮流就在关隘门前碰撞汇聚,逐渐变成了死亡的洪流,厮杀声响彻云霄。

      长刀化出一道道决绝的弧光,简弈纵身跃下城楼,挥舞着向胡人的军队斩杀而去。
      他仿佛已经忘却了疲惫与疼痛,化身真正的恶鬼修罗,此刻他周身凝聚着煞气,每一刀都带着狠戾的冷绝,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的身上旧伤再添新伤,然而动作却越见凌厉,胡人兵士竟也为他的气势所震慑,纷纷往后闪躲了起来,根本不敢近身,他竟是硬生生在这死亡的洪流之中撕开了一个缺口。

      然而,只闻风声一啸,一支羽箭直直射中了简弈的膝盖。

      那坚毅的身形猛地一晃,骨碎的疼痛终让简弈停下了动作,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他这才发现跟随他的将士们一个个早已倒下,如今仅剩下他一人,而胡人却如同怎么都斩杀不完的蚁群越来越多。

      他的手中紧握长刀,胡兵渐渐将他包围了起来,困在了一片小小的空地中,除了眼前胡人的寒刀,还有四周无数箭簇皆对准了那屹立不倒的身影。

      “嗬……嗬……”
      简弈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鲜血顺着他的脸颊留下,甚至要将他身上的铠甲浸染,最终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绽放出一朵朵刺目的红莲。

      他的眼神清明,抬首望向陈式行宫的方向,轻轻地笑了。

      他忽地想起那日陈式璀璨如火的眼眸,有些后悔。
      他应该答应的。他简弈只愿做他陈式的道侣。

      简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刀刺入脚下的土地,以此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放箭——”
      只听见一声令下,在此一刻宣判了简弈的死亡。

      落雪了。
      纯白细腻的雪花点点而下,简弈想要睁眼看清却已是枉然。那轻盈的雪花被成百上千支利箭所撕碎,带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暴雨般遮蔽了简弈头顶的那片暗灰的苍穹。

      简弈没有动,也没法动。
      极致的疲惫席卷简弈的大脑。他在心里对陈式说着抱歉,他好累,怕是回不去了。

      只听见无数沉闷与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些箭矢与完好的铠甲相撞,被硬生生弹射到了地面,然而更多的箭矢则是狠狠扎入了他残破铠甲无法保护的血肉之中,扎入他的肩胛,穿透他的手臂,插入他的腰腹。

      强大的冲击力让简弈的身形摇晃,如果不是他的手仍死死握着插入地中的刀柄,他或许早已被钉在了地上。

      冰冷的箭矢贯穿他的血肉,碎裂他的骨骼。身上的铠甲再也再不出原貌,碎裂而下露出他的一身被鲜血浸透的衣袍,玄色已经变成了暗红,而汩汩热流更是从他的伤口急速流出,将他脚下的那片大地染得赤红。

      浑身上下传来持续不断的剧痛已让他的身体麻痹,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仅剩下自己那沉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嗬……嗬……”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意识正在迅速消失。

      他的脑中闪过无数碎片,在马背上恣意不羁的少年,琼林宴后缱绻动人的月色,再回京城的那个春日,即便知道不会有回音却从不间断的书信……还有最后一面时,自己的疏冷与决绝,将两人之间定义为君臣关系后那人伤痛的眉眼。

      最终,简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切均化为无边的寂静和冰冷,彻底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镇远使简弈于赤沙隘万箭穿身而死,时廿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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